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畫皮

王生 葫蘆 戀愛 煙雨樓臺說經典 2019-06-16

太原府有個姓王的書生,大清早出門,在路上遇見一個女子,懷裡抱著包袱,獨自奔走,步履十分艱難。王生加快步伐趕上她,見她有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非常漂亮,於是起了愛慕之心。

他問女子:“為什麼大清早就孤身趕路?”女子說:“你又不能幫我解除愁悶,何必煩勞多問?”王生說:“你有什麼愁悶就說出來,如果我有能力幫助你,絕不會推脫。”

女子神色慘淡地說:“父母貪圖錢財,把我賣給富豪做小妾,大老婆非常嫉妒我,一整天地不是罵就是打的,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羞辱,打算遠走高飛,離開此地。”

王生又問:“你準備到哪裡去?”女子說:“逃亡流落在外,還沒個去處。”王生說:“我家離這兒不遠,只要願意,委屈你去那裡暫住。”女子很高興地答應了。王生幫她提著包袱,領她來到了一處住所。

女子看看屋裡沒有別的人,就問:“您怎麼沒有家眷?”王生答道:“這是我的書房。”女子說:“這是個好地方,如果您可憐我,讓我生活下去,必須保守祕密,不要對別人說起。”王生滿口答應,就和她同居了。

王生讓她藏在密室,過了好多天也沒人知道。後來,王生將這事悄悄告訴給妻子陳氏,妻子疑心這女子是大戶人家的小妾,勸丈夫將她送走,王生根本不聽。

一個偶然的機會,王生在市上,碰見一個道士,道士看到他後,現出驚愕的神色。問他:“你遇見過邪祟妖怪嗎?”王生說:“沒有。”道士說:“你身上邪氣環繞,怎能說沒有遇見什麼?”王生極力辯解。

道士只好離去,臨走時還自言自語說:“糊塗啊!世上竟有這種人,都死期臨頭了還不覺悟!”王生感覺他的話很古怪,很懷疑那女子是妖物。可轉念一想,明明是個美麗的姑娘,怎麼會是妖怪,猜想是道士借鎮妖除怪來賺取幾個飯錢吧?

一會兒功夫,他就回到書房,一推門,發現裡邊插著,進不去。於是起了疑心,就翻牆進去,而房門也緊關著。

他躡手躡腳走到窗前朝裡面偷看,只見一個惡鬼,臉色青翠,牙嶙峋猶如鋸齒一般。那鬼把一張人皮鋪在床上,正拿著一支彩筆在上面描畫著,很快就畫好了,把筆扔在一旁,然後雙手將人皮提起來披在身上,頃刻間化成一位女郎。

看見這情景,王生嚇得膽顫心驚。一聲也不敢吭,像狗一樣伏下身爬了出去,慌慌張張去追趕道士。然而,那道士早已不知去向。他到處去找,終於在野外碰見。

王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道士哀求救命。道士說:“讓我替你趕走它。其實這鬼也怪可憐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害它的性命。”

於是他把蠅拂交給王生,叫他拿回去掛在臥室的門上,分手時向王生約定有事到青帝廟去找他。

《聊齋志異》—畫皮

王生回到家裡,不敢去書房,晚上就睡在內房,並將道士給他的蠅拂掛在門上。約莫到了一更時分,他聽見門外有戢戢的聲響,王生自己不敢去看,卻叫妻子去偷偷看,只見那女子來了,望著門上的蠅拂不敢進屋。

女子在門外咬牙切齒,站了很久才離去。過了片刻卻又來了,而且嘴裡罵著:“道士嚇唬我,我總不能把吃進嘴裡的食物又吐出來!”於是便將蠅拂取下來弄碎,竟然破門而入,徑直闖到王生床前,剖開王生的腸肚,雙手抓起王生的心臟離去。

王生的妻子嚇得大聲呼叫。丫鬟端著蠟燭進來一照,見王生已死,胸腔到處血跡模糊,陳氏嚇得連哭都不敢出聲。

第二天,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趕去告訴道士。道士發怒說:“我本來憐憫它,不願傷她性命,不料它竟敢如此猖狂!”當即就跟著二郎一起趕來。但那女子已不知去向。

道士環顧四周,說:“幸好沒走遠。”又問道:“南院住的是誰家?”二郎說:“那是我家。”道士說:“它現在就在你家裡。”二郎一聽很詫異,認為沒有。

道士又問:“是不是有陌生人曾經來過?”二郎說:“我一大清早就到青帝廟去請您,確實不知道,我可以回去問問。”

二郎去了一會兒,就回來說:“果然有人來過,早晨來了個老婦人,想在我家做僕人,我妻子把她留下了,還在家裡。”道士說:“正是這鬼怪。”當即和二郎一起前往。

道士手執木劍,站在庭院中央,大叫一聲:“大膽孽鬼,快快還我蠅拂來!”

老婦人在屋裡嚇得大驚失色,正要出門逃路,道士急追過去,一劍將她擊倒在地,人皮嘩啦一聲脫落下來,立地還原成一個惡鬼,躺在地上像豬一樣地嗥叫著。

道士用木劍削了它的頭,那鬼頃刻間化為濃煙,在地上盤旋成一團。道士拿出一個葫蘆,拔開塞子,將葫蘆放在煙霧中,眨眼間就將那煙霧全都吸進葫蘆裡。道士塞住葫蘆口,將葫蘆收好裝進袋子。

《聊齋志異》—畫皮

大家去看人皮,眉眼手腳都很齊全。道士像卷畫軸似地將人皮捲起來收好,正要告別離去,陳氏跪在門口,哭求道士讓他把丈夫救活。道士推辭無能為力。陳氏哭得更加悲傷,伏在地上不起來。

道士沉思了一下說:“我法術太淺,實在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給你一個人,他也許能救你丈夫,你去求他一定會有結果的。”

陳氏問:“什麼人?”道士說:“街上有個瘋人,常常睡在糞土裡。你去試著向他求告,他若要發狂侮辱你,你千萬不要氣惱。”二郎也知道有這麼個人。於是辭別了道士,和嫂嫂一起上街去找。

他們見有個乞丐正在路上唱歌,鼻涕流有三尺長,滿身汙穢叫人無法接近。陳氏跪行向前,那乞丐笑著問道:“美人兒愛我嗎?”陳氏向他說明來由。

乞丐又大笑著說:“人人都可以做丈夫,救活他有什麼用?”陳氏堅持苦苦地哀求。乞丐說:“真是怪了!人死了乞求我來救活,難道我是閻王嗎?”說完,怒氣衝衝地用柺杖打陳氏。

陳氏含淚忍受著疼痛和侮辱。街上看熱鬧的人漸漸雲集過來,在四周圍成了人牆。

乞丐咳痰唾涕弄了滿手,舉到陳氏嘴邊說:“吃了它!”陳氏漲紅著臉,但她想起道士的囑咐,就強忍著吞食下去。

她只覺得那東西進到喉嚨裡梗得像一疙瘩棉絮,格格而下,隨後鬱結在胸口不動了。乞丐大笑著說:“美人愛上我啦!”說完,就起身走了,連頭也不回。

他們追隨其後,進到廟裡,想再去求他,但卻不知他在哪裡。他們在廟前後找遍了,也不見他的蹤影。

《聊齋志異》—畫皮

陳氏羞愧萬分地回到家裡,憐念丈夫的慘死,又回想起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吞食乞丐的咳痰唾涕,真是倍感奇恥大辱,難受得俯仰痛哭,恨不得即刻死掉。

她正要擦去血汙收屍入棺,家人站在一旁望著,沒人敢到跟前去。陳氏抱屍收腸,一邊收拾一邊痛哭。

直哭得聲音嘶啞時,突然想要嘔吐,只覺得胸口間堵了一團東西直往上衝,哇地吐出,還沒來得及看,那東西就已經掉進丈夫的胸腔裡。

她大吃一驚,原來是一顆人心,已在丈夫的胸腔裡“咚咚”地跳了起來,而且熱氣蒸騰,像煙霧一樣繚繞著。陳氏感到十分驚異,就急忙用雙手合住丈夫的胸腔,用力往一塊擠。

她稍一鬆手,熱氣就從縫裡冒出來。於是她又撕下綢布當帶子,把丈夫的胸腔緊緊捆住。她再用手去撫摸屍體,已覺得慢慢溫暖了。然後她又給蓋上被子,到半夜時掀開被子一看,竟然有了呼吸。

第二天天亮時,丈夫終於活過來了。一甦醒他就說:“我恍恍惚惚,就像在夢中,只覺得肚子在隱隱作痛。”他們再看肚皮被撕破的地方,已經結了像銅錢大的痂,不久完全好了。

異史氏說:“世人啊太愚蠢!明明是妖怪,卻把它當成美女。愚人啊糊塗!明明是忠告之語,卻看作是妄言。然而,貪戀別人的美色,並企圖佔有她,自己的妻子就要甘心情願地吞食別人的痰唾。天道善於報應,而那些既愚蠢又糊塗的人不省悟罷了,太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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