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2017年10月4日的夜晚,我意外地闖入了一片黑色的海洋裡。

對於中國人而言,這一天是團圓的中秋夜,是漫長的國慶黃金週當中一個給三倍的工資也懶得加班的佳節良宵。

而對泰國人,尤其是那日身著黑衣在大皇宮附近“守候先王”的泰國民眾而言,那一個晚上是瞻仰已逝君王最後的機會。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那一天下午,我與家人原本計劃到曼谷瑪哈叻碼頭去找條遊艇,搞個“江上賞月”。無奈當晚曼谷城連降暴雨,不要說月亮看不見,碼頭上連遊艇也不願出航,於是只能在江邊的文青集市吃了頓飯,夜深雨停,便要打道回府。

然而,回不去了。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從走出碼頭的巷子口的那一刻起,就像是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一片黑衣的海洋,一片交織著莊嚴與熱切的奇異人間。

這才想起,這些泰國人都是來祭拜先君九世皇的。

從2016年10月泰國九世皇普密蓬·阿杜德駕崩以來,他的靈柩一直安放在曼谷大皇宮的律實皇殿內,供泰國民眾入內瞻仰。於是一年以來,數以千萬計的泰國人身穿黑衣,在宮牆外排上幾個小時的長隊,去與那位伴隨整整三代臣民的老國王做最後的道別。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一年來,我們經手的新聞裡常常會出現類似的內容:某大爺用生命的最後時光從千里之外的外府徒步進京祭拜先王、某大媽每天風雨無阻一輪又一輪排隊等候最終一年進宮參拜了四百次、某明星和某明星像平民一般在酷暑下排幾個小時的隊只為看一眼靈柩、某卸任前總理隻身一人來到皇宮卻和志願者一起為排隊等候的民眾端茶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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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在文字背後,這樣的新聞離我們彷彿很遙遠,就像一場不苟言笑的同城嘉年華,知道它的存在,卻感知不到它的形體。

直到闖入它的現場,才能體會到那種黑色的重量。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再過三個星期,普密蓬國王的火葬禮就要舉行,為了籌辦葬禮,原本在2017年9月底就要關閉律實宮。但由於數十萬的民眾仍在源源不斷向皇宮湧來,因此原定的“閉關日”一推再推。幾天前又一次延長到10月5日,因此中秋之夜就成了臣民們目送先皇最後的機會。

整個大皇宮的幾公里之內,都是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裙褥。300年前的古老街道顯然並不為這樣規模的人流而設計,因此每一寸人行道,都被黑色的身影們堵得水洩不通。

但是,並不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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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車流還是黑色的人群,都在叻達那哥信半島迷宮般的道路上緩慢地移動著。

但這種緩慢,卻毫無混亂和停滯的跡象,因為在這車流人海之中,有無數身穿黑衣的市民在充當著志願者。

這些志願者各種年齡,看上去涵蓋各種階層,有學生、有公務員、還有一些很有導遊氣質的紋身大叔,在人群中一刻不停地疏導著方向,向人群中的孩子和老人遞送著燒仙草、雞翅、三明治、礦泉水之類的食物。

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工作了好幾個小時,臉色疲憊,卻仍舊和善和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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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道已經封閉,路上的麵包車和摩托車卻往來不息——不需要詢問這些載客摩托車手“一公里多少錢”,因為這繁忙的摩托車海,全都是來志願服務的“志願者司機”。

誤入黑衣人海中的我,暈頭轉向地不知該如何走出這條封鎖的街道,於是便向身旁的人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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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的泰國大媽,將我們引給一名會說英語的黑衣學生,志願者學生問清我們要去哪兒之後,將我們引導到另一個隊伍中。隊伍的盡頭,是一長串看不見盡頭的“志願摩托車大軍”。

一名滿頭大汗的警官,扯著嗓子向每一個上車的市民再三確認他們的去向——“華南峰火車站?排左邊這一隊!!你要去勝利紀念碑?對面排隊上面包車!!你們去哪?中國人?where you go?輝煌?來一輛摩托,送他們到賓郜路口去打出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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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等著,一位黑衣小哥給我一家三口每人遞了一杯加了冰塊的燒仙草。

一位大媽將一碗雞翅遞給我的女兒。

剛吃完,正找著垃圾桶,又是一名志願者笑著將我手中的空杯子拿走,扔到了五米之外的臨時垃圾桶裡。

作為一箇中國人,被人如此溫柔地對待,讓我有些難以適應。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由於志願摩托車數量很多,因此很快就排到我了。

摩托車上,志願車手大叔問我在皇宮排了多久的隊,有沒有看到國王陛下的靈柩。我實在不敢告訴他我只是一個誤入藕花深處的迷路遊客,於是只好閃爍其詞地說,我從下午就來了呢,哎呀排了好久的隊,總算是看到了呢……

大叔很感動,問我是哪國人。我說是中國人,於是大叔便更感動,連說沒想到你們中國遊客也會來這裡。

謝天謝地,他看不到我那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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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曼谷老城區古舊而昏黃的街道上,一隊隊的黑衣市民在街角站著。

遠處白色宮牆下,無數黑色的人影一動不動地徘徊在原地,不知他們是在排隊等著進去,還是正在排隊等著出來,又或者只是坐在那裡,在紛紛揚揚的夜雨之中,守候著一牆之隔的老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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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我幾乎有些自卑了。

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民?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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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有的民族富足而寬廣,經得起肆無忌憚的折騰,也不會失去它揮霍不完的體面;

也有些民族,勤奮而精明,靠著一個強大而嚴格的政權,才能讓他們維持自己貌似溫馴的規矩。

但在2017年10月4日夜晚的曼谷,我看到的,這群身著黑衣的人,我分不清是什麼東西將他們聚集在一起,又是什麼東西讓他們在擁擠的雨夜裡,心照不宣地維持著他們某種自發的高貴。無需外在的約束,卻能如此地溫柔而莊嚴。

大概,這就是信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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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君王,伴隨一個民族三分之二個世紀,最終成為這個國家的象徵。他的生日成為節日,他的存在便是統一,他的遺體成為整個民族朝聖的方向。你可以說,這是半個世紀的宣傳所教化的結果。但是,你卻很難不對這樣一種結果,感到嫉妒。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你可以質疑一切信仰根基的荒誕,可以解構一切精神源頭的來由。

但你就是無法否認,那些神話的信徒,他們生命的色澤,比你要更華彩而純粹。

作為一箇中國人,實打實的講,我不可能像泰國人一樣為他們的君王長夜痛哭,徹夜守候。我不能體會他們的虔誠,也無法從自己的一雙冷眼裡擠出熱淚,因為我的國家曾經的歷史告訴我們一切偶像都是人為的造物,所有信仰的源頭都是一場精妙的設計或偶然的誤會,信者恆信,只要你願意。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但在那一刻,看到那些信者的那一夜,你真的很難不去羨慕他們,嫉妒他們有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件事兒,能讓他們自發地凝聚,真誠地付出,在長夜中靜默無聲,在靜默中長久思念,然後在這份思念裡,像一群聖人一樣用無私的付出去獻祭於他們心中那縷共同的光。

精明的同胞們啊,還有什麼,能讓我們對陌生的人付出自己的殷勤?

上一次向陌生人伸出手,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這個月的月底,普密蓬國王的火化禮就要進行了。

政府和宮務處將“閉宮謝客”的日期一延再延,從9月30,延到10月5日;又從10月5日,延到10月6日。看著皇宮門外一片墨色的人海,真不知道,這個“延期終止”的命令,有誰能忍心說得出口。

真嫉妒你們。

這一夜的曼谷,成了滿城黑衣的王都

生活在泰國的我們,嘴上不說,其實早已被你們的真誠所浸染。

我們與你們不一樣,沒有你們那樣的眼神,也無法體會你們的感受。但你們的神情讓我們動容,你們的性情讓我們恍惚。我們每每驚訝於你們能用一個人間完美的意象去作為自己奉獻的理由。儘管我們不知道這份理由的邏輯是什麼,但隱隱中,我們心中總會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你們泰國人,總有什麼地方讓我們嫉妒。

所以,我們常常說你們傻。

你們真傻。

但是這份傻,依稀是我們這個民族,某種遺忘已久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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