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散文《“英明蓋世三岔口 傑作驚天十字坡”》,請欣賞

“英明蓋世三岔口,傑作驚天十字坡”,是田漢送給蓋叫天的一副對聯。這副對聯中嵌著蓋叫天的本名(他真名字叫做張英傑)和藝名,對仗工整,舉出了他的兩出拿手好戲,而且很有英雄氣概,所以蓋叫天很得意。這些年他上臺唱戲,舞臺兩側一定掛這副對聯,他在杭州造的生壙,墳前石牌坊上也刻了這十四個字,橫額則是“學到老”三個大字。

這次中國民間藝術團在香港演出的京戲中,也有《三岔口》與《十字坡》這兩個劇目。這兩齣戲在京劇中本來地位很低,屬於“開鑼戲”(即帽兒戲)一類。從前聽京戲的以富貴中人及有閒者為多,他們講究氣派,很遲很遲才上戲院,只看最後一兩出好戲,越是差的戲碼,排的愈前,直到蓋叫天把這兩齣戲唱紅,才把它們作為大軸(排在最重要的地位)。所以談到《三岔口》與《十字坡》,不能不提目下全國第一的武生蓋叫天。

《三岔口》的故事是說北宋時楊延昭手下的大將焦贊得罪了奸臣,發配沙門島,楊延昭派另一個大將任棠惠暗中保護。兩人住在三岔口的一家客店中,店主劉利華夫婦仰慕焦贊,以為任棠惠是奸臣派來行刺焦讚的,於是黑夜中摸進任棠惠的店房,兩人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打鬥,直到焦贊循聲趕來,雙方相見,這才消除誤會。

這故事不知出於何典,北宋楊家將的小說中有焦贊殺人闖禍的故事,但不見有任棠惠和劉利華,除了《三岔口》之外,其他關於楊家將的戲如《穆柯寨》《轅門斬子》《洪羊洞》《楊排風》《擋馬》等戲中也不見這兩個人物。但單是《三岔口》一齣戲,也足以使這兩位英雄活在許許多多人的心裡。現在全世界知道劉利華的人,只怕比知道楊六郎的人還多呢。

最初這戲的主角是武丑劉利華,到蓋叫天飾演任棠惠,主角變為武生。後來李少春與全國第一武丑葉盛章合演,又變為兩人並重。我們看這次演出,飾任棠惠的譚元壽和飾劉利華的翟韻奎是無分輕重的,當是承襲著李少春和葉盛章的先例。

與從前的演出相比較,這戲已有了一些改動,最重要的是把劉利華從壞人改為好人。原來戲中劉利華是開黑店的強盜,最後被任棠惠一刀殺死,一九五一年張云溪、張春華出國演出,才改成目前這個樣子。劉利華在小說或其他劇目中都不再現,觀眾對這人是好是壞本來沒有成見,單在《三岔口》中看來,一路見他鬼頭鬼腦的又滑稽又有趣,完全是一派喜劇的作風。演到一半,觀眾對這小丑已很是喜愛了,最後給人一刀殺死,未免感到可惜,而且也大大破壞了喜劇的風格。在一般喜劇中,壞蛋總不過吃點苦頭,受點懲罰,不必殺之而後快,何況劉利華在戲裡也沒做什麼壞事。改成現在這樣,雖然與“打店”的情節越來越像,但就戲的本身來說,卻是更為完美的。一九五三年我在上海看蓋叫天唱《一箭仇》,前面一出《三岔口》由他的兒子小蓋叫天飾任棠惠,情節已改成與現在一樣,可見蓋老先生也是贊同這樣改的。

這次因為來港的演員人數不多,頭上焦贊起解一段略去了,劉利華之妻的武旦戲也沒有演出。起解一段的有趣之處在於焦讚的個性,他把自己的手銬脫下來,蠻橫的套在解差手上,使觀眾看得很是痛快。《打店》的戲中所以有武松脫銬的美妙身段而《三岔口》中焦贊不需脫銬,原因就在於此。

從清朝以來,武戲即不被注意,人們重視的是“秀才舉人中狀元,保定我主萬萬年”那一套。而在武戲中,長靠又比短打地位高。我想這與封建統治是密切關係的。長靠武生飾演的是大將,這是皇帝得力的助手,短打武生除卻了黃天霸之類官府爪牙之外,就是草莽群雄。武松、石秀、十一郎等等都是對朝廷不大恭敬、喜歡犯上作亂的人物。士大夫自然不大喜歡他們。

金庸散文《“英明蓋世三岔口 傑作驚天十字坡”》,請欣賞

《三岔口》經蓋叫天一演而成大軸,再經李少春、葉盛章雙璧一演而南北皆賞,等到張云溪、張春華出國獻演,歐美文化藝術界的人士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讚了。這戲在國外所以得到這樣大的好評,一半固然是由於戲劇本身的組織、京劇的魅力、演員的技能,另一半卻恐怕由於它主要是一個啞劇。外國觀眾不懂中國人的語言和唱詞,但《三岔口》中每一個動作他們卻都能瞭解。由於瞭解,對這戲的精彩之處就愈能欣賞。

“啞劇的每一個動作使觀眾都能瞭解”,這句話說說容易,做起來卻十分困難。在西歐,羅馬時代就已有啞劇,目前歐洲的戲院中偶然也有一些啞劇表演,然而普通只是極短的一段,引不起多少人的興趣。默片電影時代啞劇的表演藝術曾大為興盛,等到發明了有聲電影,這種表演又衰落了。但即使是默片之中吧,也不得不借助於常常出現的字幕來加以說明。歐洲與印度的有些批評家把《三岔口》中的演技與卓別林相比,因為卓別林正是演啞劇的大師。

目前歐美戲劇中啞劇動作用得最多的是在芭蕾舞之中。因為芭蕾舞的舞蹈者都不說話,舞蹈動作又很抽象,只好用啞劇手勢來敘述故事和表達感情。自從十八世紀初葉以來,芭蕾舞承襲了意大利諧劇的手法,啞劇就成為舞蹈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過去,看芭蕾舞的只有少數的王公貴族和鑑賞家,他們都懂得舞蹈,對舞劇中的特種姿勢都明白是什麼意義。但現在看芭蕾舞的人社會面越來越廣,不可能每個人都是專家,許多人就不知道這些舞蹈家們比來劃去的在幹什麼。英國一位著名的女舞蹈家菲麗雪戴•格萊說過一個故事,說她丈夫有一次去看《睡美人》,見王后對著王子,在自己耳後擦了幾下,這意思本來是說:他為什麼不結婚?他應該在這些青年女子中挑一個來做新娘。這位先生大聲問人:“王后是不是問他兒子有沒有洗乾淨臉?有沒有在耳朵後面洗一下?”這個問題引起了許多內行者的鬨笑。這表明,芭蕾舞是多麼難懂呀!雖然它每一下手勢都有理由,也合於邏輯,但事先不好好學一番,是不能懂的。比如說,雙手交叉在頭上(象徵王冠)是表示國王或王后,如只舉上一隻手,那就是表示王子或公主。說起來不無有理,然而誰想得到呢?

但看《三岔口》,你完全不需要這種專門的惱人的知識,即使是六七歲的孩子,也知道任棠惠和劉利華在幹什麼。

芭蕾舞中的啞劇是根據法文的文法來結構的,這更令人難懂。比如《天鵝湖》第二幕中,王子做手勢道:“你—飛—不要。”天鵝做手勢道:“我—你—怕。”其實一個是說:你不要飛走。另一個答道:我怕你。在《三岔口》中,劉利華在自己肩頭上方一拿,在頸中一斬,再搖搖手,不論是哪一國人,都知這表示怕任棠惠一刀將他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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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劇雖是一種藝術,但在一般場合中表現起來總令人感到不合理。難道他們是啞巴嗎?幹嘛不說話?在《三岔口》與《打店》中,所設想的情況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對打的雙方都是在黑暗之中,只要發出一點點聲音,立刻就是殺身之禍。在這種環境之中,演出啞劇是最最合理的。而除了中國這種傳統戲曲形式之外,在外國的話劇或電影中處理這場面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京戲的觀眾雖然看到一個光亮異常的舞臺,卻能設想這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在西方的舞臺劇中要表現這種情況,勢必要關掉燈光,那麼觀眾要知道臺上在幹什麼,只好像任劉兩人一般,自己也上臺去瞎摸一場了。

兩齣戲中摸黑打鬥之激烈,不必多說。京戲短打武技如“滾毛”、“劈叉”、“打飛腳”、“跌筋”、“烏龍攪柱”等精彩動作,在這兩個戲裡也應有盡有。這次看譚元壽與翟韻奎、黃元慶等的演出,雖然技術還不及蓋叫天、李少春、葉盛章諸前輩,但動作緊湊火熾,看來也極為過癮。蓋叫天當年與祁彩芬合作演《打店》,從店房中一路打到屋頂。蓋叫天一塊彩瓦丟下來,剛在祈的頭頂碰得粉碎,這手絕活,連他親生兒子也還沒學到。黃、譚、翟諸位均在英年,假以時日,也未始不能直追前賢。

外國戲劇批評家們對《三岔口》中各種動作目的性之明確,一致讚揚。所謂目的性明確,那就是說每一招每一式都有具體的作用,一刀揮來,目的是要砍死對方,一腳踢去,目的是踢去對方的兵器。再拿芭蕾舞來相比,舞蹈中有許多旋轉、姿勢、高躍等等,美當然很美,但到底有什麼意思,實在難說(烏蘭諾娃等蘇聯舞蹈藝術家所做的重大改革之一,就在使舞蹈動作具有意義,這正是我國京劇舞蹈所已做到了的)。當然京劇中也有為武功而武功的東西,但比較上數量是很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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