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君恩《讀風臆評》的特點戴君恩《讀風臆評》的特點

戴君恩《讀風臆評》,在《詩經》評點的歷史上,佔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它是《詩經》評點產生以來的又一部成熟之作。此書脫離了政教倫理的說教,擺脫了經傳註疏的附庸形式,純以文學的觀點評說《詩經》,具備了《詩經》評點的獨立而完整的特徵。它不僅得到當時一些文學思想先進之士的欣賞,而且不斷被後世轉抄流傳,影響僅次於同時代出現的鐘惺的《評點詩經》。

戴君恩《讀風臆評》的特點

戴君恩(1570-1636),字忠甫,號紫宸,別號蘭江痴叟。明澧州(今湖南澧縣閘口鄉石莊村)人。

戴君恩《讀風臆評》的特點

戴君恩的評點偏重於分析詩的文學審美情境和文學技巧。《四庫全書總目》至雲:“是書取《詩經·國風》加以評語,又節錄朱《傳》於每篇之俊。烏程閔齊極以朱墨版印行之。纖巧桃仄,已漸開竟陵之門。其於《經》義,固了不相關也。”周作人從相反的角度看待這段含貶義的評語,他說:

《四庫提要》的貶詞在我們看來有些都可以照原樣拿過來,當作讚詞去看,如這裡所云於經義了不相關,即是一例。我們讀《詩經》,一方面固然要查名物訓詁,瞭解文義,一方面卻也要注重把他當作文學看,切不可奉為經典,想去在裡邊求教訓,不將三百篇當作經而只當作詩讀的人,自古至今大約並不很多,至少這樣講法的書總是不大有,可以為證,若戴君者真是希有可貴,不愧為竟陵派的前驅矣。

清代四庫館臣崇尚正統,重說教輕文藝,乃時代侷限使然,因此有些時候,《提要》褒之,今當貶之;《提要》貶之,今當褒之,正周氏所謂“《四庫提要》的貶詞在我們看來有些都可以照原樣拿過來,當作讚詞去看”。《臆評》不僅如《提要》所云:“於經義了不相關”,更有甚者,其行文中多有對於傳統於經義相關者大加揶揄諷刺甚且嘲笑,如周氏所說:“戴君似很不滿意於朱注,評中常要帶說到”,並舉兩例以為證:其一為《王風》“有兔爰爰”章下雲:

“有兔”二語,正意已盡,卻從有生之初翻出一段逼蹙無聊之語,何等筆力。注乃雲,為此詩者猶及見西周之盛云云,令人噴飯。

其二為《檜風》“匪風發兮”章下雲:

“匪風”二語,即唐詩所謂“系得王孫歸意切,不關春草綠萋萋”注乃雲:“常時風發而車偈,顧瞻周道,中心怛兮,多少含蓄”。注更補王室之陵遲,無端續脛添足,致詩人一段別趣盡行抹殺,亦祖龍烈焰後一厄也。

敢說朱熹的註解“令人噴飯”、“續脛添足”,甚至與贏政焚書之禍相提,“亦祖龍烈焰後一厄”,其不迷信的獨立精神與思想實在難得。亦由此可見晚明思想之解放程度,因為相比較而言,清代《詩經》評點中這樣大膽的言論就很難發現。

有對整體構思的揭示和品鑑,有對具體章法、句法的分析和賞讚,都頗中肯。分別舉例如下:

(戴眉)“溯回”、“溯游”,既無其事,“在水一方”,亦無其人。詩人蓋感時撫景,忽焉有懷,而託言於一方,以寫其牢騷邑鬱之意。宋玉賦“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闊悵兮而私自憐。”即此意也。婉轉數言,煙波萬里。《秋興賦》《山鬼》伎倆耳(《秦風·蒹葭》)

批語所云:“既無其事”、“亦無其人”,揭示了詩歌中企慕情懷的一個特徵。自《蒹葭》以來,古人的愛情詩多表達一種不確定的、無具體對象的高級情感。詩中所渴慕的所謂伊人,多為理想中的夢中情人,或把現實中遇到的自己較傾心的某一女子加上理想的光環,附加上心目中的虛擬偶像的種種特徵,作為歌詠的對象,而不必定有其人。除此表象之外,這些愛情詩的深層還表達了一種對一切美好的思想的苦戀和精神企慕,一種對某種人生境界的渴望與追求。追求的方式則是一種可望難即、欲求不遂的悲劇式的企戀,即“忽焉有懷,而託言於一方”。這種品鑑,可謂得詩之神理。

又如《陟岵》一詩的評點: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戴眉)借父母口詞,寫自己心事,是提胎奪舍乎?大奇。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戴眉)如此便了,更不轉到自己身邊,妙絕!

第一條評語是從整體構思立意入手而發,指出通過想象父母在家中記掛自己諄諄叮囑的話語來表達自己對親人的相念是所謂的提胎奪舍的手法。這種說法是分析到位的。在後世詩詞中,這種表現手法並不少見,明明屬於懷人之作,卻不寫自己如何思念對方,相反,卻大書特書對方如何思念自己;但恰恰不言己之思念,而愈見己之思念之深、懷人情篤。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列舉了徐幹《室思》、高適《除夕》、韓愈《與孟東野書》、劉得仁《月夜寄同志》、王建《行見月》,以及白居易、孫光憲、韋莊、歐陽修、張炎、龔自珍等的多首詩詞佳作,以證明與此篇的“機抒相同,波瀾莫二”。不敢說後人的這種手法都學習《詩經》而來,但這種懷人之作的創格影響並滋養了歷代無數詩家,卻是大有可能的。因此,戴氏在此揭示出來這種提胎奪舍的手法,卻也頗有見地。第二條評語從章法上指出其作法之妙。照一般作意,在寫了父母相念自己的言語之後,必定要轉到自己如何如何思念父母上來,而此篇卻偏不如此,而是繼續寫兄長囑咐自己之話語,然後戛然而止,餘味無盡。戴評用簡煉的話語正點出這種章法上的妙處,可見其品賞之獨到。於此也可見出戴評對於篇章結構的分析很有幫助,能引人發現《詩經》篇章的章法句法之妙。再如《魏風·園有桃》:

園有桃,其實之殽。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失,(戴眉)復一句,益見其憂,其誰知之?(戴眉)一轉,又生一境。其誰知之,(戴眉)疊一句又妙。蓋亦勿思!(戴篇後批)他人於“心之憂矣,我歌且謠”意無餘矣,此卻借“不知我者”轉出一段光景,而結以“蓋亦勿思”,有波瀾,有頓挫,有吞吐,有含蓄。

此詩評語不僅通過眉批於重疊、轉折之處點明精彩,還在總評中總結轉折的原因及效果。評論精細而不忘全局,頗益讀者賞玩。

周作人所說:“唯二人(此處指戴君恩、陳繼揆)多引後人句以說詩,手法相同,亦是此派之一特色。”是指《讀風臆評》與《讀風臆補》多用以詩評《詩》的歷史批評法和比較批評法,這兩種批評法後文將詳細介紹。這裡且說《臆評》,其以詩評《詩》的評點是晚明所出《詩經》評點諸書中第一個較多也較豐富者,雖然其他評點者也用此種方法,如安世鳳、孫月峰、鍾伯敬、徐奮鵬等,但戴君恩在此方面最突出,既多且妙。如:

詩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唐人詩如:“嫋嫋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採桑,昨夜夢漁陽”,亦猶《卷耳》四句意耳,試取以相較,遠近濃淡孰當擅場?(《周南·卷耳》)

在溶溶的春光裡,採桑女子神情恍惚若有所憶,手提空籃,忘記了採桑,原來她在思念從軍的丈夫。張仲素的這首《春閨思》用意與《卷耳》的確相似極了,但風格顯然不及《卷耳》淡遠。但《春閨思》的秀美意象及因果倒裝所產生的鮮明詩境也自有所長。把兩者進行比較,真是有裨讀者。再如: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分明畫出朝廷無事光景,猶唐詩“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意也。(《召南·羔羊》)

朱熹《詩集傳》雲:“南國化文王之政,在位皆節儉正直,故詩人美其衣服有常,而從容自得如此也。”這種理解分明沒有擺脫漢人解詩處處拘牽王化政治的思維定勢,怪不得戴君恩說:“從羔羊素絲見他節儉,遂執定節儉正直對看,不知‘羔羊’二句但指其人耳,真皮相可笑。”且不管《羔羊》作者主觀傾向如何,其客觀上是寫出了太平日久,大夫優遊自適的形態。岑參《寄左省杜拾遺》“聯步趨丹陛,分曹限紫薇。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也是描寫朝廷無事,大臣悠閒光景。所以二者相比對說明,倒也並不牽強,比起朱熹的理解,應該是靈活而實事求是得多了。

唐詩“紫禁香如霧,晴天月似霜。雲韶何處奏,只是在昭陽。”又“監宮引出暫開門,隨例趨朝不是恩,銀鑰卻收金鎖合,月明花落又黃昏。”景物不殊,恩怨自別。(《召南·小星》)

雖然對於《小星》所寫為何等人歷來意見不一,但此處連用張仲素《思君恩》和杜牧《宮詞二首》其二來印合《小星》中之情景,意境還是比較相似的。

(戴眉)“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邶風·擊鼓》“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老杜《垂老別》諸作便可不讀。(《邶風·擊鼓》)

此二條評使讀者的思維由《擊鼓》一詩跳躍到杜甫的悽愴詩作,倒回頭來再讀《擊鼓》,就能強烈感受到其作為征戰詩所含有的生離死別帶給人們的刻骨之痛。類似的還有:

(戴篇後批)“匪風”二語即唐詩所謂“系得王孫歸”意,切不關春草萋萋。注乃雲:“常時風發而車偈顧瞻周道,中心怛兮,多少含蓄”。注更補傷王室之陵遲,無端續脛添足,致詩人一段別趣,盡行抹殺,亦祖龍烈焰後一厄也。(《檜風·匪風》)

再如: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衛風·氓》“三歲為婦……躬自悼矣”)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衛風·河廣》)

安邊自合有長策,何必流離中國人。(《王風·揚之水》)

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鄭風·遵大路》)

空館相思夜,孤燈照雨聲。(《鄭風·風雨》)

《白頭吟》《長門賦》。(《鄭風·蘀兮》)

《少年行》《塞下曲》。(《秦風·無衣》)

此六條批語直接引用後世詩句或僅列出相關詩歌題目,不加任何按語,卻極貼切,勝過繁言贅語長篇講解。

還有以後世詩歌與《詩經》詩章相比較者,借後世詩篇某方面的遜色體現《詩經》所達到的難以企及的藝術高度,倒也符合實情。如:

顧況《日晚行》無此澹遠。(《王風·君子于役》)

“有敦瓜苦”四句,老杜“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差堪伯仲。若王建“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以觀“鸛鳴於垤,婦嘆於室”二語,便露傖父面孔。

《靜夜思》《玉階怨》,殊不如也。

個別評語在以詩證詩的同時,不忘指出前人權威註解之不確處,因為藉助了形象的說明,所以給人以駁斥有力之感。如:

《黍離》而後周無君矣,《中谷》之嘅其《離騷》“美人”之悲乎?注卻實認凶年饑饉室家相棄之作,是當與追蠡尚禹聲者同一姍笑。其音節亦似《離騷》。(《王風·中谷有蓷》)

明是有情語耳,孟郊“欲別牽郎衣,郎今到何處?不恨歸來遲,莫向臨邛去。”正此意也。注乃以為棄婦之詩,覺直遂無味矣。

關於《蒹葭》一詩的主題歷來眾說紛紜,《毛序》認為“《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這樣的解釋,即使不是謬論,也應是過度牽強,難以自圓。今人大多以為這是一首抒寫思慕、追求意中人而不得的詩。而下面這則評語是這樣說的:

“溯回”、“溯游”,既無其事,“在水一方”,亦無其人,詩人蓋感時撫景,忽焉有懷,而託言於一方以寫其牢騷邑鬱之意。宋玉賦“寥廓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即此意也。婉轉數言,煙波萬里,《秋興賦》《山鬼》伎倆耳。(《秦風·蒹葭》)

“既無其事”,“亦無其人”,解詩不坐實,其實就是最善解詩者,宋玉詩句雖未必與《蒹葭》作者同一種惆悵,但與《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卻真是相似,一在水一在山,同一思慕之情。

戴氏論詩,比較注重詩歌具體創作手法的總結,並利用若干術語加以點染。如有翻空法、退一步法、關鎖法、倒法、反振法、以客代主法、轉折法、提胎奪舍法、伸縮法、前後呼應、由虛入實、反覆詠歎、節節相生。這些術語,當然並非戴氏獨創,而是當時時文評點及詩歌評點作法的影響,是評點形式成熟的標誌。其實此類術語,也對當時及後世小說、戲曲評點產生了影響,並在通俗文學評點家如金聖嘆、張竹坡、毛宗崗等人的手中得到了進一步發揚。

參考文獻:

(1)周作人著,《知堂書話》,鍾叔河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2)朱熹,《詩集傳》(影印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3)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

本文節選自張洪海著《<詩經>評點研究》(原復旦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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