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不拘，豈有萬事順心意
黑白分明，當知三思分寸間
一
1934年1月29日，吳清源跪坐在棋枰前，細細數著目。
中日之間的關係此時已變得十分微妙，這一場棋局的勝負也頗有些中日對決的意味。
吳清源代表著中國圍棋的最高水平，同時也是日本圍棋界裡新佈局的代表人物。
而與他對陣的本因坊秀哉則是日本當代最強段位的選手，也是傳統佈局的頂尖存在。
因此這一局棋，除了被視為中日對決戰，還代表了新舊佈局定式之間的決鬥。
輸了，兩目！
還沒等裁判決斷，吳清源就知道自己輸了。
為期三個多月的一局棋終於從此結束。
這局棋雖然輸了，但吳清源卻被認為是獲勝者——因為這局棋，本因坊接連打掛（暫停）十餘次，每次遇到難題就暫停（本因坊為高段位者，可以暫停，但吳清源無權暫停），因此才把一局棋從去年10月16日一直拖到今天，通過他的門人弟子群策群力，在160手通過其弟子的提示才下出了高妙的一招，得以憑微弱的優勢取勝。
二
這一局棋開始的時候，吳清源年僅19歲，下完的時候，吳清源20歲，四年後，代表了上一個時代的本因坊引退，吳清源時代正式到來。
圍棋史上雄霸棋壇的吳清源從這裡開始凌駕於世界之上。
但十多年前的吳清源絕不會想到，自己真的會有成為世界圍棋之神的這一天。
1914年，吳清源出生在福建閩侯，父親吳毅曾留學日本，喜歡下圍棋，後來帶著家人北上投奔自己的岳父，定居北京。
七歲時，還未改名吳清源的吳泉隨父親開始學圍棋，並很快成為家中棋力最高的人。
有鑑於此，吳毅開始教吳清源打棋譜，廣泛學習前人的棋路。
吳清源每日廢寢忘食地打棋譜，很快就把當時有名的數百局棋譜打完，並開始研究近當代的日本棋譜。
他的名氣也稍稍傳出，像小說裡的主人公一樣，他把一個一個前來挑戰的小怪打敗。
三
但這時他的父親病逝，喪事處理完後，舅舅登門，發現吳清源還在擺弄圍棋，就道：別玩這些個奇技淫巧了，將來能靠下棋吃飯嗎？
吳清源應聲答道：能，我將來就靠下棋吃飯。
他回答地如此絕對，舅舅一時之間無話可接——就像滿盤棋路盤算好，結果對方偏偏下在你沒想過的地方，讓你一下子不知該在何處落子。
舅舅只得冷笑數聲，揚長而去。
誰料一年後，酷愛圍棋但棋力太低的段祺瑞就坐到了吳清源的對面。
經過名士顧水如的引薦，久聞神童大名的段祺瑞先讓他與門客對局，後來覺得吳清源的棋路平平無奇，他自覺也能下贏，便與吳清源下了幾盤，結果連戰連敗。
段祺瑞憤怒得很，但這憤怒並非針對吳清源，而是與吳清源下的這幾盤讓他明白，自己的門客其實都在讓著自己，這個其實早已不是祕密的祕密被他確認後，才讓他更加難堪。
但段祺瑞終究是個君子，他沒有把吳清源掃地出門，而是給他每月100大洋的生活費，讓他專心下棋。
四
當時日本不少圍棋選手喜歡來中國遊玩，段祺瑞聽聞後，也曾與他們下過幾局，但當時日本圍棋雄霸天下，段祺瑞自然不是對手，這時就輪到吳清源等門客上場。
吳清源這一出手，漸漸殺出名氣，引起了日本職業棋手地注意。
職業五段與職業六段選手在讓先局和讓二局中紛紛落敗，吳清源又與同樣是神童的橋本宇太郎互有輸贏，消息傳回日本，震動圍棋界。
這時日本方面決心要把這位天才引入日本深造。
有人認為這個時候開始吳清源就不該去，其實不然，去日本學圍棋就跟去日本留學深造一樣，在當時對吳清源而言，這是最優最佳的選擇。
見過吳清源棋譜的瀨越憲作（七段）認為吳清源是可造之材，為其說項奔走。
1928年10月23日，吳清源一家東渡日本，本因坊秀哉親自到火車站迎接。
這一年發生的大事可不少，從二次北伐到皇姑屯事件，從井岡山會師到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從日本昭和天皇加冕到東北張學良易幟。
在這煙波詭譎，風起雲湧之中，圍棋棋壇上的烽煙也愈見濃厚。
甚至可以說，吳清源東渡以前，中日之間雖然也有矛盾，但學術交流無礙，吳清源東渡以後，中日矛盾越來越尖銳，在圍棋界所向無敵的吳清源甚至漸漸被日本視作中國在圍棋方面的代言人。
五
我們不知道，熟讀《道德經》的吳清源到底有沒有關心這一切，當然，他一定是在乎的。
在對弈中，他是典型地全神貫注，甚至出現過對手（木谷實）流鼻血暈倒，而他渾然不知的情況。
也因此，在對弈中，他是足以掌控全局的那個人。
但在對弈之外，他是無力而脆弱的，他掌控不了任何東西——包括他自己。
吳清源初到日本時，就通過考試被定位為3段選手，在他20歲那年，他就成為了五段選手，當然，分段的高低不是常規的一到三段初級，四到六段中級，七到九段高級——因為段數越高，能抵達的人越少，所以，五段本身就是高段位的選手了。
常人能夠升到五段，基本已經是最高境界了，但在吳清源在這——還差得遠呢！
吳清源以執黑無敵（即先手無敵）的美名揚名棋壇，並接連挫敗日本一系列高手，1933年，與吳清源並稱，以新佈局揚威棋壇的木谷實與吳清源舉行十番棋。
兩人下至第五局打掛後，木谷實邀請吳清源去地獄谷溫泉大保健，就在這裡，機緣巧合之下，吳清源見到木谷實與一位作家安永一討論為新佈局做書，吳清源便旁聽了一會，並與木谷實討論起新佈局。
當年秋，二人挾新佈局在秋季賽中橫掃全場，新佈局下法震動棋壇。
仍然是這一年，吳清源參與日本圍棋選手權戰，獲得與本因坊秀哉對陣的資格。
也就是本文開篇提到的那一戰。
這一戰基本奠定了吳清源成為昭和棋聖的基石。
六
1938年，當時唯一的九段選手本因坊秀哉引退，恰如後來譚詠麟的引退標誌著張國榮時代的全面來臨，本因坊秀哉的引退標誌著吳清源時代的登場！
1939年，吳清源升為七段，並開始了著名的十番棋征戰。
第一個對手就是老對頭木谷實，這一場棋也就是後來著名的鎌倉十番棋。
從這裡開始，吳清源先後對陣日本頂尖棋手雁金準一、橋本宇太郎、藤澤庫之助、阪田榮男、高川閣等人，最終除雁金準一（當時年事已高，二人下到一半，吳清源領先許多，就沒有繼續下去）外，其餘的選手都被吳清源打降級（與藤澤是手合不變，對方依舊被讓先），在1943年迎戰藤澤庫之助時，吳清源已經進入八段。
但直到1950年，吳清源才獲日本棋院授予九段的資格——雖然他的實力早已達到九段，並且坊間認為他把當時的藤澤九段下敗後，應當是十一段的名號！
從此以後十年，吳清源始終是圍棋界屹立不倒的泰山北斗，直到1961年，吳清源遭遇車禍，此後體力精力全面下降，只得漸漸退出棋壇。
1984年，吳清源正式引退，那一年他70歲。
但他並沒有消沉下去，他對圍棋的熱愛不會因為名利而改變，他教授學生，培養出林海峰、芮迺偉、王立誠三位知名選手。
在吳清源漸漸退出棋壇的那一年，他的弟子林海峰接過接力棒，繼續吊打日本棋壇，與吳清源前後制霸日本棋壇近四十年。
2014年11月30日，吳清源安然離世，享年100歲。
但故事，我們還沒有說完。
尾聲一
作為一代棋聖，吊打了整個日本棋壇，為什麼吳清源在官方方面的提及率非常低呢？
因為他曾經加入日本國籍，從而被視為漢奸。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負責安排吳清源赴日的商人山崎有民勸說吳清源加入日本籍。
關於這件事，吳清源沒有隱瞞，在回國時對段祺瑞提起過。
段祺瑞作為一個老資格的政客，敏銳地嗅出了這其中的關竅，並向蔣介石提議，邀請吳清源回國，但被蔣介石無視了——畢竟蔣介石不像段祺瑞那樣愛好圍棋。
1934年吳清源向領事館提交入日本籍的申請，被領事館的國人嘲笑——你為什麼要加入敵國？
同一年，吳清源來到偽滿洲國，為溥儀表演下棋——當然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下棋可以作為表演的。
1936年4月，不顧在日華僑們的反對，吳清源終於如願以償，加入日本國籍，成為一位日本人了。
從1931年到1936年，這些年裡，吳清源的思路到底經過了怎樣的轉變？他經歷了怎樣的變局？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吳清源在這一方面沒能堅守他應該堅守的東西——比如你在抗美援朝前和抗美援朝後加入美國國籍，大家可以接受，但你在抗美援朝的時候急吼吼地加入美國國籍，這就有點噁心了。
1942年，吳清源還赴上海慰問侵華日軍，因此被人視為文化漢奸。
當然，如果我們回到普通人的視角，一個鼎鼎大名卻其實百無一用的棋手，在政治角逐中，不過是個棋子罷了。
他要在日本學圍棋，他要在日本過生活（1942年，吳清源與東京師範大學女學生中原和子成婚），尤其是在日本生活多年，他對日本想必也有一份感情，尤其自己的哥哥需要工作，他替哥哥謀到在偽滿的一份差事，也得經過日本友人的幫助。
所以他選擇入日本籍，也並非完全不能理解的事——以吳清源自己的話來說，他在日本僅僅參與圍棋，沒有為日本軍方做任何侵害祖國的事（如果以圍棋慰問日軍不算的話），他入日本籍後改回吳泉的名字，反切清源二字，並以中文讀音寫假名，這些都是他表示自己不忘故國的心思——可愛國這檔子事，他的確沒能以行動表明。
尾聲二
後來遭到在日華僑的一致壓迫，日本戰敗後，中國軍方壓制下，吳清源終於退出日本國籍，改用中華民國臨時護照，但這一次，他的護照成為了賭注，他下贏了就給他，下輸了就不給他。
這一次，正是與橋本宇太郎的十番棋第一局，吳清源在此之前幾乎有好幾年沒碰過圍棋，因而大敗虧輸。
但中國軍方認為是吳清源吊兒郎當，故意輸給日本人的，於是收回了他的中華民國臨時護照。
結果吳清源這場十番棋還是贏了。
至於吳清源在此期間為什麼沒能碰圍棋？因為他先後加入了兩個日本宗教組織。
1935年，吳清源篤信新興宗教世界紅卍字會，並追隨奔走，但1944年，吳清源皈依了璽宇教（沒有查到這個教的資料，也不知與紅卍有什麼關係），年底宣佈退出圍棋界。
在東京大空襲中，吳清源的房屋被夷為平地，他與夫人追隨教主奔走，1946年重返圍棋界，1948年脫離了宗教。
但在此之前的1947年，他的老師瀨越憲作直接幫他遞交了辭呈給學院，這件事吳清源本人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1979年，吳清源為了在日本的生活與家人的各種問題，再度加入日本國籍。
他的一生，我已經寫在了這裡，功過如何論，是非如何評，我不做論述。
吳清源年表：
1914年6月12日：出生於中國福建，同年移居北平。
1928年：赴日，師從瀨越憲作門下，連勝笙原正美四段、秀哉名人和村島義勝四段，被日本棋院授予三段棋力。在擂臺賽中遇到天才之稱木谷實，以模仿棋作戰，但木谷技高一籌獲勝，之後兩人結為好友。
1930年：16歲開始參加升段賽，春季7勝1負，夏季8勝0負升為四段。
1933年：木谷10番對局，因木谷中途升為六段而以3勝3負告終。之後與木谷實共同開創了重視速度與實利的新佈局時代。
1933年：獲得日本選手權戰冠軍，9月與本因坊秀哉名人進行紀念性對局。
1936年4月：以本名吳泉入日本籍。
1939年：開始與木谷實進行鎌倉十番棋賽。
1941年：6勝4負勝木谷實。
1942年：吳清源與東京師範大學女學生中原和子成婚，後移居其家。
1944年：春，被徵兵，因體質極差，不能耐勞未果。
1946年：被迫取消日本籍，恢復中華民國籍。
1950年：升為九段。
1952年：會見中國圍棋社理事長、空軍總司令周至柔與臺灣銀行副總裁應昌期、中華民國總統蔣介石，被授予“大國手”稱號。（本要授予棋聖，吳清源拒絕）
1958年：第1期日本最強決定戰冠軍。
1961年：第3期日本最強決定戰冠軍。8月，遭遇交通事故。
1965年：會見蔣介石。
1967年：獲得大倉獎。
1979年：再次加入日本籍。
1984年：引退。
1985年：5月份，戰後第一次訪問中國大陸。
1986年：獲得香港中文大學榮譽博士稱號。
1987年：獲勳三等旭日中綬章。
2003年：吳清源、林海峰、張栩三代旅日棋手到臺灣，臺北市長馬英九頒給吳清源榮譽市民獎章時，吳清源拒絕接受。
2009年：入選圍棋殿堂（類似名人堂），但是吳清源認為自己還在修行，辭退，由瀨越憲作入選。
2014年11月30日：去世。
2015年7月22日：第12屆圍棋殿堂，吳清源再度當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