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 孃 ●楊澤均(四川)

四川 不完美媽媽 散文 春節家書 天府散文 2019-05-05

大 孃

●楊澤均(四川)

散文:大 孃  ●楊澤均(四川)


在我的記憶中,大姑父很早就去世了,我大姑便帶著三個表哥從幾十裡外的文星鎮回到了孃家。

那時孃家已沒有了父母的依靠,家裡只剩我們家和大伯家。我的父輩他們一共四個姊妹,二姑也已嫁到了離大姑家不遠的山區。是的,我不知道我爺爺當時怎麼就把兩個女兒都遠嫁到了幾十裡外的山區。當然,當我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時,我的爺爺奶奶早已去逝,我是從沒有見過他們一面的,更不知道他們原來從事何種職業。雖然我的出生地也是屬於丘林山區,但至少我家門前有條涪江,在沒有公路的時代江河被稱作水上交通。可以看見遠來和遠去的船隻,可以看見漁舟和河裡的落霞,在大山大水的眼界上我們多了一個“水”,況且我們離縣城近,加上過一條涪江河走路最多不過一個半小時就可以上街。街上有平整的公路,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信息、發展和變化,不像縱深山區的遙遠閉塞和荒涼寂寞。由此說明,我的爺爺奶奶在面對世事、面對社會生活時是盲目馴順的,完全沒有意識到人生需要面對來自於社會、政治甚至於人的龐大的壓力、侵害甚至艱難。在面對社會環境的複雜、多變和艱難時,他們是疏於防範、算計和長遠打算的。我常常想,一個人來到這世界,除非是不識字,但稍稍聰明一點的人,他就是打破腦袋也要想辦法去學點文化知識,然後知世界,知歷史和社會人生。在這個社會上同是一個人,為什麼有的人就生活得那麼春風得意、左右逢源,而你卻是落落寡歡、鬱郁不得志?這方面雖有運氣的因素,多半還是與自己的思想、頭腦和觀念有關。

表哥和大姑回到老家後還得重新興個家,這其中的艱難和困苦是可想而知的。按推想當時應該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當時姑父怎麼忽然就沒了,留下的這三個孩子婆家怎麼就沒留下一個兩個,而是全都由大姑帶走,這其中的原因和重壓無從知曉,也未聽他們談起過,但大姑就是這樣堅強地把三個孩子拉扯大了,而且一生也沒有再嫁。想大姑的一生是何等的堅韌頑強和執著,需要承受何等的孤獨艱辛和寂寞。人說死得作官的老子,死不得討飯的娘,實在說,我的娘就去逝得早,那時我才七、八歲,況且父親又長年不在身邊,我童年的孤單和淒涼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表哥和大姑的遭遇我是感同身受,欽佩他們的倔強和堅強,從而也認識到了作為一個母親的偉大和無私。我想當時大姑是完全可以再重組一個家庭的,這樣可以減輕她的負擔,然而她沒有,他一定是怕別人帶不得她的孩子,對他們不好。

大姑回來後,也並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而是在靠近河邊的山溝下建了幾間土坯房。我們住的都是土改時分得的四間地主的老房子,剛好大伯兩間,我們兩間,還有左右的四間又住了“李”姓的兩家人。大姑勞力弱,又要照顧孩子,隊上就安排她每天放牛,時值正是大伯當生產隊長。人說天不絕無路之人,當時在文革那麼複雜多變的歷史條件下,我父親在公社、大伯又是生產隊長,他們對大姑的保護和照顧應該也還是有一些的。都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哪個石板底下不藏魚,只要不違背社會大原則,不損人利己、不擇手段,人是感情動物,尤其在中國這種“仁義君親”的禮儀傳統國家,人們家族親情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其實人哪能沒有情呢?無情並非真豪傑,偌大一部《紅樓夢》寫的就是一個“情”字。人生本就殘缺不完美,當時的階級鬥爭本就把人們逼到了假太空高大全的無情地步,人與人之間有了空前的猜忌懷疑和不信任,那時的情愛幾乎已瀕臨破產滅絕。世界已如此破碎,社會是如此的孤獨和淒涼,要是再沒有一點家或家族親情來溫暖和粘連這已然丟失的人間希望,那人生真的是一場災難。所幸在中國的傳統裡“上陣離不了父子兵,打架離不了親兄弟”,而家族在關鍵時候的互幫互助最是可靠,也是最值得信賴的,這就是中國文化幾千年源遠流長的不竭動力。

是的,表哥後來也幫過我。那是我在鎮上的一家絲綢廠工作了十六年後倒閉了的艱難時期。廠子倒閉,廠裡是再不能住了,回家,家裡又只有兩間破舊不堪的舊房子,父親一生雖然在官場混飯吃,但他為人清廉,也未為我置得半點家業,況且在那越窮越光榮的大鍋飯時代,兒女又多,他也沒那環境和條件為我創造些什麼。廠子倒閉後,我就只有在城裡租了兩間房子住下來。在城裡住有城裡的煩惱和焦急,房租水電、買菜。那時一對兒女又正在讀書,我得趕快找工作掙錢,這真如夾著螃蟹要火燒。但在一個偏遠的小縣城找工作,是那麼容易的嗎?工廠少,二、三產業又不發達,我就是這樣在城裡火燒火燎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尋找等待了三四個月,還是沒著落。幸好,我在電視上看到縣國土局招河灘沙石管理人員,於是我去參加了招考,而且還一考即中,成績還不錯。但是我看到報考的人那麼多,雖然自己成績還可以,但在等候通知的那幾天我心裡還是沒底,我知道任何事在冠冕堂皇的外衣下還是有私下的交易和爭奪,就算是在同等條件下也還有三生抵不得一熟的選擇。這樣一來我就去找了表哥。表哥當時在縣委黨校當校長,他當仁又不讓地就去清理了某些關係,一問考試成績又還可以,當然我也就順理成章地到國土局上班了。憑著我的好成績還當了一個所謂的小組長,手下還管著五六個人。

當大姑和表哥從別處搬回來,安定下來後,漸漸的,大表哥當兵出去了,本祿哥又相繼去當兵,這樣大姑的日子就有了期盼和未來,家裡就只剩下年齡與我大不了幾歲的么表哥本榮。在我的印象中,大姑是個急性子,牙齒掉得早,說話有點不關風,和人擺龍門陣時有著爽朗的笑聲。她是個愛乾淨的人,當她每次上坡去放牛時,都要把牛拴在大伯家的核桃樹上,和大伯媽拉會兒家常後,便到我們屋裡去巡視一遍,見我們三個無人管的小懶蟲被子沒疊、地沒掃、鍋碗沒洗時,便將這些活挨個地做了起來,邊做邊教我們。大姑說話嗓門挺大,我們都有點怕她。她說:“給你們說了多少回了,叫你們洗了碗後水莫要停在鍋裡,鍋要生鏽。”

是呀,那時的一口鍋也是值錢的,那可是我們生存的飯碗,破了時還得拿去在鍋底打上補釘,那時我們的日子就是這樣的縫補殘缺沒個完整。我也經常地就和堂弟楊勇跑到溝下的表哥家去玩,大姑果然把屋子打掃得挺乾淨,牆上貼著樣板戲《紅燈記》和《智取威虎山》的劇照。夏天他們的土坯房挺涼快舒適,我們就在他們家打前打後盡情地玩。有時,小表哥就去他們屋裡翻出了一本沒頭沒尾十分破舊的書來,翻出書中的人物說“這就是孫悟空”。我是第一次聽說孫悟空,還聽別人說孫悟空很神,能上天入地,降妖除魔。聽他們說得那般的神奇,我也湊上前去看,我看見的是一個身穿愷甲、頭戴鳳冠、背插小旗、手提大刀的人物。後來才知道那哪是孫悟空,它該是一木《楊家將》或是《說唐》裡的秦瓊秦叔寶。他們對孫悟空那般的興趣,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那部電影《三打白骨精》或是領袖的那句“金猴奮起千鈞棒”的緣故吧!左邊的廂房就是小表哥住的房間,也是那般的清爽涼快,床前一張書桌,桌子的上邊掛著一個玻璃相框,相框裡有大表哥二表哥當兵的照片,他們都是那般的英姿颯爽,有著赳赳的武氣,而唯獨有一張照片卻是那般的柔美,那該是表嫂的靚照。清秀的面孔,長長的髮辮,坐在四季如春的水塘邊,背景應該是照相館布的。表嫂和表哥的相識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經人介紹而走到一起的,這是表哥的第二可驕傲之處。他們這對俊男靚女才子佳人當時在我們家族也是傳為佳話的。表嫂買定表哥這支“潛力股”,在當時也是有著獨到的眼光和那麼一絲絲大膽和果敢,畢竟我們那時的條件比他們壩區要差些。

是的,當表哥當兵回來,成家立業後,大姑已有些老了。那時,我已進了絲綢廠。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一天,當我下班回家,路過鎮公所的大門前時,無意中我碰到了大姑在門前玩,她拉著我的自行車龍頭,硬要叫我到表哥家去玩。表哥和表嫂都在家,當時表哥是住在表嫂單位分的房子裡,雖然有些窄小,但卻收拾得溫馨舒適,表哥和表嫂都是那般的熱情,又是拿糖又是遞水果,甚至熱情得我都有點不適應,我知道這就是濃濃的親情。可是,後來在不經意間,韶光流逝,大姑就病倒了,並且我被通知去見她最後一面,那時我已結了婚,孩子已有了兩三歲。這消息於我是那般的突然。在我的觀念裡這般完滿平靜的日子和親情是該永遠這樣過下去的,幾乎不會懷疑這日子有一天會突然遭遇變故。這就是世事的無常,這就是生活的無情,哪怕你千般的不願和難捨,但上天一樣會毫無顧忌我行我素。人強不過天,哪怕你萬般的不願,也只有拜倒在它的腳下俯首貼耳。在大姑病倒的日子裡,二表哥忙前忙後,心力交瘁,人瘦了,白髮也添了不少。當我步入大姑的病房時,屋子裡還是那般的乾淨,但多了一絲悲涼的氣氛。午後的陽光透過房頂的亮瓦照了進來,大姑平靜地躺在床上,蚊帳是放下來的,我看不見她的人,床前放一痰盂,一張小方凳。還不待我開口,大姑倒先叫了我的名字,那聲音還是同往常一樣,那樣的親切、溫暖,我甚至都感覺她並沒有生病,但聲音中卻透出一種柔弱和悲涼。“大孃”,我叫了一聲,喉頭便哽咽了,再也說不出話來,眼淚卻默默的往外流。大姑一定瘦了,木來就瘦的她一定更瘦了。病痛於人是一種最無情的折磨,這是一種人世的悲哀,讓本就不易的人生在謝幕時能尊嚴平靜地離開那該多好!而大姑這時真是靜靜的,我知道這寧靜裡包含了面對生死時的勇氣和坦然,我甚至都不想揭開帳子去打擾她,我希望她慈祥的樣子,還一如從前,願她在我心目中永遠保持從前那溫暖而樂觀的模樣,還一如我揹著小揹簍打她門前過時,她叫住了我:“澤均,來,我拿樣東西給你。”待我站下,她就從門後取了一塊臘肉來放到我的揹筐裡,然後,站在階沿上目送我跨過河溝。我想,此時大姑的心中一定是溫暖的。做善事的人,在溫暖別了人的同時也溫暖了自己,我想這種溫暖其實是一種美德,一種真誠,一種摯愛。

而此時,我總感覺人生是一條一直向前滑動而無可逆轉的軌道,像一次規定了時間和線路的旅程,在這條道上我們是不能停下來的,也只能處在一箇中間的位置,因為前面是你的父母,後面是你的子女。前面啊,前面就是深淵一樣的不知處,縱然如此,我們也要帶著恐懼或平和的心態走下去。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始終是帶著心疼目送著父母長輩消失在視線之外的。此時,縱使父母在前面看到了深淵,他也無力阻擋我們不再前進。由此,我知道了生活是可以帶走的,一個人就是生活的一片葉子,你從那個場景走開了,原來那個地方就成了一塊空洞,或許那空洞只是在一個人的心裡,而波瀾過後傷痕卻在心裡結下一生的疤。這就是人生無可釋懷的無奈和悲哀。願一生辛勞的大孃在天堂裡安好,永遠不再有人世的不幸、悲哀和勞苦。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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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澤均(筆名﹕楊焱),四川遂寧射洪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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