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舊鑄新 “銅都”變綠

俯瞰安徽省銅陵市天井湖。 胡小毛攝

熔舊鑄新 “銅都”變綠

2015年,曾被破壞的大青山山體得到修復。 過仕寧攝

熔舊鑄新 “銅都”變綠

2012年之前,因石料開採,大青山山體大片裸露。 高凌君攝

引子

“改革大潮澎湃。歷史不允許我們再躺在產品經濟上酣睡了……醒來,銅陵!”

時隔28年,再讀這段文字,洪哲燮仍然激動難抑。那是1991年11月14日,銅陵報頭版頭條刊髮長文《醒來,銅陵!》。洪哲燮當時任銅陵報總編輯。

彼時,位於安徽省中南部的銅陵困境待解:經濟結構單一,汙染問題伴生,資源枯竭弊病顯露;一些幹部改革意識不濃,企業經營機制不活、效益不高。《醒來,銅陵!》如石擊水,激起波瀾。輿論疾呼“醒來,不只是銅陵”,將銅陵思想解放大討論引向全國。

在洪哲燮看來,這只是銅陵思“變”的前奏。近30年來,資源枯竭的壓力與日俱增,銅陵人的神經日益緊繃,城市轉型的探索從未鬆懈。2009年,銅陵被列為全國第二批資源枯竭城市。

從記憶裡時常下起的酸雨、冶煉廠飄向雲端的黑煙,到眼前的水清岸綠,年過七旬的洪哲燮一路見證銅陵之變,“不斷解放思想、自我喚醒,一次次成長、涅槃”。

走進銅陵,記者探尋到幾個轉型中的“斷面”,還原“銅都”在觀念更新與實踐探索互相促進中熔舊鑄新的道道履痕。

眼前與長遠

啤酒廠高開低走,冶煉廠後來居上,迥異的命運,折射有定力才有競爭力的產業轉型之路

一銅獨大,有“銅都”之稱的銅陵經歷過輝煌。銅陵市發改委副主任方永傑回憶,上世紀90年代,銅產業產值一度撐起全市九成的經濟總量。

但亮眼的數據背後,隱憂已經浮現。礦山相繼枯竭,“資源飯”不再那麼好吃了。比如當時超期服役多年的銅官山銅礦,年產銅礦石從巔峰時的1.4萬噸降至不足2000噸,效益驟減,卻遲遲無法關停。

“5000多名工人加上家屬,近1萬人的生計從何而來?”在方永傑看來,企業盈利的能力弱了,負擔卻重了,“尋找替代產業的轉型之思,當時已經萌芽,但到底往哪轉,都在摸索,方向尚不明晰。”

最典型的案例,是銅陵當地最大的國有銅業企業——銅陵有色金屬集團控股有限公司(下稱“銅陵有色”)。其下屬的集體企業,由80年代中期的十幾家發展到90年代中期的100多家,產品涵蓋水泥、編織袋等方方面面。

更讓人費解的是,一個銅業企業,在當時竟生產起了與主業無關的啤酒。銅陵有色工會副主席、2000年出任啤酒廠董事長的王列才直言,“做啤酒門檻低,短平快,技術工藝不難;啤酒廠依附銅官山礦山,水、電等費用全免。那時外地企業尚未進入,本地又無大品牌,產品銷售火爆……”

市場起初確實如此,這款被稱為“白鱀豚”的啤酒名噪一時,企業獲利頗豐,人員安置的巨大壓力也得到緩衝。王列才形容,“啤酒廠在當時就像一個可以兜底的蓄水池,懂行不懂行的都能進,安置了1000多人就業。”

而就在同一時期,引進高新技術、與國外合資的新冶煉項目——金隆銅業有限公司於1993年籌建。項目初創者之一、金隆銅業公司黨委書記樑海衛回憶,“公司的做法在當時有些另類。”

另類在哪?金隆公司冶煉廠運行所需維修、物流等配套服務,全部向第三方購買,不安置一名無關人員;員工還得出資:籌建期間所有員工根據工資基數,每人每月扣除數十元到200元不等的工資,作為企業向員工借款以支持項目上馬。

新項目看準的是冶煉產業升級的前景,但因引進技術的吸收消化尚需時日,加之彼時銅產品市場萎靡,公司投產後連年虧損。樑海衛說:“很多人不解,相比啤酒廠的高回報,大夥倒貼工資搞了個賠本項目,圖啥?”

時間是最客觀的記錄者:咬定目標抓攻關,21世紀初,金隆公司開始盈利,電解銅年產量由投產時的10萬噸躍升至如今的45萬噸,2018年盈利7億多元;曾經風光無限的“白鱀豚”啤酒,則因人才、技術儲備不足和市場衝擊等原因,這時被迫停產。與此同時,此前上馬的一大批短平快項目,也紛紛改制、關停。

“不能只圖眼前,更不能盲目跟風,否則如同飲鴆止渴。”王列才感同身受,“轉型面臨方方面面的阻礙,必須有定力,眼前難題要考慮,但更要顧及長遠效益。”

2007年,銅陵有色第一冶煉廠關停,時任廠長的王列才為它設計了新的替代產業——銅陽極泥和銅熔鍊渣綜合利用。從以往廢棄的陽極泥、煉爐渣裡篩選金、銀等,加大資源循環利用。原廠大量人員通過轉崗、技能培訓等,加入新項目建設。去年,該項目實現盈利約5000萬元。

在企業轉型的迥異命運中不斷摸索,銅陵人逐漸明晰了城市轉型的路徑:立足厚重的歷史積澱,抓住銅產業,做足銅文章,把目光瞄向銅深加工、銅冶煉升級或半導體等與銅相關的產業。

硬件與軟件

生產設備,一個是利用國外先進技術,一個是純粹國產;盈利,卻是另一番景象。實踐證明:從產業鏈低端邁向高端,不只是引進技術、升級硬件,更要注重制度創新、軟件提質

10多年前,從電解銅到銅箔、銅杆、銅管,一大批銅深加工企業在銅陵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但沒過幾年,一個個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

銅冠黃銅棒材有限公司便是其中一個。走進生產車間,熔鑄設備、擠壓機等整齊排列,清一色的德國製造,年可產黃銅棒材7.5萬噸。論硬件一點不差,可從2008年建廠開始,企業連續10年虧損。問題出在哪?

車間工人孫輝軍原是礦山維修工,經選拔轉崗進入公司,可面對新設備,他還是蒙了,“不會用啊,突然讓擺弄這些寶貝,手心直淌汗。”

到職業學院培訓,回到廠裡又跟著設備廠家的技術人員學操作,前後忙活了3年,才把設備玩轉。可這時,又沒了用武之地。

“設計年產能7.5萬噸,訂單量卻只有約1.5萬噸。”看著鋥亮的設備閒置,孫輝軍感慨,延伸銅產業鏈,發展銅深加工,方向沒錯,可不能照搬採礦、冶煉的模式來做。“採礦、冶煉產粗銅、電解銅,要求大規模、標準化,銅深加工卻是小批量、差異化,要根據客戶需求量身定製。”

與黃銅棒公司相隔不遠,生產銅管的海亮(安徽)銅業有限公司卻是另一番景象。

2010年,海亮公司經招商落戶銅陵。初來乍到,副總經理陳磊考察了周邊包括黃銅棒公司在內的不少銅深加工企業。看著別人一水的德國製造,再看看自家的國產貨,他心裡直癢癢。

不承想,幾年後,黃銅棒公司平均年虧損上千萬元,海亮盈利上億元。

為何反差如此明顯?陳磊坦言,一個機制靈活,一個機制僵化。“我們的員工按績效考核多勞多得,部門設置、運轉完全按市場需要配置。”

而反觀黃銅棒公司,曾在這裡做了10年行政的錢慶華坦言,2016年以前,公司機構設置過度行政化,各唱各的調。“員工也沒積極性,按級別、學歷等拿定崗工資,效益好壞事不關己。”

“‘外來戶’是市場思維,本地國有深加工企業仍然存在計劃管理色彩。”方永傑看得透徹,“從產業鏈低端邁向高端,不能只是引進技術、升級硬件、上規模,更要注重推進企業管理現代化,實現軟件提質。”

新一輪改革,再次在銅陵上演——

技術、市場,缺啥補啥。銅陵連續8年組織銅深加工企業負責人到國內知名高校培訓,每兩年舉辦一屆銅基新材料產業發展論壇,推動企業間技術交流、市場合作。

制度管理創新突破。銅陵一方面以體制機制改革優化營商環境,近年來建成市縣全覆蓋的聯合審批系統和“多規合一”綜合服務大廳等,以更便利的政務服務吸引更多企業投資;另一方面推動本地銅產品深加工企業試行“模擬職業經理人”等制度,探索“國有的體制,民營的機制”,以制度創新激發轉型動力。

多措並舉之下,黃銅棒公司2018年實現盈利50萬元,建廠10年後首次扭虧為盈。

生態與發展

對環保的重視程度,決定了發展的高度。咬定“生態優先、綠色發展”,銅陵銅、硫、石灰石等產業總產值翻了一番,但主要汙染物排放減少近一半

2009年,始建於70年代的金昌冶煉廠啟動改造升級,項目分兩部分進行:老廠區就地改造,同時異地新建一家工藝先進的現代化冶煉廠。

不料幾年之後,隨著城區擴張,周邊居民區與老廠區相互交織,因汙染排放導致的矛盾糾紛時有發生。2013年出任廠長的趙榮升也傷腦筋,“生產中‘跑冒滴漏’反反覆覆,時不時就會收到環保罰單。”

當初為何不整體搬遷?上任之初,趙榮升抱著繼續實施就地改造的想法,帶隊做了8次可行性研究,最終雖然放棄了這個念頭,但也充分體會到過往的抉擇之難:撇下週邊交通、水電氣等配套和人員安置壓力不說,單是老廠區五六億元的固定資產,就不是說捨棄就能捨棄的。

2017年4月,金昌冶煉廠老廠區最終還是被關停,但它所經歷的困擾,是銅陵轉型曲折的一個縮影。2005年,銅陵市開始籌建循環經濟工業試驗園,努力把汙染治理、廢物利用等當作產業來抓。

過去,銅陵冬瓜山礦山每年選礦過程中會伴生110多萬噸硫、鐵精礦等廢棄物。直接丟入尾砂庫,會產生汙染且有安全隱患;賣給制酸企業,焙燒脫硫後產生的大量廢渣,依然難處理。

現在咋解決?硫精礦回收後用於製作硫酸,焙燒脫硫後的廢渣混入一定比例的鐵精礦用於生產鐵球團,產生的二氧化硫煙氣通過有機胺吸收系統清潔處理後,再返回制酸車間製作硫酸。整個過程產生的煙氣、熱量等回收後,用於發電、供熱。

如今,原先被棄若敝屣的硫、鐵精礦變成了寶。當地一家企業的負責人左永偉介紹,該企業年產硫酸70萬噸、鐵球團110萬噸,帶來年均1億元以上的利潤;生產過程中的廢氣、熱量等,經回收用於園區生產供熱和供電。

這樣的轉變,表面看是技術進步,背後則是理念驅動。2014年,因脫硫系統不穩定造成煙氣跑冒、設備腐蝕,該公司收到5萬元環保罰單。隨後,公司投入4000萬元改進脫硫技術,成功研發出有機胺脫硫等相關工藝,解決了行業內高濃度二氧化硫煙氣的回收利用難題,獲得2017年度安徽省科技進步獎一等獎。

對環保的重視程度,決定了發展的高度。去年6月,金昌冶煉廠異地搬遷後新上馬的“奧爐”冶煉項目投產,與周邊冶化企業等組成循環經濟“組團”。各企業生產中產生的蒸汽等熱能,通過“蒸汽聯網”循環使用,減少汙染,成本也遠低於燒工業鍋爐。趙榮升說:“截至去年底,半年時間盈利超8000萬元!”

銅陵市生態環境局副局長郭忠感慨:“資源枯竭城市轉型,關鍵是要繃緊‘生態優先、綠色發展’的弦不鬆勁。”

曲折探索中,銅陵完善銅、硫、石灰石資源循環產業鏈,開展尾礦等產業廢物綜合利用,推動工業開發區開展循環化改造,踏上“在保護中發展、發展中保護”的轉型新路。“十一五”以來,銅陵銅、硫、石灰石等產業總產值翻了一番,但主要汙染物排放減少近50%,單位產品能耗下降約20%。

陣痛與成長

抓住銅,延伸銅;不唯銅,超越銅。在風雨砥礪中轉型發展

轉型發展,陣痛沒少挨,彎路沒少走,但不斷地“吃一塹長一智”,銅陵收穫的是成長。

“抓住銅,延伸銅;不唯銅,超越銅。”銅陵市委書記李猛總結,銅陵轉型貴在不見異思遷、五花八門都想弄,而是心無旁騖做好銅主業,推動產業鏈升級;也不好高騖遠,什麼領域都去碰,而是把重點放在半導體、新能源汽車、電子信息等新興產業上。

思路清晰,還要保持發展的耐心。比如,從銅深加工產業有一定基礎,到引進汽車發動機生產,再到去年底首批2000輛“銅陵造”新能源汽車進入國內市場,新能源汽車產業在銅陵從無到有,走過13個年頭。銅陵經開區副主任程軍感觸頗深,“哪一步嘗試,不得好幾年沉澱?”

好在銅陵十餘年來雖歷經坎坷,但一直在前行:以培育壯大新動能為路徑,鍛造城市轉型的“硬脊樑”,當地非銅產業產值佔規模以上工業比重由2012年的31%提高到去年的45%;以“水清岸綠產業優”為目標,刷新城市“顏值”,全力控煤、控氣、控塵、控燃,去年PM2.5、PM10平均濃度同比分別下降17.4%和15.1%;以體制機制革新為抓手,激發城市轉型原動力,在安徽率先建立政府權力清單,工業項目審批時限壓縮至40個工作日。

新能源汽車產業雖然還處於成長期,但清晰的發展規劃,清亮的營商環境,清新的綠色發展理念,讓程軍有了底氣,“市裡正研究推動新能源汽車產業發展的政策,培育市場,扶持龍頭企業,我們期待它儘快長大成人。”

“還會有很多困難,還要不斷摸索、總結。”銅陵市市長鬍啟生認為,資源枯竭城市轉型絕非一日之功,但這座城市不折不撓的那份勇氣與篤定令人期待。

“醒來,銅陵”之後,這座城市又相繼開展了“起來,銅陵”“崛起,銅陵”“轉型,銅陵”為主題的解放思想大討論。“古樸厚重,熔舊鑄新,自強不息,敢為人先”,這16字的“銅都”精神,被鐫刻在當地銅文化廣場的浮雕上,激勵更警醒著一代代銅陵人砥礪前行。

版式設計:張芳曼

《 人民日報 》( 2019年04月12日 1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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