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童馨兒
1
公車上的人不算多，但是有人走過時撞翻了周小葤（zhòu）的口袋。這個口袋用了多年，歷史可謂滄桑，周小葤一直認為它可以持續堅強下去，但沒想到這一天的這一時刻，看上去不過輕輕地一撞，它霍然倒地，砰然裂開。口袋裡的花花綠綠爭先恐後地掉落出來，無聲無息地鋪了一地。因為沒有聲音，連始作俑者都無所察覺，顧自走到了後廂。
周小葤本想破口大罵一番，但那人人高馬大，估計自己也討不到什麼好。於是閉了嘴，蹲下身去把東西一一撿起來。公車有些顛簸，她的身子也跟著有些搖晃，東西就撿得有些艱難。乘客們漠不關心地掃她一眼，又依次墮入乘車奔忙的疲倦與厭煩中去。哪怕東西就在他們腳底，他們也等待著周小葤低聲下氣地請求道：“不好意思……”這才把腳往旁邊讓一讓。
撿完東西也已抵達目的地。周小葤捏著口袋的裂口子，還是把東西安然無恙地弄到了天橋上。塑料布一攤，東西一一擺好，再把活動小方凳打開，終於籲口氣。
夜幕不動聲色地籠罩下來，其實不過才六點，但N市的冬天便是這樣，冷不到哪兒去，但夜晚早早來臨，讓人不快。
像過去的許多個夜晚一樣，塑料布上貼著的便條紙吸引了不少路人的詢問。
“真的是自己做的嗎？純手工？”
周小葤平靜地答道：“是的。”
大學裡她念的是服裝設計，理想是做一個自己的服裝品牌，辦一場時裝秀。從未料到有朝一日會在天橋上擺賣出售寵物衣服。但這真的是她唯一所長，她得倚靠這個令自己衣食無憂。其實也曾像別人那樣，批發市場里弄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兜售，生意並不好。有客人偶然間問起，想給自己的狗狗買件衣服，她心思一動，晚上回家便親手做了幾件，第二天便被客人全買了去。那就是如今的開始。
她的價錢算不得便宜，生意因此也算不得太興隆。但一天總有數筆進賬，金額也還能讓自己心安，於是理想一日更比一日膨脹，希望可以攢夠錢，買上個小房子。
天橋上的攤販其實都有一顆恨天高的心。偶爾人流稀少，大家會得交談幾句。身邊賣手機殼的叫明朝，竟然是某名牌大學畢業生，周小葤被嚇了一跳，再聽說他日進至少三百，又是嚇一跳。明朝的理想是攢很多錢，然後拍電影。周小葤開著玩笑，“到時候讓我客串個角啊。”
明朝很認真，說道：“至少女二號。”
交情便是這麼結交下來的。時間長了，他大膽起來，“為什麼這麼辛苦？找個有錢男人什麼事都解決了。”
周小葤答道：“我討厭有錢人。他們沒有一個好人。”
有人在她面前站定，問道：“這些……所有的，多少錢？”
周小葤抬起頭來，有些不確定，“所有的？”
眼前的女人年逾四十，胖，且穿得灰不溜秋，皮膚極差，一看就知道缺乏保養，鞋子是PU皮的，手上倒是套著個玉鐲子，但明顯是不值錢的那種。
“嗯，所有的。”女人漫不經心的。
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有錢人，周小葤卻不敢怠慢，“這裡一共是三十套。八十塊一套，一共是兩千四。”
女人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數出一沓鈔票，遞過來，“全給我包起來。”
明朝吹了聲口哨，主動跑了過來，“來來來，姐姐，我幫你包……”
直到女人走遠，周小葤還在發愣。
明朝循循善誘，“千萬別討厭有錢人。有錢人才能讓我們變成有錢人。”
周小葤回過神來，喃喃道：“好吧，我錯了。”
2
卓羽峰第一次看到周小葤，是在綠濤汽車美容中心。藍星給他打電話時，他還躺在床上。前一晚喝得有點多，他只想睡覺。但藍星不肯饒過他，電話一個接一個。藍星在青秀區的一個會所裡打牌，打了一夜，輸了二十多萬。越輸越不肯走，連腕上的表也抵押上了。卓羽峰只得爬下床來前去救急。
他很少到這一區來，只見頗多地段都在修路，昨夜才下過大雨，他一個不留神，車子便駛進一個凹坑，濺了一車的泥水。這輛車子是喬姨上個月送他的生日禮物，特別為他鐘愛。一看車子髒了，心頭就很是不爽。恰好藍星打來電話，說是手氣好像好起來了，叫他慢著點兒，不著急。
既然不著急，卓羽峰車頭一拐，就進了綠濤汽車美容中心。一個穿著綠棉服的人走了過來，蹬著長筒水鞋，手裡提著噴槍，因為戴著帽子，一開始卓羽峰沒認出來是個女孩，指著車子道：“洗乾淨點兒。”
周小葤開了口：“先生，需要打個蠟嗎？”
卓羽峰驚訝起來，不禁多看了周小葤兩眼，她面孔小小，眼睛卻很大，眼睫毛老長。他情不自禁地就道：“嗯，行。”
周小葤禮貌性地笑了一笑，整張臉都生動起來。卓羽峰似被她面上的容光嚇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微側過臉去，不敢直視她。剎那裡，他為自己的反應自嘲起來，長年混跡於燈紅酒綠當中，真沒有過這種心陡然一虛的感覺。
風有點大，周小葤屢次提醒他到大廳裡去坐，他只微笑著道：“不用……”他抱著雙臂，看著她熟練而利落地清洗車子。
周小葤卻是百般不自在，好車她見得多了，所謂的有錢人以及所謂的富二代她也見得多了。但像他這樣，簡直是毫不掩飾對她感興趣的，倒是罕見。她很有自知之明，撐到底也不過“眉清目秀”四個字。無論如何不該令他這種見過萬水千山的人動容。
她微笑著繼續詢問：“要不要給保險槓、裝飾條清潔上光翻新？車內室去除異味，殺菌處理？那個方向盤，儀表臺也做個清洗上光護理吧？”
他明知道她故意的，但全答應下來。她並不感激，相反地眼裡的神色冷淡許多。
“先生要不要辦張至尊卡？”
“當然。”
他給藍星打了個電話，藍星興高彩烈的，“哎呀，兄弟你真是我的福星啊，一說你人要來，手氣立馬那個噌噌噌地……”
“那行，我這邊有點事，就不過去了啊……”
磨蹭大半天，車子原本就是新車，一下子做這麼多項目原本就很有點欲蓋彌彰，周小葤把車鑰匙遞還給他。再沒理由呆在店裡，他駛了車走。但在附近兜了個圈子，他又轉了回來，停在了馬路斜對面的空地上。這一等，便一直到周小葤換上便裝，走出汽車中心。她脫掉了帽子，一頭長髮瀑布般地披散在肩頭。大概嫌長髮礙事，她一邊大步走著，一邊伸手把頭髮紮起來，小外套往上抻去，露出纖細的腰肢。
他鬼使神差地，一直跟在了她身後。她住在附近的舊居民區裡，自建的住宅樓那種。他只等了片刻，她就下樓來了。她等公車的時候，他也急忙把車停在了附近的酒店停車場，她上公車的時候，他也跟了上去。口袋裡沒有零錢，匆匆忙忙地，只得丟了一張五十塊的。公交車司機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周小葤蹲下身來撿東西的時候，他幾乎要箭步衝上前去幫忙了。拼命地，才忍住。
等看到她在天橋上擺好了攤，他已經完全呆住了。這下再沒忍住，叫住一個路過的中年女子，付了一百塊，讓她把周小葤所有的東西全買了下來。
回到家裡，五顏六色的寵物衣服攤了一地。他一件件地拿在手上細看，想象著她在燈下細細縫製的情景，心頭突然溫熱一動。
3
一連三天，無論周小葤的小攤上擺出多少東西，一準有人全買走。周小葤再愚笨也明白事出有因。於是這天前腳客人剛走，她便悄悄地跟了上去。然後，看到了卓羽峰。
卓羽峰像做賊恰好被抓了個正著似的，一臉尷尬。周小葤卻完全不認識他了，皺著眉頭看他，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誰啊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卓羽峰索性耍起了無賴，“沒什麼意思。就好玩。”他強調了一下，“好玩。”
周小葤一點也不客氣，“你有毛病啊？”
卓羽峰眨眨眼睛，“我喜歡，怎麼著？”像是知道周小葤接下來要說什麼，接著道，“錢多燒的。又怎麼著？”
周小葤被噎得目瞪口呆。
卓羽峰倒嘻嘻笑起來，“其實我阿姨開著一家動物診所，前一陣子剛收留了一批流浪狗狗。天冷了，正想給狗狗們添置些衣服……”
周小葤轉一下眼珠子，不太相信。
卓羽峰正色道：“我可以帶你去看。真的。”
周小葤有些猶豫。
卓羽峰道：“她的很多同行對你做的衣服都很感興趣……我阿姨說你可以挑選好一點兒的布料，價錢高點也無所謂，大部分養狗狗的人都很捨得花這個錢的！”進一步建議道，“不如跟我阿姨見個面聊聊咯，對你的事業也很有幫助嘛。”他刻意地咬重了“事業”兩字。
咄，什麼事業嘛。周小葤心裡想。
“怎麼樣？”卓羽峰拿目光上下打量她。
“去就去唄。”周小葤昂了昂下巴。
果真就跟著卓羽峰上了車，車子一路前行，直駛往綠洲花園。綠洲花園是N市最為盛名的高尚住宅區，車子才駛入小區，周小葤就沒法淡定了，一路嘖嘖驚歎。
“你老人家別少見多怪，我就那麼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面。你要帶我去看看珠寶什麼的，我肯定流一臉口水。”周小葤很正經地道。
卓羽峰很鎮定，“我有興趣，那說定了，改天咱們去看珠寶。”
周小葤閉上了嘴。她越發覺得這人腦子進了水。
寵物診所規模竟然還不小，周小葤有點出乎意料，且裝修也很是美貌，看得出來花費不菲，這讓周小葤內心裡很是不平。父母親大把年紀，如今呆在老家小鎮也只住在破舊的居民樓裡。小，長年不見陽光，凌晨五點就得起床為豆漿店忙碌。
想起就心酸。周小葤的眼眶不知不覺有點濡溼。
喬姨不在，另有年輕女孩招呼著他倆坐，端上茶來。周小葤掃了一眼狗狗們，許多罕見品種，漂亮可愛，讓人一見之下便心生憐愛。
“你說的流浪狗狗呢？”周小葤道。
“在隔壁的屋子。它們當中的絕大部分受過傷，需要治療。這些天喬姨一直在聯繫願意領養狗狗的人……”卓羽峰答道。
有錢，有閒，還挺有愛心。周小葤在心裡給卓羽峰的喬姨下了定義。其實她也有愛心，只是沒有錢也沒有閒，因此不能充分表示自己的愛心，上次在天橋上看到一隻瑟瑟發抖的小狗，內心鬥爭良久，還是撒手而去，回到家裡內疚很久，作為懲罰，她不許自己吃晚飯。
“哎，我阿姨來了。”卓羽峰站了起來。周小葤也跟著站起身，回過頭來。
遠處款款走來一中年女子，保養極好，穿著一襲黑大衣，只配灰圍巾，便已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看到卓羽峰，臉上早已堆起笑容，“哎，羽峰！這麼好，特意來看我？”
目光轉而落在周小葤面上，微笑緩緩凍結。
“這位是……”女子猶豫著發問，嘴脣微微顫抖。
周小葤面孔沉靜，極其禮貌地弓一下身，“您好，喬姨。”還是不由自主地輕揪住胸前衣領襟，那個叫心臟的地方，已然扭成一團，痛得叫人有些難以呼吸。
喬姨愣愣地看著她，有那麼一剎那，她像是想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一下週小葤的頭髮。周小葤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她。她突然打個寒噤，手扯了一下頸上圍巾，努力微笑一下，“你好。”
卓羽峰毫無察覺，興奮地談起周小葤的手藝，喬姨的目光飄忽著，偶爾會怔怔地看向周小葤。
“周小姐的手藝確實不錯，以後可以專門為我們提供寵物衣飾嗎？待遇方面……周小姐有什麼要求，儘可以提出來。”喬姨道。
周小葤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不過是興之所至，做做玩玩的，沒想過要和什麼人合什麼作。”她站起身來，“告辭了。”
她迅速離開，腳步著急。卓羽峰在後頭追趕上來，似有些惱怒，“喂，你怎麼回事啊？”
周小葤直視著他，“說吧，想怎麼著？看上我了？無親無故的，幹嗎貼著趕著要幫我？何不乾脆點，給我開張支票好了？”
卓羽峰看著她，倏而一笑，淡淡地道：“也好。”他取出支票簿，瞥她一眼，“你開個價。”
周小葤怒火中燒，抬腳就朝他小腿踢去。卓羽峰猝不及防，“啊”的一聲痛叫。
“神經病！混蛋！”周小葤一通怒罵，頭也不回地走。
4
整整一週，周小葤都沒去天橋擺小攤，天氣越發冷了，她的手開始長凍瘡，做手工變得格外艱難。
卓羽峰每天都到綠濤洗車。早上去一趟，傍晚又去一趟。每次都指定要周小葤洗。任誰都瞅出端倪來。
周小葤終於不耐煩，“你有多少錢？”
卓羽峰想一想道：“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周小葤哧的一笑，“真是你的？”她斜睨著他，“你自己掙的？確定不是靠你父母所得？”
卓羽峰又想一想，“當然得靠他們。因為有了他們，我才能讀書識字，才能變成一個有能力賺錢的人。”他認真起來，“因為他們的幫助，我才賺到第一桶金。但並不代表我依靠他們生存。”
周小葤看著他，眨眨眼睛，“你想怎麼樣？”
“把支票收下。”卓羽峰道。
“神經！”周小葤又要發怒。
“到我這兒來工作，我需要一個服裝設計師。”卓羽峰微笑起來。
周小葤愣住了。
“我們彩虹堂早就想自創服裝品牌……你願意不願意加入我們？”卓羽峰繼續道。
“彩虹堂？”她知道這間百貨公司，近幾年才剛崛起的本土企業，發展勢頭強勁，三天兩頭就上經濟新聞頭條。
卓羽峰點點頭。
“你存心幫我……”周小葤看著他。要做服裝品牌，上次怎麼一字未提？
卓羽峰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不由得輕咳一聲，說道：“我哪有那麼好心……”
“如果我不呢？”周小葤道。
卓羽峰道：“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肯……真的，你千萬別挑戰我。”
周小葤簡直敗給他，“你一直這麼追求女孩子的？”
卓羽峰道：“第一次。”
真的第一次。平時都是女孩子主動獻殷勤。每次和藍星去酒吧，藍星總愛裝腔作勢地慨嘆：“現在矜持的女孩太少了，一個比一個生猛……”他嘴上不說，其實心裡也還頗為苟同。
周小葤明顯不肯相信，但態度卻緩和幾分。
“我想想。”周小葤道。
“我小的時候，看到女孩子穿裙子，覺得特別漂亮，於是鬧著也要穿。爸爸媽媽勸了又勸，我只堅持要試一試。一整天不吃不喝，結果爸媽妥協了，終於讓我穿裙子去上了一天的幼兒園。”卓羽峰笑了笑，“我這人的性子就是這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打開車門上車去，摁下車窗，“我等你的好消息。”
車子疾馳而去，丟下一聲短促的汽笛和愣住了的周小葤。
“真的有毛病……”電視劇般的橋段並沒有讓周小葤覺得受寵若驚，她脫下塑膠手套，決定去辭職。
卓羽峰還是戳中了她的軟肋。她有想實現的夢想，她還需要錢。
前兩天她回了趟老家，發現父親摔了一跤，腳腫得下不了床，但卻不肯去醫院，怕花錢。她的眼淚頓時唰唰地就落了下來，父親還安慰她，“沒事，敷了草藥，比去醫院強！”
她再一次地想錢。想得厲害。如果有了錢，父母親不用再忙碌這間賺不到幾個錢的豆漿店，不用處處節省，不用還想著攢錢給她在城裡買房子……
晚上回到家裡，她給自己煮了包快餐面，母親正好打來電話，她趕緊扯了個謊，“在吃飯，小火鍋……”母親是最憎恨她吃快餐面的，偶爾到她這裡來，一定把所有的快餐面全搜出來，統統扔垃圾桶裡。
母親似乎有點心不在焉，輕輕“哦”了一聲。
周小葤很敏感地問道：“媽，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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