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一面折射人性的鏡子

文學 哈德良 小說 安得烈 新京報 2017-04-01
寫作是一面折射人性的鏡子

在我們這個時代,歷史小說,或者人們出於方便而稱之為歷史小說的文學樣式,只能被置於一個重新發現的時代——把握一個內部的世界。

寫作是一面折射人性的鏡子

《哈德良回憶錄》

作者:(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譯者:陳筱卿

版本:上海三聯書店

2011年3月

哈德良生於公元七十六年,羅馬“五賢君”之一。尤瑟納爾將故事的“現時”定於皇帝罹患心臟病的六旬晚年,使其自述籠罩在柔和悵惘的人生餘暉裡,隱喻二戰後鬱結仍深的人類命運。

寫作是一面折射人性的鏡子

《苦煉》

作者:(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譯者:段映虹

版本:上海三聯書店

2012年4月

在小說中,火是澤農化身,澤農與火之間有某種內在、天然、持久的聯繫。智慧之火、知識之火很早就喚起他強烈的求知慾以及對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好奇心。

尤瑟納爾的文字總是迫使讀者放慢速度,否則便無法消化其中的重量與密度。她的筆下有一種令人痴迷的東西,那是一種屬於法語本身的華麗氣息,繾綣熱烈。即使一再被翻譯所困,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種沛然的智性與詩性。

她的筆觸似乎總是籠罩在命運的目光之下,滿布希臘悲劇的遠景。她的結尾往往餘韻悠長,無論是《東方故事集》裡每一個斷章般的故事,還是《哈德良回憶錄》這樣的長篇,當我們讀完最後一個字時,總會有一種東西從中湧溢而出,如悲似泣,不可斷絕。

愛情 我逃往何處,你充滿了世界

尤瑟納爾曾在一首詩裡寫道:“你的名字,我曾在每片天空下呼喊過/也曾在每張床上哭泣/你的名字,我在我的不幸的每一頁/字裡行間閱讀其含義……你的名字碰傷我的嘴/你的名字如同一道判決書將我放逐。”這樣的句子是寫給誰的呢?

84歲的尤瑟納爾在彌留之際一聲一聲地呼喚著的名字,叫安德烈。安德烈是誰?

在尤瑟納爾的生命中,有兩個安德烈。一個叫安德烈·弗萊諾(André Fraigneau),一個叫安德烈·安比利科斯(André Embiricos)。

弗萊諾是她的編輯,法國著名的伽利瑪出版社的年輕作家,一位如希臘神祇般優雅而英俊的男人,是他發現了尤瑟納爾的《品達傳》。尤瑟納爾瘋狂而絕望地愛上了這個比她小四歲的希臘男人,但安德烈一直沒有給她機會,他喜歡的是年輕男子。

安比利科斯是弗萊諾引薦給尤瑟納爾的希臘朋友,身兼超現實主義詩人、共產主義者和精神分析家。《東方故事集》就題贈給了他。但他始終對尤瑟納爾保持緘默,雖然他們曾有過契合,但是很快就中斷了一切聯繫,老死不相往來。

她固執地深愛著這兩個男人,但激情卻無處釋放,只能燃燒自己。她先後寫了一本散文詩集《火》和一篇中篇小說《一彈解千愁》,試圖從中解脫。

《火》收錄了九篇從由希臘神話改寫而成的抒情斷章,尤瑟納爾將這些斷章稱為“對愛情的某種概念”的描述,這是尤瑟納爾在弗萊諾這裡遭到愛情失敗的結果。她曾想將《火》題獻給他,但因為弗萊諾是她的編輯而作罷。她只好將此書題獻給了赫爾墨斯,一位傳遞信息的神使。

現如今,愛情這個詞現在也像海洋一樣被汙染了。然而,尤瑟納爾對安德烈的愛,像大海的濤聲一樣充滿了整個貝殼,直到將貝殼衝破。他們的相遇與相離,幾乎成為尤瑟納爾一生的底色。

神話 表達絕對的一種方式

“你不在眼前,而形象卻無限擴張,充斥全宇。你化為流動之態,即幽靈的狀態,形象便凝聚;你聚成最重的金屬,好似銥,好似水銀。這重量砸到心上,便將我砸死。”

在《火》中,如此滾燙的句子到處都是:“被更旺的火焚燒......活似疲憊的畜生,火焰鞭打我的腰身。我重又抓住詩人隱喻的真正含義。我每個夜晚醒來,都陷在自身血液的火海中。”“我逃往何處?你充滿了世界,我也只能到你身上逃避你。”這正是尤瑟納爾體內狂奔亂竄的激情與痛苦。

與自傳三部曲冷靜緩慢的敘述不同,《火》中的每一個字都灼灼逼人,激烈而疼痛,如一味烈火,直擊人心。而斷章之間散落的希臘故事,無論是淮德拉的絕望,帕特洛克羅斯的命運,還是安提戈涅的選擇,薩福的自殺,全都充滿了灼熱的氣息與強大的密度。尤瑟納爾將遙遠的神話故事拽進現代主義的背景中,在魔幻般的時空錯亂中賦予了遠古神話以獨特的意味。

她曾說,神話是她表達絕對的一種方式,是一種普遍語言的嘗試,目的在於揭示人身上潛藏的持久或永恆。《火》無疑是成功的嘗試。這時的語言,由於剛從愛火裡涅槃而出,多少還彌散著性感與肉慾,到了《東方故事集》便開始變得舒緩而輕盈。

在這個集子裡,尤瑟納爾選取了中國、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希臘、印度、日本等地的傳說與神話題材,勾勒了一幅幅東方祕境。雖是早年試筆之作,卻已經擁有了不俗的語言風格。

在《王福脫險記》裡,尤瑟納爾的行文充滿了中國水墨畫的風致和聊齋的味道。小說最後,當畫中的小船漸行漸遠,王福和弟子林消失在茫茫一片的海面上時,似乎瀰漫起卡夫卡筆下煤桶騎士的遠景。只不過這背景充滿了道家的空靈之氣,並沒有卡夫卡的悲涼。不得不說尤瑟納爾確實掌握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神韻。

歷史 把握內部世界的鑰匙

如果說神話是尤瑟納爾寫作的內核,那歷史便是尤瑟納爾寫作的底色。

尤瑟納爾相信歷史是一所自由的學堂,是人類進行哲學思考的跳板,是把握內部世界的一把鑰匙。她的作品漫遊於歷史的廣大空間之中,既充滿了法國文學的思辨力量,又瀰漫著廣闊蒼茫的遠景。這種對於內部世界的探索,一部分是由她筆下的歷史人物實現的,比如哈德良與澤農。

《哈德良回憶錄》是一位偉大的皇帝寫給另外一位偉大皇帝的信,是一個人彌留之際的善良傾訴,是某種偉大的精神流傳。形式上是一篇現代小說,但是尤瑟納爾給它注入了古典的高貴靈魂:哈德良感到自己對世界的美負有責任,他穿透歷史的蒼茫,理解無限差別的個體,理解人類命運的整體。他努力與命運和解,與世界和解。

《苦煉》正相反,澤農在努力拒絕。他的身上有著達·芬奇、伊拉斯謨等許多思想巨人的影子,濃縮了中世紀到文藝復興這一歷史轉折時期許多人文主義者對於知識與人性的探求。此書出版之際,適逢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這位16世紀的煉金術士身上所體現的對現存秩序和價值觀的質疑和反抗,在20世紀的時代背景下引起了強烈迴響。

在今天的社會,也許哈德良將是一位恪盡職守的官員,而澤農會是一名反抗者。澤農反抗一切。在他身邊,一切都在土崩瓦解,但他感到原因在於人類的處境本身。她曾請人繪製兩人的占星圖,哈德良屬於水瓶座,象徵著充沛與天賦,澤農屬於雙魚座,象徵深淵,是神祕與寒冷的標誌。尤瑟納爾認為他們兩個人的並置是兩條力量之線的相交,一條從真實出發向想象發展,另一條從想象出發並深入真實,中心點正是對存在的感覺。

關於存在,也可以用靈與肉這一對糾纏不休的概念來闡釋。當靈魂與肉體取得最大程度的和諧,人便獲得了整全的感覺;而若靈魂與肉體產生失衡,無論是靈魂壓倒肉體,還是肉體吞噬靈魂,人都會與其周遭的世界產生斷裂感。這種斷裂,也許是薩特的“噁心”,也許是加繆的“局外”感。

無論是哈德良還是澤農,都對靈與肉的問題保持著持久的關注。哈德良對中介區域有著莫大的興趣,在這個領域中,生與死互相交換各自的屬性和偽裝。他曾幻想建立一種以性愛為基礎的人類知識體系,一種關於接觸的理論。而無論澤農做什麼,他的思考都會把他引向身體,那是他的研究課題。他們本質上都在思考人類存在的奧祕。

在尤瑟納爾看來,《苦煉》是一面鏡子,通過我們稱之為歷史的一系列事件,濃縮了人類的處境。而尤瑟納爾的所有寫作,又何嘗不是折射人性的鏡子呢?

關於內部世界的探索,另一部分是由她筆下宏大的歷史視野所實現的。《北方檔案》開篇便是撲面而來的一片混沌,尤瑟納爾從矇昧時代一路追索到20世紀。當人類開始從牲口的生活過渡到在白蟻窩裡熙熙攘攘的昆蟲生活,對於所有人來說,這彷彿是不容爭辯的進步。但尤瑟納爾看到的卻是另一面:“人,終將淹沒在自己的繁衍之中。”

這是另一種視角,不再聚焦於某一個體,而是將目光投向整個歷史時空,投向過去與未來。在這樣的宏闊背景下,所有的個體在歷史的盪滌下不過浮塵一瞬,我們又有何理由盲目自大或者裹足不前?

撰文/新京報特約記者 楊司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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