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平涼市文聯主席李世恩:古典的涇河

【薦讀】平涼市文聯主席李世恩:古典的涇河

古典的涇河

李世恩

對於略知中國文史的人來說,涇河或許是一條神祕的水系。它源於莽蕩數百里的隴山山脈的主峰六盤山,一路不拒細流,漸成氣象,至陝西高陵與渭河合流,綿延近千里。

崆峒山,應該是涇水出山時的第一個門戶,也是聲名最為響亮的道源聖地。無怪乎明代鄉賢趙時春曾說:“故凡言崆峒者,舍涇則無以見其尊。”因為這裡曾孕育了眾多的神仙名道,他們或常年冥然寂坐,涵養性情,頓悟物理;或別造一家之法,著書立說,廣授門徒。涇河,是劃在仙凡兩界的一道鴻溝,也是橫置於問道者腳下的一道天然的城池。不論庶民,就是帝王也得徘徊再三,方可入其堂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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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崆峒山 張森林 攝

據《莊子》雲:

廣成子居崆峒山石室之中,黃帝聞而造焉,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要云何?”廣成子曰:“爾治天下,雲不待簇而雨,木不待黃而落,奚足以語至道哉!”黃帝退,築特室,席白茅,間居三月,復往見之。……廣成子蹙然起曰:“善哉問乎。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心靜必清,無勞爾形,無搖而精,乃可長生。慎內閉外,多知為敗。……”

黃帝問道頗為不易,他不遠千里跋涉而來,先吃了一頓閉門羹,在涇河邊築室自省,涇水的粼粼波光給了他智慧的啟迪,然後才能登山問道。廣成子以長生之道喻治國之理,令黃帝豁然開朗。從涇水上游退至渭水,再從渭水順黃河行至中原,涇水裹挾著至清至純的道,也從涇入渭,再匯黃河,傳遍中原大地,滋潤著先民們樸素的心田。從此,代表著中國古代文化精髓的道於華夏大地上無所不在,涇水的因子繁衍了多少至神至聖的思想。我常想起涇河,涇河是中國道家的見證者,也是人間帝王與子民沐浴朝覲的聖水。她清澈如鑑的水波照亮過廣成子、赤松子、容成公、張三丰等大師超逸的眸子,也映紅過黃帝、秦皇、漢武等牧民者微赧的容顏。她以涓涓清流海涵了中國古代太多的哲學命題,也默默地向皇天后土輸送著經年不竭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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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母宮 張森林 攝

沒有涇河之清,哪得瑤池之盛、王母之威?明朝涇州州判金世儼曾賦詩:“涇水之中有瑤池,宮闕縹緲與天齊。”昔年周穆王西巡到涇河上游,在瑤池與西王母相會,西王母吟《白雲謠》:“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表達她對別後重逢的渴盼。周穆王也唱《黃竹歌》以答:“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而野。”這又是涇河岸邊一場人與神的對話,不過與黃帝、廣成子的對話相比,這場王母夜宴,則又是多麼浪漫、多麼富於人間情味。

時光的步履姍姍而過,涇河的流水緩緩延伸。

涇水的波光裡閃出一條惡龍,它剛愎自用、使性逞能,把《西遊記》的前幾回折騰得天昏地暗。最早記述它惡行的當是唐代隴西人李朝威的《柳毅傳》。洞庭龍王的小女兒遠嫁涇河龍王的二兒子,由於涇河龍王操守不檢,龍子自然更甚其父,可憐巴陵的金枝玉葉竟淪落為涇河岸邊的牧羊女。“天生麗質難自棄”,她只好臨涇水而自照,以淚洗面。湘水之濱的書生柳毅這便一顧而生憐香惜玉之情,遂由傳書而演繹出一段哀婉而離奇的愛情佳話。明末文學家吳承恩用一支呼風喚雨、挾雷奔電的五彩巨筆,最終將涇河老龍送上了斷頭臺。唐太宗諍臣魏徵夢領天旨,處斬貽誤天機、私改雨簿的涇河老龍那一章,寫得多麼運斤成風、淋漓痛快。想不到涇河的至道竟養育了這樣一個無道的“昏君”,涇河羞煞!

神話和歷史的巧合,竟使涇水與洞庭湖結下了一個很容易被人忽略了的機緣。在涇河上游築城抵禦西夏的宋代名將、文學家范仲淹,曾長期身置烽煙四起的塞下孤城,後神遊於新修的巴陵勝景岳陽樓,極目遠天,壯懷激烈,嘯吟不已,寫下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千古絕唱。而重修斯樓的滕子京,也正是在涇州知府任上,因用公使錢無度而被謫守巴陵郡的。涇水的至道需要心有靈犀的人頓悟,或者需要用心專一的普通人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自省。滕子京在涇水岸邊有違於道,而遭貶之後痛定思痛,才漸悟道的真諦,可謂聞道之遲矣。然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涇水岸邊的日日夜夜,則是他悟道的基礎。我們不難想象,這位遷客登斯樓也,讀唐賢今人之詩賦,吟范文正公之樓記,居高臨風,涇水的涓流會讓他易感的心靈震顫。文學,再次將涇水與洞庭湖定格在同一個畫面裡,使我們彪悍粗獷的西北山水也為之靈秀,無怪乎人們讚頌崆峒“有北國之雄,兼南國之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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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雲寺 張森林 攝

清澈的涇河自隴山流出,山石林草過濾了她最初的塵滓,她纖塵不染的質地最能養育智慧的詩人,讓他們能以特有的慧眼觀看萬象。古樂府《隴頭歌辭》雲:“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還有王安石的詩:“隴頭流水向東流,不肯相隨過隴頭。只有月明西海上,伴人征戍替人愁。”這些關於隴頭之水的詩,道出了涇河這條從古長安通向西北疆域的通道,不僅是一條人們所津津樂道的絲綢之路,更是一條充滿著血與淚的征伐之路。以涇河為路標,周穆王、秦始皇而下,漢唐的皇帝曾多次溯涇河而上,巡疆固土。而我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也表現了涇水古道的戰略意義,請看《棫樸》中寫的:“淠彼涇舟,烝徒楫之;周王於邁,六師及之。”涇河是周王朝大軍的水路要塞,那涇流的水戰也被這含蓄的幾筆寫得這樣輕快,不禁令後世的邊塞派詩人王昌齡、高適、岑參等為之感奮不已,紛紛打馬西去,到西域去建功立業,留下了不少歌吟涇河以至塞外的名篇。

打開《詩經》《漢樂府》《全唐詩》等許多典籍,涇河在這些文學神聖的殿堂裡燦若星光,閃現出優美的詩句,映照著超脫的詩人。在眾多的詩人和詩作中,晚唐的李商隱最能使人眼前為之一亮。李商隱是牛黨令狐氏的得意門生,後又成了李黨涇原(今涇川一帶)節度使王茂元的乘龍佳婿,涇河給了他美好的愛情,同時也把他推向一個尷尬的境地,扮演了中國文學史上為數不多的朋黨夾縫中的孤獨角色。唐開成三年,新婚燕爾的李商隱應博學宏詞科考試落選,客居涇州,嘗登涇州的古安定城樓,高吟“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鶵竟未休。”早年我每每乘車經過涇川時,總愛望著窗外,在如今瘦細的涇水中尋找那綠楊枝外的汀洲,可惜除了這裸露的堤岸,哪裡還有半點“汀洲”?據說這“汀洲”就是涇州以東的美女湫。美女湫是涇河在長長旅途中貪玩的地方,那裡以前有寬闊的水面,有茂密的蘆葦,有神奇的傳說。26歲的李商隱放眼美女湫,想到“紅袖添香夜讀書”竟落得“賈生年少虛垂涕”,不禁感懷身世,憂憤國事。此詩雖是失意自慰之語,可寫來仍高昂慷慨,表現了青年詩人開闊的胸襟。涇河可能摧毀了晚唐走向衰落時期的一名平庸官吏,卻造就了中國詩壇光輝燦爛的一顆晨星。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在人生汙濁的長河中保持了像涇水一樣清澈的心靈,在他一生愛情的相思和失意、理想的追求與幻滅中,為後世展示了一顆誠摯的心靈中最美麗的東西。涇河給了他痛苦,也給了他詩情,在涇州兩年多時間,他寫的《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瑤池》《無題·照樑初有情》等篇什,哪一篇掂起來沒有沉甸甸的份量?哪一篇讀起來不是齒頰留香?

涇河是透亮的清澈。然而在古代詩文中,最古老最經典的《詩經》就是最早把一盆汙水潑在她的身上的。《詩經·穀風》就寫了“涇以渭濁”的句子。古代地理學的侷限,使古人對涇水清濁的認識判斷顯得有些草率,有的寫“涇清渭濁”,有的寫“涇濁渭清”,但涇河的美德在於她“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寵辱不言。乾隆五十五年,這位喜歡吟風弄月並自命為“十全老人”的皇帝在披讀朱熹《<詩經>集註》和宋人蘇轍、元人曹伯啟的詩時,見朱注與蘇曹詩對涇渭清濁的看法正好相反。於是乎,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竟對這條遠在數千裡之外,流淌了數千萬年的涇河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涇河究竟是什麼樣子呢?勘察涇河,揭開千年文字迷霧的議程也擺在了這個日理萬機的皇帝案頭。就這樣,一道聖旨降至平涼,命知府胡紀謨探查源流,如實呈奏。此時的涇河仍然保持著她的本色和真實,胡知府探源溯流,直到百泉噴湧、碧水揚波的涇河源頭——隴山深處的老龍潭。隨後,又順流而下,直到涇渭合流的渭河平原,始知涇水清澄出於天然,即使下游,也仍然清可鑑容。於是胡紀謨就寫了《涇水真源記》,並附錄了其親手繪製的涇水源流、笄山二圖,以及《探涇源》詩一組五首,上達天聽。其詩有云:“無數泉飛大小珠,老龍潭底儲冰壺。汪洋千里無塵滓,不到高陵不受汙。”胡知府的贊詩對於深處宮廷的皇帝來說總是帶了些誇張,但涇河使臣子的奏摺也平平仄仄地風雅了起來,哪裡像如今嚼蠟頓頓家常飯、作文句句老生談的行政彙報?但又從胡知府親歷數月勘察驗證的實績看來,涇河岸邊的人對涇水的清澄是多麼的不自信啊!難道真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嗎?

【薦讀】平涼市文聯主席李世恩:古典的涇河

▲涇河 張森林 攝

我懷念那古典色彩的涇河,我憧憬那清澈可人的涇河,她率真、文靜、清純,不需一絲的加飾,她養育著涇河兩岸的百姓,也教誨著有所作為的帝王,她給詩人以智慧的靈感,也給史學以現實的關照。她不奴顏婢膝,總是不卑不亢地一任逝者如斯。我深知工業文明的衝擊,會為社會進步注入強大的活力,但也無疑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塵滓,“雲不待簇而雨,木不待黃而落”。每當工業和生活的汙水排向涇河,我總會想起余光中先生控訴工業煙囪的詩句:“像一個流氓對著童女,噴吐你滿肚子不堪的髒話。”當我為生活奔波得疲倦時,曾經設想:暮春三月,約三五知己,仿晉人遺風,在涇河引曲水流觴,修禊休閒,臨清流而賦詩,不亦樂乎?然而,渾濁的涇河拒絕了我,拒絕了我們大家,也拒絕了古典氣息對我們共同的薰染。涇河,你流到哪兒去了呢?難道你真的流進古典、流進史籍就斷流了嗎?

近幾年冬天,在沿涇河兩岸新栽的蘆葦叢中,人們又看見了大雁,看見了白鷺、赤麻鴨,這些唐詩宋詞裡的候鳥又一年一度落腳到這裡,這是涇河之幸,也是造化之幸。但願這裡是鳥的天堂,也是兩岸人們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