專訪著名作家嚴歌苓:為寫小說,我當了把賭徒

專訪著名作家嚴歌苓:為寫小說,我當了把賭徒

嚴歌苓在《媽閣是座城》新書發佈會上談創作感受。

本報記者 張 妮

電影《芳華》的熱度還未散盡,又一部根據著名作家嚴歌苓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媽閣是座城》日前上映。影片由白百何、吳剛、黃覺領銜主演。媽閣,即澳門(MACAU)。這部賭博題材的作品是嚴歌苓第一部描寫中國當代生活的小說。近日在北京舉行的新書發佈會上,嚴歌苓坦言,她希望揭開的不僅是賭桌上的謎底,更是人性的底牌。該片導演李少紅說,這部小說吸引自己的地方是,很有人物感。“它是用女主人公的情感、內心感受去看社會和自己的人生。”嚴歌苓對這部電影格外期待,“女導演、女作者、女疊碼仔(博彩中介)是一個理想的組合,以女人的觀察和敘述去還原男人之間不見硝煙的戰場,會更有味道。”嚴歌苓對《環球時報》記者說。

她是魔鬼,也是天使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梅曉鷗是澳門賭場的疊碼仔。在嚴歌苓的筆下,她既是復仇的形象,也是救贖的形象。她是為了自己的祖奶奶復仇。當初,在海外打工的祖爺爺多次在返鄉船上賭博並輸光一切,最後他選擇自我了斷,葬身魚腹。“當梅曉鷗看到這些賭徒一敗塗地,糟蹋自己時,她是有一種快感的。但恰恰在這些賭徒輸成社會渣滓時,她又有一種想把他們扶起來的母性慈悲心”。嚴歌苓說,“她有天使的東西,又有魔鬼的東西。她不是女英雄,不是女神。賭場本身就是一個藏汙納垢的地方,她必須是這麼一個去救贖別人,也需要被救贖的人”。

之所以選擇這一題材,與嚴歌苓幾次“邂逅”賭場關係密切。“我第一次踏進拉斯維加斯的賭場是1988年,親戚們把賭城遊作為一道美國文化盛餐來款待我。我們乘坐的大巴上赫然印著‘發財團’大字,車上座無虛席。”嚴歌苓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當時,大部分賭客是在美國定居的臺灣人,一小部分是到美國走親戚的大陸同胞。大巴的行李箱爆滿,因為不少旅客帶著成打的軟飲料,可樂或雪碧之類。“賭城的飲料比其他城市貴,因此他們寧可勞其筋骨隨身攜帶,能省八分、一毛的也是財富。即便賭博,他們照樣勤勞謹慎。”在賭場裡逛了3天,嚴歌苓留意到一個現象:美國賭客大多數從氣質上看都是離犯罪不太遠的人,明顯帶有一種自我憎惡但更憎惡社會的眼神。而中國賭客基本上個個是良民。一般情況下,旅行團的遊客玩幾把小牌就走,很少有人賭到身家性命都不要。但貴賓室裡會有一些這樣的人,“有的媽媽找來了,老婆孩子在旁邊哭,即便這樣都不回家,非常嚇人。”

後來嚴歌苓無意中接觸到北美華人移民史,其中有19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華工賭博的記載。當時,中國沿海地帶的華人遠渡大洋蔘加美國西部開發,修鐵路、填沼澤,初衷是用這些血汗錢給家族脫貧,但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回鄉的輪船賭場裡輸得一無所有。“很多人因為沒錢娶許定的媳婦,沒臉面見鄉里父老,乾脆乘來船原路返回彼岸,再籤一單五年或十年的苦役契約,忍受種族迫害和歧視,為別人的家國富強繼續出生入死。”

前幾年,嚴歌苓偶然聽到了一個比華工賭博更激烈、更具戲劇性的故事。“我的好朋友裡有很多所謂的成功人士,有一次,聽他們講朋友中誰和誰是賭徒。這些人都是成功的企業家,通過自己的艱辛和智慧獲得了鉅額財富。他們來到澳門後,一夜輸贏往往幾百萬上千萬。有的人進賭場是億萬富翁,出賭場則被黑白兩道的追債人滿世界索命。”嚴歌苓說,也有人決定改過自新甚至斷指盟誓,但最終他們還是輸給了賭場,也可以說是輸給了讓賭場奪走魂魄的自己。“我聽完感覺很驚悚,也發現這是一個好故事。”

接下來的兩年,嚴歌苓一有時間就去澳門賭場採訪賭客和賭場經紀人,並學習賭博方法,體會賭博心理。“做了賭徒後,我並沒有體會到‘三更窮、五更富、天亮了進當鋪’那種緊張、興奮的感覺,可能賭資太少,無所謂。如果我賭資很大,可能會有驚心動魄的感覺”。嚴歌苓有時會贏錢,但她會繼續賭,因為想多學一些賭博技巧。最終她輸光了所有賭資。“它能幫助我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付出4萬多元的學費還是值得的。”

賭博心態來自何處

這部小說的寫作讓嚴歌苓深入思考一些中國人的賭性從何而來。“我原來以為,人之所以成為賭徒是因為窮,窮紅了眼什麼都不怕,因為沒什麼可輸的,但我現在聽到的故事都是闊人賭博。好不容易掙來的錢在這種地方一眨眼就沒有了。為什麼他們的事業如此輝煌,還要到賭場來混?不可以讀幾本書,看看芭蕾舞,聽聽京劇、交響樂嗎?”根據嚴歌苓的瞭解,一些有錢人缺乏文化素養,他們生意場留下來的精神空地不知如何填滿,沒有其他東西讓他們感到快樂,只能到賭場找刺激。“他們的精神非常空虛,也非常焦灼。”

還有一種可能是,儘管他們輸了很多次,但贏了一次,他就會告訴別人贏得多大。“他們無論在商場還是賭場,都想做贏家,就喜歡那種贏家的感覺。幾乎沒人怪罪賭場不公正的設置,在輸的定局裡看到贏的幻影,就夠了。”

聯想到100多年前的華工,嚴歌苓又懷疑:賭性是否是我們民族的先天弱點?“我們的集體潛意識中,對財富的渴望是那麼熱切、危急、致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中國歷史上連年戰亂饑荒,天災人禍。我們最缺致富的機會和時間,所以在致富時難免帶有緊迫感、危機感,也難免短視,急功近利。而最快的致富途徑莫過於賭檯。”

為什麼賭徒大多是男性?嚴歌苓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幾千年來,任何一個民族的男性都承載著為家庭賺取財富的使命。“他們是獵手,他們必須做淘金者、開拓者,他們的內心永遠是焦灼的。他們自己和全家的安全感都有賴於能多麼快、多麼大量地找到財富,這樣才會幻想有一天突然翻牌。”

“賭博是人性中的一個極致狀態,有賭癮的人和犯毒癮一樣,一定要人格發生一次變異,才能戰勝自己,把癮戒掉。”嚴歌苓認為,最任性的人很難被拯救,會一直讓下滑的慣性帶著他走,完全喪失意志力。“我們看到很多人,吃那麼一口苦就可以站起來,但他就不想吃苦。這種執迷不悟的賭徒,最後沒一個有好下場。”

作家要放棄對角色的道德審判

從李安的《少女小漁》、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歸來》,到馮小剛的《芳華》,中國炙手可熱的電影導演紛紛選中嚴歌苓的小說,這與“嚴氏書寫”情節性、藝術性強有很大關係。“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是我的敏感讓我完成這一切。”或許遺傳了作家父親蕭馬,嚴歌苓總感覺自己的神經是裸露在外的,非常容易被觸及。“都這麼大歲數了,我還對很多東西好奇。”61歲的嚴歌苓說,她憑著基因裡的稟賦和想象力,感受並進入他人的生命狀態,用文字傳達出來。

嚴歌苓12歲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一名舞蹈演員;20歲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擔任戰地記者;22歲發表電影文學劇本《心絃》;上世紀80年代,進入美國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文學寫作系就讀。豐富的生活經歷為她提供了很多一手素材和獨特的視角。“我的經歷就像吉卜賽人,到處走到處看。每到一個地方,我都不是主人,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寄居者的感覺讓我寫出了這麼多敏感的小說。”

在嚴歌苓看來,寫小說最重要的一個原則是,作家不能站在道德制高點,對一個角色行使仲裁權。“哪怕他殺人放火或拐帶人家孩子,你也要放棄對他的道德審判,而把他的行為合理化。你要換到他的角度,理解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為什麼會恨這個對立面?同樣,你也要找到同情他的對立面的原因。“你寫的每一個人物,都是給他們平等展現人性的機會,這才會讓一部小說更好看”。嚴歌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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