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認命，就是哪吒的命！”'

1979年的哪吒與2019年的哪吒是不同的。

正如1979年與2019年不同一樣。

17歲時，我拿著朋友的MP4，縮在床上看上海美術電影製品廠的《哪吒鬧海》。

當哪吒將劍放在自己頸間，用稚嫩卻決絕的童聲喊出那句影響幾代人的話：「爹爹，我把這骨肉還給你」時，

我哭了。

前幾天，我拿著電影票，走到影院去看這部在朋友圈已成刷屏之勢的《哪吒之魔童降世》。

當哪吒臨危受難，李靖隔著時空對哪吒喊出那句痛徹心扉的「他是我兒」時，

我也哭了。

但兩個眼淚是不同質的。

在這部目前票房已超10億的新編《哪吒》裡，那個無父無母的哪吒有了父慈母愛的家庭。

當初寧可玉石俱焚的哪吒也多了幾分對社會與人群的渴望。

相比較而言，以前的哪吒是圖騰，

如今的哪吒更像是現實本身。

01：哪吒，你還搖滾嗎？

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哪吒是許多人的精神領袖，

包括我。

它是所有神仙裡唯一一個敢於「弒父」的。

《大鬧天宮》裡的孫大聖還曾被招安，留下了弼馬溫的生平汙點，但哪吒從未妥協。

在注重孝道的儒家文化體系裡，哪吒是破天荒的。

在《哪吒鬧海》裡，當昏聵無度的父親李靖冤枉哪吒，收了他所有兵器，讓他以孩童之身獨自面對東海龍王，面對翻江倒海的陳塘關時，哪吒不屈服。

如同所有父母管教孩子時，都會說的那句大於天的話：

「是我生你養你」

但只有哪吒敢於在白刃下向傳統喊出：

既然如此，「那我將這都還予你」。

在政治氣候剛剛鬆弛的1979年，承認父權也是有錯的，父命也是可抗的，讓這個社會的青年人們透了一口氣。

也於是似乎每人身邊都多了一個把自己暱稱改為哪吒的男孩或女孩。

1999成立的痛仰樂隊也把哪吒當作自己的標誌。

似乎他們也覺得，只有那個將龍王老子抽皮扒筋的小子才能代表搖滾。

扎著哪吒頭的女歌迷簇擁在一起，當痛仰在臺上高唱《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臺下的青年們消耗著自己無用的熱情，哪吒精神宛若復活。

那是1979年的哪吒，是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吶喊。

如果以這段歷史為參照，再來看這個在2019年引起沸騰的新編《哪吒》。

這部成為中國第一部在IMAX大屏上播放國漫，在電子化的同時，它的精神內核也被重構了。

02：曾經哪吒不畏眾人，而今無比在意眾人眼光

新編版《哪吒》是徹底的現實主義敘事。

哪吒依然熱血，但不再搖滾。

新故事開始於一場命運倒錯。

天地靈氣孕育一顆混元珠，元始天尊將它提煉成靈珠與魔丸。原本應將靈珠賜予李靖之子的太乙真人因職權疏忽，導致靈珠被申公豹所偷。

最終，魔丸被注入哪吒體內，而靈珠被注入了龍王之子敖丙體內。

哪吒出世之時，並不討喜。

一顆暗黑系的頭在地上蹦跳，帶著一排尖牙，與之前清麗的哪吒形象差異頗大。原本前來祝賀靈珠轉世的陳塘關村民，目睹這顆肉球向房屋上噴射火焰，摧毀建築。

自此，對哪吒的偏見便已產生。

於是，哪吒一生都在爭取陳塘關村民的認可。

毋庸置疑，哪吒討厭陳塘關村民。

自己沒有做錯什麼，村民卻因他的魔丸身份拒斥他。

睜著楚楚可憐大眼睛的小哪吒，只想外出找小朋友踢毽，村民們卻不由分說向他投來菜葉，石塊。

當看到哪吒那個圓滾滾的肚兜被雞蛋砸髒，我也不禁同情。

然而，哪吒又不是單純討厭陳塘關居民。

他更渴望認可。

在又一次闖禍後，父母決心讓太乙真人將哪吒帶入「江山社稷圖」修煉。

母親勸慰，「要學好本領造福百姓啊」。

哪吒一下跳起，「造福外面這群白痴？」

但母親看透哪吒真心，「其實你還是想獲得大家認可的吧？」

只是因為你遭受了誤解，心裡埋怨。其實你是想當英雄的。

包括李靖對哪吒的培養，也是極為社會化的。

當一家人知道元始天尊將天劫咒施在魔丸身上，哪吒出世3年之後，便會被天雷擊中毀滅，成為宿命。

母親提議，既然如此，要不我們就辭掉官職，帶孩子游山玩水，活得快樂一點，不好嗎？

如此道家作派的提議被身為陳塘關總兵的父親否決了，「你不想讓哪吒死後還被人看作妖怪吧？」

不但要顧身前事，還要追求身後名，李靖是講求榮譽的。

這與《哪吒鬧海》裡，那個赤條條跑去海里洗澡，惹了禍回來當即自刎的哪吒不同。前者的哪吒眼裡沒有百姓，後者的哪吒則拼命想要獲得百姓認可。

原本對村民充滿憤怒的哪吒，在聽到父親的謊言——其實自己是神安排在人間的祕密武器時，哪吒產生了使命感。自此他在江山社稷圖裡修煉，是為榮譽而戰。

榮譽在古希臘被認作最高善。

但榮譽必須來自人群，孤膽英雄是沒有榮譽的。

03：這是不徹底的反抗，是規則內的自我掙扎

哪吒與村民的矛盾激化於海夜叉事件。

為趕快證明自己，哪吒逃出江山社稷圖，想要立刻斬妖除魔。

遇到上岸偷狗吃，劫走女孩的海夜叉後，哪吒追著妖怪打。結果卻被陳塘關村民誤解為哪吒偷走了女孩。

於是村民抄著傢伙圍攻哪吒。一把鐵鍬結結實實錘在哪吒腦後，哪吒被屈辱激怒，但仍舊沒有對居民喊出那句「老子不跟你們玩」。

遭受如此誤解後，

當聽到父親說，要在全陳塘關的村民都來的生辰宴還哪吒清白時，他還是從床上蹦起，立馬原諒了這群人，投入對萬人矚目光輝時刻的想象。

哪吒最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頂住了想要水淹陳塘關的敖丙的攻擊。

最終哪吒不幸被天雷擊中，丟失肉身，陳塘關百姓才跪倒在哪吒面前。

這個下跪姿態值得玩味，哪吒最終獲得榮譽，儘管榮譽是愚昧的陳塘關居民給他的。

影片末尾的口號喊出來很燃，

但這燃不是叛逆，而是勵志。

是在不打破現有體系的基礎上，對更高地位的爭取。

沸騰的火光與漫溢的海洋在天空中化為一朵巨大的水汽蓮花時，「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號振聾發聵。

但其實哪吒還是首先接受了天定的規則，

他沒有與天鬥。

04：只能在體制內鬥爭，是影片所有人物的共識

新編《哪吒》裡的敖丙，是另一種更為沉痛的現實主義。

敖丙一改在之前動畫片中的醜陋形象，變成翩翩公子，哪吒也沒有對敖丙抽皮扒筋，而是成為了敖丙唯一的朋友。

在新編《哪吒》裡，申公豹將靈珠偷來後給了龍王之子，他也成為靈珠轉世敖丙的師父。

比起哪吒，敖丙悲慘得多。

雖然哪吒是魔丸轉世，但他有父母的關愛保護。

作為陳塘關總兵的李靖享有社會地位，在哪吒闖禍後，也能出來維護他。

但敖丙是妖族出身。

他父親與整個龍族被囚禁在海底地獄，永世不得出頭。他雖是靈珠，卻要在出行時小心翼翼蓋好頭上的龍角，藏好這個羞辱的烙印。

龍族有一段悲慘歷史。

當年被天庭招安，龍族協助鎮壓海底妖獸。本來作了貢獻的龍族卻因妖族身份，不得躋身仙族，得不到天庭重用。於是天庭給了龍族一個龍王虛名，讓他們在海底龍宮把守妖獸。名義做官，實際是將他們囚禁於海底。

有著如此遭遇的龍族們並沒反抗天庭，也沒對現有制度喊出「操你大爺」，而是希望敖丙借用靈珠能量，建功立業，在天庭躋身仙班，帶帶這幫窮親戚。

這頗像宮鬥劇中把女兒送到皇帝面前當妃子，祈求改日冊封皇后，能夠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申公豹願意幫助敖丙也是因為，只有給靈珠轉世的敖丙當師父，才有機會躋身十二仙班。十分刻苦的他一直因為是豹子精出身，得不到元始天尊重用。

比起哪吒渴望獲得眾人的認可，敖丙和申公豹想要獲得權力的認可，這條路也就走得更為艱難。

於是敖丙如同一個寒門狀元，苦苦修煉，乖乖遵從師父與父親教導，在聽說家門不幸遭遇後，跪倒在父親面前向他許諾，我會努力的。

等到3年期限已到，天雷將要降臨陳塘關，靈珠也將要建功立業的那天，龍族的每一分子都從身上拔下最硬的那幾片龍鱗。片片龍鱗從海底飛起，附著到敖丙的身上，變成了世上最堅不可摧的萬龍甲，也是最沉重最令人窒息的壓力。

這一場景頗像是村裡的秀才趕考，村民一人抓上一把小米送他上路的場景。

有意思的是，在現實世界裡，社會學家曾對寒門子弟考入名校之後參加的社團活動做過統計。這群原本處於底層的人來到大城市，事實上更想習得上層人的生活方式。寒門子弟們報名葡萄酒課，咖啡課，去學禮儀的人數意外多。

如同寒門學子的父母對他們說，「去吧，趕快擺脫農民身份，再也不要回到村子」類似，

龍王對敖丙說著：「去吧，趕快擺脫龍族的身份，變成仙班」

這是再現實不過的現實主義。

這樣的壓力逼迫了敖丙，導致最後善良的敖丙不惜以水淹陳塘關的代價，給全族的希望以交待，也求得一個仙班的位置。

05：熱血卻不一定有結果，才是大多數人的宿命

從故事和畫面來看，《哪吒之魔童降世》是成功的。

比起純粹理想主義的1979，2019的哪吒更務實，也似乎更易獲得現代人的共鳴。

最初看《哪吒鬧海》，我也給自己起過哪吒的名字。

希望自己如同那個決絕的哪吒，活得極為純粹。

但之後我發現，我是沒法脫離人群也是沒法脫離父母的，我更沒法把一切都打碎了重造。

那是如神般的理想。

相較而言，《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理想更切近2019的時代特色，也更切近現世。人們去到電影院，在「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高燃時刻流下眼淚，為略顯平庸的現世生活找一個「不認命」的飄渺希望。

不過最令人悲傷的是，很多人在看了這部片子後發現，我們既沒有1979年哪吒的孤絕，也沒有2019年哪吒的主角光環，我們其實更像是片中那個最不起眼的申公豹。

在這部現實主義《哪吒》裡，申公豹扶植敖丙計劃失敗，他的成仙之夢也破碎。

雖然努力過，渴望過，他最終還是一個被人歧視的豹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