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不知所終的爺爺 文/杜文濤

我那不知所終的爺爺 文/杜文濤

我沒有見過我的爺爺。

爺爺在我出生20多年前便離開了家,自此便無了音訊。他是被拉壯丁走的,在1941年寒風凜冽的年初。爺爺被從家裡帶走時,父親11歲。爺爺的事是後來聽奶奶和父親閒聊,才斷斷續續知道的。

爺爺名叫杜英春,家在漢中盆地南鄭縣安坎鄉泉西村一個名叫馬槽的小地方。少時讀過私塾,成人一直躬身務農。泉西村緊鄰玉泉,泉水清澈如鏡,水質甘甜,滋養著大片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爺爺是1899年出生的,奶奶和父親說不清爺爺準確的生日,我從爺爺的名字中猜忖,爺爺應該是在春天出生的。因為聽奶奶生前說過,爺爺的父輩是個耕讀相兼家道殷實的嗜書人,作為長子的爺爺降臨,名為杜全德的祖先在初為人父的喜悅中為子取名定是量身定製的。

奶奶名叫嶽麗,1899年8月27日出生在馬槽近鄰的岳家灣村嶽彩家中,和爺爺同齡。嶽彩身為秀才,家境殷實,奶奶出嫁時僅衣服就陪嫁了六十套。奶奶消瘦,小足,識字,聰慧,口齒伶俐,善女紅,隨手可繡花朵。小時父母忙於生計,奶奶便一直呵護著我們。按漢中農村人的說法,奶奶口有一張,手有一雙,1979年8月她81歲去世前,人雖耄耋,仍不失能幹的樣子。

奶奶操持著家務,爺爺下田做著春耕為稼、秋收為穡的農活,勤扒苦做,在土裡刨著飯吃。家裡微薄的家底,隨著一個個孩子的出生,慢慢衰落,日子愈趨艱難。

日子辛勞地過著,更苦的日子卻緊步相隨,一家之主的爺爺被保長帶人持槍強行帶走,送進了徵兵處。多年以後,鬢髮斑白的姑姑對我說,爺爺被抓走的第3天,她領著我父親,經人指點問尋著見到了爺爺,他和一群青壯年男人關在漢中城外一處大院子裡。爺爺已經換上了黃色軍裝,見到姐弟倆時,高興地叫著她和父親的名字,隔著木窗和他倆說著話,從懷裡掏出一個蒸饃,一掰兩半遞到她和我父親手裡。離別時,帶回了爺爺換下來的舊衣服,她和父親哭了,爺爺也哭了。這是爺爺和家人的最後一次見面,從那以後,爺爺便沒了消息。

爺爺被抓離家時,年已42歲。爺爺走時我奶奶還懷著他的第四個孩子,奶奶是腆著大肚子哭著和爺爺分別的,她不知道這是和爺爺的永別。爺爺不知道這肚裡的孩子是兒是女,也來不及給這孩子取下名字。爺爺離家3個月後,我三叔來到人世。

一個完整的家因缺失了爺爺而破碎,三個孩子送到別人家後,奶奶領著父親獨自生活。在艱澀窮困的日子裡,奶奶操勞著母子的衣食,還好勝又倔強地送父親讀書。窮日子下的父親自是懂事,一邊上著學,一邊閒暇回家幹著農活。1954年從漢中農業學校畢業,被分配安排在嵐皋縣畜牧獸醫站,終有了一份職業,拉扯著全家慢慢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在之後的歲月裡,爺爺無半絲音訊。他怎在半個世紀裡不和家裡人聯繫呢?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又是以何種方式泯滅了自己的呢?時光的煙雨裡,這都是一個個謎。不知所終的爺爺使我無法釋懷。1990年版的《南鄭縣誌》在“舊時兵役”一節裡載道:民國二十七年,南京政府實行徵兵制,頒佈《兵役法暫行條例》。次年,首次徵兵,民國三十年後,開始強行抓兵,少齡十五歲,壯年四十五歲,鞭打繩拴,視如囚犯,對逃跑者統以封門滅戶論處。民國三十三年,當局又以年徵、補徵、特徵的名義,先後拉兵二十八次,共拉三千四百五十九名,致使農村勞力緊缺,播種失時,糧食僅有七成收。為逃避兵役,出現農民出家為僧,遠走山林,自傷致殘,被迫自殺身亡等現象。我翻看著厚厚的《南鄭縣誌》,這段文字拽扯我的牽掛。再閱,卻無縈牽的片斷了。

一切事物都有著明的隱的勾連,日本人燒起的戰火在中國大地四起,穿上軍裝的爺爺自是會走上戰場的。這戰場無疑是抗日的戰場,此時正逢國共第二次合作期間,國人的槍口一致在對著日本人。縈牽爺爺的腳步似乎沒有停止。閱讀書刊,見著抗戰的文字自會細看;行走遠方,看見抗日的碑碣便會詳瞅。前年秋閒走雲南騰衝,拜謁參觀了滇西抗戰紀念館,在國殤墓園旁的中國遠征軍名錄牆上,鐫刻著103141個英名,我慢慢地目視敬仰著。忽然,我看見了一個叫“杜應春”的名字。杜應春?爺爺叫杜英春!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出國禦敵時在1942年,光復騰衝是在1944年,這槍聲都響在爺爺參加國軍之後。我知道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太多,況且還有一個字,音同字不同呢!這兩個名字有什麼關聯嗎?我來到國殤墓園管理所辦公室,工作人員細查檔案後答說:杜應春隸屬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五十三軍一一六師,軍銜中士班長,籍貫、年齡其他資料都無記載。管理所的人讓我留下聯繫方式,說他們一直在蒐集整理國殤墓園裡抗戰英烈的資料,如有相關信息他們聯繫我。

“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隱去。”爺爺走了,沒留下半紙文字,也沒留下過半張照片。去年回到玉泉老家,和一位本家的長者說起爺爺,他對我說,小時候見過你爺爺,身高和你差不多,說話神態也有些像,比你稍瘦些,面容和善,也是單眼皮。

爺爺已“悄然隱去”比一個甲子年還多的時日了。冥冥中,想請爺爺捎夢,告訴我您的歸隱地。長得和您有些相像的孫兒,會在您的所終之地為您燃上一炷香,在嫋嫋的煙霧中傾聽您的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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