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與花襲人:昔日皆是商賈女

薛寶釵與花襲人:昔日皆是商賈女

作者

夜何其

曹公寫人,常用對照手法,《紅樓夢》中的兩大女主角林黛玉和薛寶釵就處處形成對比和反差,並與“十二釵”中的其他女子互相參照,作者覺得還不夠,又設置了兩個與她倆性情有某些相似性的女子,讓她們與另一個自己做參照。

這兩個女子就是“又副冊”中的晴雯和襲人。

薛寶釵與花襲人:昔日皆是商賈女

有一種說法,“晴為黛影,襲為釵副”,就是這個意思。

“晴為黛影”或許不大容易看出來,影子跟真人相比,總是有變形,“襲為釵副”,大部分讀者會贊成。花襲人就是薛寶釵的副本,是個丫環版的薛寶釵。

花襲人和薛寶釵從性格上來說,都隱忍剋制,沉穩大方,在賈府里人緣很好。兩人都是冷靜的現實主義者,經常督促賈寶玉留心仕途經濟的學問,因此招致賈寶玉反感。賈寶玉之母王夫人很欣賞這兩位女子,盤算著把她倆留在兒子身邊。作為一位深愛兒子的母親,王夫人對她那個彷彿天外來客般的兒子很憂心,有這兩位腳踏實地的女子在兒子身邊,她對兒子的未來就放心多了。

薛寶釵和花襲人除了性格上相似,家庭出身也相似。

薛寶釵的家庭書中交待得明白,薛家原是官宦之家,後來轉行做了皇商。舊時商人受歧視,社會地位不高。皇商卻不同,皇商相當於今天的國企,是官僚體系的輔助部分,因此,薛家仍屬於上流社會。薛寶釵來賈府的時候還不到十五歲,古代所說的年齡是虛齡,實際不到十四歲,她卻成熟得跟她的年齡不相稱,知識多得跟她的年齡不相稱。賈寶玉、林黛玉等人比她小不了多少,做人上、見識上比她差得遠。

之所以如此,是作者要寫一群青春女兒的悲劇,他把這些女兒拉進賈府時,就啟開了她們青春的帷幕。青春期之前的十幾年,她們可是生活在各自家庭中,烙著各自家庭的印痕。正是作者略過的那十幾年,奠定了她們的性格基礎,拉開了她們見識上的差距。

第二十三回,賈寶玉的小廝茗煙買來一些小說傳奇討好他,賈寶玉看了大開眼界,林黛玉從賈寶玉那裡讀到《會真記》,也讚歎不已,又從賈府的戲班子裡聽到《牡丹亭》,感慨世間有這樣香豔纏綿的詞句。他倆卻不知,這樣的書,薛寶釵多年前就讀過了。

賈寶玉的父親除了科舉教材,不許他讀別的書,經常斥責他在詩詞上下功夫,可想而知賈府的藏書是多麼單調。林黛玉的父親是世家公子兼探花郎,不可能讀這種不入流的書。只有薛家是皇商,三教九流都接觸,家中藏書博而雜。林黛玉和賈府姑娘們讀過的書,薛寶釵讀過,林黛玉和賈府姑娘們沒讀過的書,薛寶釵也讀過。

然而薛寶釵的見識並非只來源於書本。

薛寶釵與花襲人:昔日皆是商賈女

第七十六回,史湘雲說她從《歷朝文選》上看到一個“棔”字,想查查是什麼樹,薛寶釵說不用查,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史湘雲由衷歎服她知道的多。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想向林黛玉推薦一種藥,卻記不起藥名,說“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薛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平時吃齋唸佛,對佛經上的人物特別敏感,薛寶猜測這藥名中必定有個佛經上的人物,在腦中把含有佛經人物的藥名篩選一遍,再結合林黛玉的病症,她猜測王夫人是把“金剛”“天王”兩個名稱弄混了。一個小小藥名,既可以看出她對藥名藥性的熟悉,也可以看出她對佛經的熟悉。跟上面說到的“棔”俗稱“明開夜合”一樣,很隨意的一句話,卻要在腦中儲備著多方面知識。

薛寶釵足不出戶,看起來跟賈府裡的姑娘沒兩樣,但她能夠從母親和哥哥那裡得到外面世界的信息。她天資聰穎,事事留心,看似每天埋頭做針線,其實什麼都記在心裡。她的心中儲備著各種各樣的知識,賈母讓惜春畫畫,她就把畫畫所需要的材料一口氣列出來;王夫人讓人去買人蔘,她就把醫藥市場上人蔘怎樣作假一口氣說出來。

這樣的見識,別說賈府裡的姑娘,賈府裡的太太奶奶也沒有。

出身於皇商之家不僅讓薛寶釵知識多,見聞廣,還影響著她的思維方式和為人處世。

第七十八回,她給王夫人講人蔘怎樣造假,想必金銀珠玉如何作假,古玩字畫如何作假,其它商品如何以假代真,以次充好,她也聽說了不少。賈府裡的姑娘好像生活在象牙塔裡,對塵世的汙濁一無所知,她卻看到這個繁華世界暗藏的陷阱。有這樣的認識,她就有防範心。就像做生意時,預想到有欺騙,就事先簽好合同,預想到會耍賴,就事先做好公證。合同、法律都是建立在人性的陰暗面基礎上的。薛寶釵在賈府跟任何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正是基於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感,故把自己的言行界定在一個安全範圍之內。這是那些不染塵埃的女孩子很多年後才會明白的道理,她小小年紀就領悟了。

第五十七回,史湘雲拿一張當票給大家看,除了薛寶釵,別的小姐都不認識。待薛姨媽說明白,史湘雲和林黛玉笑道:“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不成?”兩位生活在公侯府第的小姐如此天真,以為人們是太會想錢才進當鋪。家裡開著當鋪的薛寶釵必定知道進當鋪的人大都有著灰黯的人生——那些窮苦人家拿著最後一點家產進當鋪時的絕望,那些曾經的豪門大戶把老祖宗傳下的珍貴物品一件件送進當鋪時的困窘。聽多了這些世態炎涼,貧富更迭,薛寶釵富貴之時也不張揚,身上不佩首飾,屋裡沒有裝飾,還告訴尚未進門的堂弟媳邢岫煙“從實守分為本”,不要跟別人攀比。

薛寶釵與花襲人:昔日皆是商賈女

真正見證薛寶釵商賈之女的精明頭腦是在第五十六回。賈探春在賴大家赴宴時聽賴大女兒說她家花園承包出去,一年有二百兩銀子收益。她說從那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薛寶釵說:“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歷,也可惜遲了。”賈探春是賈家姑娘中最有經濟頭腦的,薛寶釵還認為她知道這些太遲了,說明她早就知道這樣的道理。

平兒算了算帳,大觀園承包出去,每年能節省四百兩銀子。寶釵說:“一年四百,兩年八百兩,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幾間,薄地也可添幾畝。”賈探春想到大觀園承包出去能省一筆錢,省出來的這筆錢用來做什麼,她卻沒想過,讓她想,也不過是給丫頭們發月錢,或者是用於日常消費領域。薛寶釵卻想到用這筆錢進行投資,買房子出租,或者買地收租,讓錢生錢,利生利。若非商賈人家出來的女兒,真沒有這樣的頭腦。

大觀園的承包方案由賈探春提出,由薛寶釵細化。不要小看薛寶釵的幾點建議,正是她那幾點建議,才使這個方案可以執行。自古以來的改革難執行,往往是考慮不周,沒有照顧到各方面的利益,在巨大的阻力下不得不半途而止。薛寶釵幫賈探春把細節考慮到了。

薛寶釵與花襲人:昔日皆是商賈女

花襲人家是做什麼的,書中沒明說,從第十九回和第五十四回透露的信息來看,花襲人也應該是商賈人家的女兒。

第十九回,襲人被母親接回家吃年茶,賈寶玉去她家看她,襲人家離賈府很近,就住在京中,不會是農民,也不會是官吏。書中說,襲人的母親和哥哥想把她贖出來,她死活不肯,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得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淘換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麼?”從這話裡可以聽出來,襲人家原本是小康之家,後來因為某種原因破產或瀕臨破產,飯都吃不上,只好把她賣了,經過一番努力,又恢復為小康之家。從事手工業與服務業者收入有限,一旦破產,短時間內很難復原。只有商業行為大起大落,一樁買賣大賠,一樁買賣大賺,襲人家很可能是商人或貨販。

第五十四回,鴛鴦跟襲人說:“論理你單身在這裡,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你是再不能送終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裡,你倒出去送了終。”這番話也印證襲人家是商販之家,不然他家人“每年東去西來”做什麼?

《紅樓夢》中“每年東去西來”的除了襲人家,只有薛家——薛姨媽說薛蝌的父親“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薛蝌父親之所以東去西來,是“各處因有買賣”,襲人家“東去西來”,必定也是做買賣。只不過規模差得遠,也就是小商小販吧。

商販之家出來的花襲人也是現實主義者,一步一步經營著人生。

大觀園裡的丫頭只有十幾歲,一派天真爛漫,每天打打鬧鬧、挑吃撿穿,襲人卻在悄悄籌劃未來。她計劃做賈寶玉的姨娘,這樣既可以留在賈府,又避免配給小廝。為此,她用錢給自己換取好人緣,收伏了不少賈寶玉屋裡的大丫頭做助手,坐穩了怡紅院一姐的位置,也讓自己成為姨娘的阻力小到為零,人人皆祝賀歡喜。

薛寶釵與花襲人:昔日皆是商賈女

她和薛寶釵都是心機女,目的和表現卻不一樣。

薛寶釵家雖然沒落,仍是富貴之家,她家資本豐厚,保住現有利益就很好,沒必要去損害別人利益,還可以讓渡一些無關緊要的利益給別人。花襲人沒有家族資源可依賴,只能自己去挖掘,難免損害到別人利益。她和薛寶釵都是謹慎的保守主義者,她是謹慎地進取,薛寶釵是謹慎地守衛。薛寶釵所有的努力只想減緩薛家下滑的速度,維持到一個比較安全的係數上。薛家的社會身份具有兩重性,既是皇商之家,又是書香門第,薛寶釵的氣質也有兩重性,既有商賈之女的精明,又有書香門第小姐的雍容大度。

在婚姻上,薛寶釵有嫁給賈寶玉的想法,卻未必非賈寶玉不嫁,天下王孫公子多著呢,她怎麼嫁也是嫁到富貴人家,並不是沒有別的路可走。花襲人卻是做不成賈寶玉的姨娘,就只有配給小廝,或者贖身出去,嫁到打鐵的、賣布的、開雜貨鋪的這等尋常人家。

人們都恨心機女,其實一個人的心機僅用於自我保護,並不是錯;用於挖掘資源,也情有可原,只要觸及別人利益時有所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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