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mia

“2017年9月28日。這一天,電影《撞死了一隻羊》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開機了。……儀式簡單,但也莊重。煨桑,放鞭炮,撒風馬,拉經幡,有條不紊。……你沒有退路。……在某些地方,拍電影其實就是在挑戰自己的生命。……中秋節晚上拍夜戲,似乎那一輪巨大的圓圓的月亮是劇組美術部門掛到天幕上的一個道具。”

在給《南方人物週刊》的導演手記中,著名藏族導演萬瑪才旦記錄了海拔5500米高原拍攝過程中的缺氧、搶救、離組遭遇,平淡語氣掩埋幾多驚心動魄。“文如其人,影如其人”在他身上再度得到驗證。

專訪 | 當萬瑪才旦撞上王家衛:如何《撞死了一隻羊》?

萬瑪才旦把自己的小說《撞死了一隻羊》和次仁羅布的《殺手》結合起來改編成本片劇本,獲得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從劇本到影像,都呈現出不動聲色下的巨大張力。而他本人,亦是樸素謙遜。四月的陽光照在他斑駁的頭髮上,臉上帶著細邊框眼鏡,濃眉之下眼神明亮,常年穿灰黑藍三色,語速較慢,在採訪過程中會思考並認真回答每一個問題。

同時,這也是萬瑪才旦與澤東電影、王家衛的首次合作。“花有無色,是為繽紛;大千世界,方得精彩。守住26/4,是為中國藝術電影留一片天空。觀眾應該有選擇的權利。我們在這裡,和中國的電影愛好者在一起。”微博上的“知名失蹤人口”王家衛,從去年9月到今年4月,總共發了4條微博,其中3條都與這部叫《撞死了一隻羊》的電影有關。王家衛直言:“萬瑪才旦電影的迷人之處,在於可以深看,也可以淺看。淺看,是宿命,深看,是解脫。”。

專訪 | 當萬瑪才旦撞上王家衛:如何《撞死了一隻羊》?

​4月26日上映,是一個與《復聯4》正面硬剛的檔期。諸多影片或選擇撤檔,或選擇推後,五一檔幾乎呈現出“無片可上”之勢。而選擇留下來的,主要是《撞死了一隻羊》《何以為家》這樣藝術氣息濃厚的影展獲獎片。

固然,由全國院線上映改為藝聯上映,《撞死了一隻羊》的受眾與商業大片受眾有明顯區分度,然而還是多少受到波及。當被問及這個問題時,萬瑪才旦表示:“文藝片市場總體是在成長的,國內逐漸形成了一批文藝片觀眾,一個成熟的市場會留給觀眾更多選擇。”


一場如夢之夢,一次輪迴與救贖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也許你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撞死了一隻羊》片尾字幕打出的這句藏族諺語,恍若一句讓全片魔法生效的終極咒語。

荒蕪的高原無人區,一名叫金巴的長途車司機偶然間撞死了一隻羊,把死羊抱到了自己車上,決定跋涉千里去超度這隻羊;另一名叫金巴的殺手上了這輛車,決意要跋涉千里去殺一個仇人。兩人的命運就此產生了奇妙的糾纏。金巴在藏語中意為“施捨”之意。萬瑪才旦在藏語中意為“有頑強生命力的蓮花”之意。而這也是一個關於慈悲、救贖,有著佛教意味的故事

事實上,《撞死了一隻羊》仍然帶有深刻的萬瑪才旦烙印:那些他最熟悉喜愛的藏族普通人們,如何面臨著現代文明與傳統信仰的雙重夾擊,如何過著平淡普通的日子,如何在重大關頭作出抉擇,進而迸發出哲學詩性層面的思考。不以“風光旅遊片”的獵奇視角呈現一個“被聖地”的西藏,只是原原本本地呈現出雪域上的愛與恨,貪痴嗔執念、輪迴之苦與救贖放下

專訪 | 當萬瑪才旦撞上王家衛:如何《撞死了一隻羊》?

​“影片一共87分鐘,每一個你看起來不經意的鏡頭,都不是隨意呈現的。”萬瑪才旦說。在選角過程中,他專門要求挑選“看起來疲憊,雙眼佈滿血絲”的演員作為主角。人物的外在與內在,現實與夢境形成了多重反差與反轉。用於拍攝的那段“原始感”路途也費了不少勁才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找到,看起來很長,但實際上不長。

電影有太多意象可供解讀:被撞死的羊、順時針轉動的茶葉梗、主角全程戴著“無意中致敬”王家衛的墨鏡、意大利歌劇《我的太陽》、風雪中的小酒館……“它是開放式的,每個觀眾有不同的觀影習慣,也會得出不同的解讀結果吧。那有的觀眾會捕捉一些情緒,有的觀眾會進行邏輯推理。”

專訪 | 當萬瑪才旦撞上王家衛:如何《撞死了一隻羊》?

​其構圖也同樣經過精心設計。少見的4:3古典畫幅,是為了更好地表現這部電影的氣氛,以及人物關係。夢境、現實、回憶三部分採用的鏡頭語言全然不同。撞死羊的那一刻用了變形鏡頭。公路之旅中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鏡頭:聽說對方也叫金巴後,從畫面中只有司機金巴一人,驟然變成了司機金巴和殺手金巴只剩下半邊臉的對稱構圖,暗喻著這兩人互為對方一半的命運伏筆,與影片採用的輪迴結構互為表裡。

萬瑪才旦上一部電影《塔洛》同樣是與攝影師老搭檔呂鬆野合作的,黑白攝影、固定機位十分風格化,而拍攝《撞死了一隻羊》則風格變化頗大。金巴會情人一段,色調宛如油畫,情緒纏綿悱惻。“是這個故事文本本身的荒誕性,先鋒性讓我決定了要用這樣帶點奇幻的風格來拍,以後也會根據文本來決定風格。”

專訪 | 當萬瑪才旦撞上王家衛:如何《撞死了一隻羊》?

​另外,《撞死了一隻羊》的幕後班底十分強大:音樂指導是侯孝賢、賈樟柯御用的林強(《刺客聶隱娘》《最好的時光》《江湖兒女》),“用有距離的電子音樂表現虛幻感”,聲音指導是常年與楊德昌、侯孝賢等合作的杜篤之(《悲情城市》《一一》),剪輯指導是美學大師張叔平。這與王家衛擔任本片監製、製片人,澤東電影為本片的出品公司有關。《撞死了一隻羊》的劇本構思早於《塔洛》,但《塔洛》剛好早於本片獲得了投資。2017年,有意製作一部西藏題材影片的澤東電影開始與萬瑪才旦接觸,《撞死了一隻羊》正式開機。

談及與上述主創,以及與王家衛的首次合作,萬瑪才旦表示:“對創作者來說,和專業的人合作是一種享受。……他們完全懂得你想要的那個點,然後把它非常精準地表達出來。”同為藝術電影創作者,王家衛給予了他充分的創作自由空間和理解支持,並提供了上述資源。

於是最終呈現在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場充滿美感的如夢之夢。電影本是造夢的藝術,一切關於夢境的作品也因亦真亦幻而顯得格外迷人:《盜夢空間》與《紅辣椒》,《穆赫蘭道》與《八部半》,“臨川四夢”中的黃粱一夢、南柯一夢。假作真時真亦假,《撞死了一隻羊》的迷人來源於其模糊時空的縹緲與多重解讀。


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形成了一種現象,很難說形成了一種規模

我和乞丐將死羊扔到天葬臺上,後退幾步等著禿鷲們下來。沒過多久禿鷲們就搖搖晃晃地下來了,圍在了死羊的周圍,開始吃。乞丐說:“這隻羊真是好福氣。”我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乞丐說:“將來我死了,我也要把自己的屍體施捨給禿鷲們。”——萬瑪才旦《撞死了一隻羊》

被著名作家扎西達娃評價為“藏民族小說與電影雙子座的高峰”的萬瑪才旦,電影有著強烈的作者性,曾被譽為與伊朗名導阿巴斯有著相似的返璞歸真風格,夢境主題讓人想到導演喜愛的費里尼和大衛·林奇,小說文風也同樣冷峻洗練,迷宮敘事又讓人想到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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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被問及影響自己最大的導演和作家時,萬瑪才旦並未給出確切答案。“太多太多影響我的人了。”這位36歲才半路出道的“作家導演”,經歷同樣豐富得可以寫成故事:1969年,萬瑪才旦出生於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德縣,他的家在黃河邊上,那裡有高原草原、喇嘛、經幡和白塔。小時候露天放映的卓別林默片,在縣城裡看的第四代導演作品,潛移默化中形成了他對電影的熱愛。

萬瑪才旦本科期間就讀於西北民族大學藏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後當了三年小學老師,考入藏漢翻譯碩士專業,此後在人事局做了五年公務員,再考入北京電影學院系統學系電影。他從1991年開始發表藏地題材有關的小說,2005年以第一部長片《靜靜的嘛呢石》獲得第25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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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影片中,慈悲、眾生平等等佛教思想時有流露,兒時在一個信仰虔誠的環境中長大,長大後接受各種各樣的思潮衝擊。於是萬瑪才旦戲謔地自稱為宗薩姜揚仁波切筆下的“近乎佛教徒”。

隨著《靜靜的嘛呢石》《老狗》《尋找智美更登》被稱為“藏地三部曲”,每部影片豆瓣評分基本在7.5分到8.1分之間,大部分均入圍國際電影節,而萬瑪才旦也逐漸成為藏地電影的符號之一,並轉型成為製片人,參與《八月》《清水裡的刀子》《河》等多部和藏地文化有關的青年導演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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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形成一定規模和體量了嗎?萬瑪才旦不這麼認為。“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現在形成了一種現象,很難說形成了一種規模。畢竟現在藏區只有少數大城市有電影院,大部分地區是沒有影院的。”他講了一件事,微笑中略帶無奈:“他們會問,萬瑪才旦你的電視上映啦?你的節目上啦?電視電影節目對他們來說是難以分清的同一種東西,但這在北京這種一線城市是不可想象的。”

不過,黑夜裡的螢火之聚,也堪為日月之光。總有那麼一些人,需要完成這件事——讓藏地有更多屬於自己的電影,讓民族的走向世界。在採訪中,除了創作,萬瑪才旦提及頻次最多的兩個詞是電影和藝術。“有一些電影打著文藝片的旗號,但是其實和藝術沒有關係……以後也可能考慮藏語以外的題材,藏語或漢語,對我來說都不是一個問題,終極的問題就是創作的問題,這是最本質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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