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熊芳:細碎的淡藍色(組詩)

熊芳(湖南)

巖吾溪

流水的四季總是新鮮、明亮的

明亮中透著歡愉的寧靜

這鄉村的夜晚,把靈魂裡的嘈雜

化解在流水的淺吟低唱裡,沒有誰

能在茶水滾燙的時候,喝下

澀澀的餘甘,詩歌如此

生命如此,無論一開始多麼

驚天動地,最後都會被深沉的平靜

撫慰一切,巖吾溪

只是一個普通的地名,普通得

就像你身體中一個健康的器官

這樣的平凡總是被視而不見

遠山的野杜鵑紅得滴血,潤澤著

山灣的寂寥,也唯有這奔放

乾淨的寂寥,讓茶園的每片葉子

吐露璞玉的光色,那些純潔的事物

從未遠去,我們孑然一身

在一盞清茶裡,泡盡

清風明月,人世悲歡

細碎的淡藍色

山間的季候風吹著時間的空寂

無限延伸的小路,在人們腳步的來回中

一無所有,那些散落在路邊雜草叢

細碎的淡藍色小花,像是某個失戀女子

墜下的眼淚,藏著一些

無法實現,渴望回心轉意的小心思

田野裡邁著小細腳的白鸛

抖動一身潔淨的白羽,正如先人歸來

凡是帶有生命感知的物體,總會

在黑夜裡找到宿命,在陽光下

找到幻影

睡在床上胡思亂想

晚上睡在床上

閉上眼都能看到浮雲

看到五百萬彩票

想象腳下有一條又一條金光大道

第二天醒來

太陽還是那個太陽

路還是那條路

“早上好”

對我打招呼的是一個逝者

七年之癢

剛出學校,我的手癢了

想抓住鈔票

一年後腿腳癢了

跟隨男朋友南下深圳

在浮雲裡飄蕩兩年

又隻身逃回長沙

再後來,舌頭癢了

與閨蜜在夜宵攤八卦

啃著理想的骨頭

買了一件千元桑蠶絲吊帶裙

心痛了三天

如今詩癢了

想做逝者的替身

重返人間

蜻蜓

小時候頑皮

用一根細長的繩子捆住蜻蜓的尾巴

也捆住了自己

童年我們就學會了

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我們以藍天為背景

跟著蜻蜓飛

但怎麼也飛不高

幻想累了,我們也累了

如今我們只是墜落的翅膀

活成最孤獨的樣子

河流日以繼日的歡騰

為山村送上歌聲

只有水底的石頭知道

它孤獨的溫度

黑暗的精靈帶來種子

蝴蝶的翅膀撲閃著斑斕的誘惑

眼睛總是對發光的物體著迷

就像人們總是衝向熱鬧的群體

讓同一流向的歲月藉以慰藉

我只想活成最孤獨的樣子

讓明天不認識昨天的自己

就像曾經的戀人

形同陌路

玫瑰

你從來沒有活得像你自己

總是作為一個替身在人間

比如“愛情”,比如“美”

你用滿身尖銳的刺,捍衛

自己的名節和真實

卻無濟於事

於是,你

選擇了枯萎

黃昏裡

一對戀人在夕陽下的小石子路上散步

鳥兒也成雙成對的飛著叫著

樹林間閃爍著緋紅的霞光

石頭聽著他們的竊竊私語

石頭會保密的

鳥兒會保密的

他們說了些什麼

黃昏也會保密的

她把整個山村緊緊抱攏

就像那對在親吻的戀人,只有

鄉間的那條小溪流歡騰得不知所以

蒲公英

老師教過我們

有翅膀才能飛

長大後才發現

沒有翅膀也是可以飛的

就像蒲公英

可以藉著風

或是路人經過時的一個吻

但他輕,足夠輕

輕得連吻都掛不住

融入虛無,卻在虛無中遍地開花

黑暗歸於黑暗

當我們處在母親胎盤的混沌

是何等的嚮往光明

想睜開眼

看清這萬物之真相

當我們看到了陽光

把黑暗照耀得越發深沉

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棲息地

於是我們歸於墳墓

並不是死亡

我們誰也不信

信那秋風脫去片片樹葉

露出歷歷歲月的抽痕

信那匍匐在地的小草

一年一年的破土重生

信光禿禿的樹枝毫無隱藏的裸露

信鴿子帶來和平

信烏鴉的叫聲會帶來不祥

而他們都只是鳥

信石頭幾百年不動

堅守著流淌過的塵埃的祕密

我們總是不得不和自己擁抱

渴望愛人的擁抱

渴望在擁抱時讓靈魂在對方身上歇歇

當然,我們誰也不信

生活總是如此動盪不安

不信死後也不得安歇

回家

汽車下高速後

就被青禾的香澀味擁抱

母親早早就在家門口的路上等

還是那張不變的臉

堂姐妹拖兒帶女來看我

這些兒時的玩伴

除了身材發胖,還多了幾分慈祥

呆了兩天後,感覺自己的皮膚更白了

洗澡時身體發亮

在鄉下,夜裡沒有汽車的噪音

只有蛙鳴抬著我的睡眠遊蕩

我夢到了牛郎,不是高富帥

時間的歌唱

我聽見山上的石頭在吟誦,看見

泥土的花朵在舒展,看見

一棵未命名的樹,在

向路過的行人敬禮,他煽動著

每一片枝葉,展現

所有的怯痛和喜悅,一雙雙

滿含溫情的目光中堆積的榮耀

覆蓋掉每一次的遷徙

在上的,或是

在下的,光

在頭頂為腳步增長,在那些

手指縫中的手,或呼吸

打開,年輕的車輪

驚呼,尖叫,這

時間的歌唱

柳葉湖夜色

蜘蛛懸掛在半空蕩鞦韆

夜風在月光中編織童話

偶爾還粘進我的幻想

一位自行車上的夜行者

把散落在水波中的光柱串聯起來

像是串起他的名字

你說,寫首詩吧

詩呀,就在

魚跳出水面又落入水中的聲響裡

行走

我每走一步

都感覺腳心窩踩著一個名字

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人

平靜的水面遮掩沉思的頑石

那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同伴

總是乘著白雲來看我

不僅僅是某個人,還有草木、花鳥

亦或是猛獸、洪水、飆風、靜默的虛無

他們變著法子粉碎我又拼湊我

我聽到眼淚一滴滴落入泥土的聲音

如果不是那些可愛的靈魂咬掉內心的抗爭

我不敢再向前移動腳步

朋友

他想要什麼,風

也不知道,遇到一棵樹

就留個記號,遇見

大海,就做一回啞巴

他背井離鄉,他就是

我的遠方,朋友

也是一生,天黑就回家

阿茲海默症

我們都需要一個與自己抗爭的過程

這個過程往往都是舉重若輕

他一點點忘

忘記最熟悉的面孔

忘記陌生的物件

最後忘了自己

他偶爾會自言自語

自己的事情都沒有安排好

其他一切都是空的

原來一個人,是可以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

烏雲界

烏雲界沒有烏雲

鳥兒在流水中復生

竹山裡的老者走出去成了少年

那些傷感的事故都成了故事

遠處,晨霧未消

你永遠不是醒得最早的那個人

流水從未遠去

從星空木屋、地球倉

再到創客街,清風徐徐

兒時的夢,在現實和夢想之間

爭鬥,鬥爭

怎爭得過母親慈目中的牽引

回來吧,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在熱血與惆悵裡發酵

在華佗廟,人們把病痛

交給原始的信仰,用雙手

向神明致敬,萬病消除

在時光無休止的穿梭中

我從不相信永恆,我只相信

流水從未遠去,在我眼前

呈現最真實的模樣,如此深刻

彷彿從古老的傳說中走來

長沙

我不敢驚動你盛夏的湘水,千年流過

深秋的愛晚楓林,紅如嫁衣

每次經過,我就成了新娘

我的腳步常常在解放西的路口駐留

巷口的叫賣聲,臭豆腐,糖油粑粑

還有紅臉的小龍蝦

累了,就到杜甫江閣喝茶

聊聊茅屋與廣廈

我在長沙生活了多年

只愛有辣味的人

我在橘子洲頭等你

等你回家

楊溪橋

聽說此橋原是木橋

幾次重建,幾世輪迴

人們日復一日在橋上的來回

趕集,讀書

有人去了他鄉

也有人去了天堂

橋在渡人

也自渡

山裡

溪水夜以繼日

用呻吟打磨石頭的菱角

枯木長出一個個蘑菇

愛情死而復生

趙奶奶的那兩顆金牙

巴大爺的長白鬍子

跛大腳的柺杖

還有土牆旁的那口棺材

傍晚,老人就衝山上放牛的小孩喊

回家囉,回家囉

如喊逝去的親人

只活一次與沒活過一樣

如果你還活在昨天,不如

死去,我怎麼

可以重複別人的活法,只活一次

與沒活過一樣,我寫詩

有透進監獄的光亮

日雜鋪的中年婦女

她從稱好的雞蛋中,偷偷的

拿出兩個,放在

貨架暗格的抽屜裡,笑臉盈盈

若無其事,貨架像屏風一樣

遮掩掉外面的視線,也遮掩掉

廬山真面目,我站在

外廊上,本可以眼不見為淨

她久久未出,都怪我的腳步

目睹了這一切,她繫好塑料袋

遞過來給我,不敢直視

我的眼睛,我沒有

拆穿她,我不是一個正直的人

花葉很嫩的時候,情竇未開

初開時,蜜蜂蝴蝶走走停停

想要結果時,花就凋謝了

愛與被愛,更多的時候

是混沌不清的,那就放在心裡

發酵好了,給母親的那一次陣痛

孩子會還給我,沒有抱歉

也沒有謝謝,就像我們

從沒有愛過誰,等到髮際變白

牙齒脫光,我們自言自語的

不是“我愛你”

而是“我愛我自己”

詩歌|熊芳:細碎的淡藍色(組詩)

熊芳

【作者簡介】

熊芳,女,1987年生,湖南桃源人。曾參加《人民文學》第五屆“新浪潮”詩會。作品見於《人民文學》《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詩選刊》《青年文摘》《漢詩》《湖南文學》等,入選多個年選版本。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詩歌佳作獎、第13屆臺灣葉紅女性詩歌佳作獎、第五屆常德原創文藝獎詩歌獎。湖南省毛澤東文學院第17期中青年作家研討班學員。現為常德日報社晚報副刊編輯、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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