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鳳的風月寶鑑

作者

劉洋風

世人生兒育女,男兒要“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女兒卻是“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男權社會裡女兒不過是孃家過客,“生女便知聊寄託”,教養與男兒自然不同。

然而幸或不幸,總有些女兒接受了男兒教育。《紅樓夢》中亦不乏此例。

淮揚巡鹽御史林如海因膝下只有獨女,聘請兩榜進士做女兒的家庭教師:“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金陵皇商薛家倒是兒女雙全,可兒子資質堪憂,女兒冰雪聰明,薛父“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薛父的教導固然是對女兒的疼愛,也有著對家族未來的綢繆。兒子爛泥扶不上牆,女兒教育好亦能為家族分憂。

熙鳳的風月寶鑑

金陵王家小姐王熙鳳上也是“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王熙鳳是王家大老爺之女,但王家大老爺是不是後來升為九省提督的王子騰,曹公未曾明言。

熙鳳充作男兒教養,連小名都喚作鳳哥兒,也許因為小時候“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得到父親寵愛;亦有可能其胞兄王仁類似薛蟠,王父將期望壓在女兒肩上;也可能因為古人相信命理之說,熙鳳命格需做男兒教養。

王家是都太尉縣伯王公之後,爵位低於賈家的國公和史家的侯爵;都太尉,是統管地方軍事的,從這點來看,王子騰任京營節度使,掌握著京城一帶的軍隊,算是繼承了祖上武將世家的傳統。

王家的兒女教育與嘗試轉向文臣的賈家風格明顯不同。賈母說賈府姑娘們“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這話有武將之家的傲氣,也是“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詩禮大族的自謙之語。

王家的姑娘倒是真的不識字。王家長一輩的王夫人、薛姨媽文化水平一般。王熙鳳也是管家之後才略識得幾個字,可見她的男兒教育不在於詩書文章,而在於管家理事。

熙鳳之才能,開篇即被冷子興極力稱讚:“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熙鳳自己也以此為傲,賈珍託她辦理秦可卿的葬禮時她“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日常當家理事,上有老太太、王夫人,不過是蕭規曹隨。料理紅白大事才是熙鳳渴望施展的舞臺。

熙鳳的風月寶鑑

熙鳳對寧國府的弊端了然於心:人口混雜、事無專責、需用過費、濫支冒領、任無大小以及家人豪縱等。

這些是大家舊族末世常見景象,何嘗不是朝廷吏治腐敗之情形。解決的辦法聽起來並不複雜:分組定規;責任到人;時間明確。

不過說易行難,制度雖好,能落實下來卻離不開熙鳳的運籌帷幄和恩威並施。熙鳳先禮後兵,對寧府眾僕講清規矩,“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隨後殺雞儆猴,將誤了時辰的下人打了二十板子,革了一個月銀米。然後方能威重令行: “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閒,自此兢兢業業。”

熙鳳自己也是每日辛勞,寅正(4:00)即起,卯正二刻(6:30)到寧國府點卯,批示、核對各項事務,戍初(19:00)親到各處查一遍。”賈珍完全放權,熙鳳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並不敷衍。她“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得清淨”,料理可卿喪事之餘將榮國府家事料理得妥妥帖帖。

熙鳳通過秦可卿喪禮向族人展示了自己理事的能力,“寫秦死之盛,賈珍之奢,實是卻寫得一個鳳姐。”恰如脂批所云,十四回這一回盡“寫鳳姐之珍貴,寫鳳姐之英氣,寫鳳姐之聲勢,寫鳳姐之心機,寫鳳姐之驕大。”

熙鳳盡心盡力,不畏辛勞,一則酬報知己,是其珍貴之處,是其英勇之處,二則賣弄才幹,是其心機之處,也是其驕大之處。“一從二令三人木”,她這一生盛極而衰的分水嶺便在這一回。

熙鳳的風月寶鑑

十四回之前,熙鳳的才華氣度已被不時稱讚,不過還未得到全面展現。賈瑞動了淫心,調戲熙鳳。她順水推舟,毒設相思局,“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這手段是才,不過事涉陰私,玩弄人心,小道而已。協理寧國府,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方是大道。

這一回熙鳳的能力讓“合族上下無不稱歎”,熙鳳自己“也不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

十四回之後,大約操持可卿喪禮讓熙鳳產生了自己無所不能的幻覺。她中了老尼的激將法,為了三千銀子,斷送一對青年男女性命。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拆散婚姻,因財害命的罪過在整日宣稱樂善好施的賈府不是小事。

熙鳳的姑媽王夫人整日唸佛抄經,熙鳳卻口稱:“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何等狂妄!

是什麼讓熙鳳失去了敬畏之心,視人命如草芥?是王家的男兒教育嗎?還是金錢和權力讓熙鳳無限膨脹,逐漸喪失了清醒的認知?也許都有。王家的男兒教育給了熙鳳殺伐決斷的能力,卻沒有培養熙鳳相應的格局眼光。

可卿託夢時,熙鳳“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可還是更關注“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到底是何喜事。一番囑託很快便被付諸腦後。熙鳳曾經稱讚探春說:“他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探春的厲害一層恰恰就從這知書識字而來。

縱觀史書,多少家族興衰,悲歡離合,哪裡有什麼永久富貴呢。陽光之下無新事,熙鳳還痴迷於眼前的繁華熱鬧時,早有人預感到了家族命運的悲涼。

無論如何,熙鳳在這條路上走得越來越遠,“膽識愈壯”,恣意而為。放高利貸、包攬訴訟、買凶殺人這些事情熙鳳也等閒視之。

熙鳳的風月寶鑑

賈璉的小廝興兒曾咕叨熙鳳說:“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這話固然有討好尤二姐之意,但對鳳姐的處境看得卻極為清楚。

事實上太太王夫人有多喜歡熙鳳也是不好說的事。當日賴大母親戲言:“這兒媳婦倒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兒倒成了‘外’侄女兒了!”只怕一語成讖。

邢夫人對王熙鳳的嫌惡溢於言表,王夫人這嫡親姑媽也未必是熙鳳的靠山。七十一回婆婆邢夫人當眾給熙鳳沒臉時,王夫人和尤氏都不曾出言相助。這固然是囿於邢夫人長嫂和大伯母的身份,也未嘗不是日後鳳姐處境艱難時的預示。

尤二姐事件後,尤氏和鳳姐只能做一對塑料花妯娌了。王夫人或許是怨恨鳳姐所為連累家族,亦或過河拆橋,也許是力有未逮。大難臨頭各自飛,讓熙鳳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何止是賈璉?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可卿的臨終告誡未曾喚醒熙鳳內心的敬畏,可卿的喪禮反而讓她享受著頂峰風光,迷失在權力帶來逞能中。

這正如跛足道人送來的風月寶鑑:若能觀反面之紅粉骷髏,便可以渡生死大劫,破人間迷障。可若是流連於正面之鳳姐美色,不過是白白加速死亡。

聰明如熙鳳,一般也是手持風月寶鑑,只觀正面,妄送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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