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正值盛夏。
我跟六爺回到了他的家鄉。
六爺在崖上喚了半天,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才緩緩打開,終於,我見到了日思夜想的阿媽。
我著一襲淡藍色的長裙靜靜地站在她面前,眼睛有些潮溼。她看著六爺,遲疑著問:小六子,這是誰家閨女?好面善。六爺牽了我的手走近她:阿媽,你不認得她了?她是莫姝啊。阿媽一把拉了我入懷,語無倫次的說:閨女,你總算回來了,聽他們說你媽媽不在了,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初三畢業,我跟媽媽來到了六爺的家鄉。
這裡住著我的外祖母,還有幾家不相干的親戚。
外祖母七十多歲了,身體還算好,只是想念我們,非要媽媽帶我過來住些日子。
外祖母見了我分外開心,說這裡雖是山村,教書先生卻是厲害的很,讓閨女留下讀高中吧。媽媽拗不過外祖母,暑假結束,她獨自回了陝西老家。
六爺其實年齡比我還要小一些。
他輩分兒高,村裡很多老人也得稱呼他六爺。
我跟六爺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幾乎形影不離。
六爺成績很好,長得雖然瘦小,卻渾身透著機靈勁兒。他很小阿爸就去世了,阿媽沒有再改嫁,帶著他們哥兒六個艱難度日。
六爺家很窮,捱餓是經常的事。
有天,他實在餓的受不了了,偷偷在書包裡裝了些苞谷去換吃的,還沒出門就被阿媽發現了,把他按在青石板上,痛打一頓。
上學路上,我撩起他的上衣,那些深深淺淺的血道子觸目驚心。我用小手輕輕撫摸著那些傷痕,一遍遍的流著淚問:六爺,六爺,你是不是很疼?是不是很疼?
我說:六爺,我不上學了,我出去賺錢供你上學,我給你買肉吃,想吃什麼都買給你,你等著,我會賺很多很多錢回來。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六爺因為交不起十二塊錢的學費,被學校拒之門外。
他跟阿媽在二哥門外守了一夜,叫了一夜。二哥怕二嫂,終是沒有出來,阿媽用最難聽的話罵二哥,說他不男人,娶了媳婦兒就成了蹲著撒尿的主兒。
六爺第二天病倒了,燒得很厲害,我去看他,他拉著我的手,有氣無力的叫我名字:莫姝,莫姝,莫姝......
我跟外祖母說我喜歡六爺。
我說,我長大了要嫁給六爺,做他的女人。
外祖母幾乎氣死,拄著柺杖,顫顫巍巍找來阿媽。兩個人在窯洞裡密謀、合計了半晌午,最後決定趕緊送我回陝西,這亂輩分的事兒等同亂倫,傳出去祖宗的臉非給丟盡不可。
六爺緊趕慢趕追上了已經坐上火車的我,他扒著車窗喊:莫姝,我會去找你的,你等我啊,你是我的莫姝,一輩子都是!
再也沒有見過六爺。
外祖母去世,我跟母親回去奔喪,匆匆的去,又匆匆的回,憂傷的不能自己,因為外祖母,也因為抹不去的回憶。
是的,我確定這一生屬於我的愛情,在這個小山村裡綻放,也在這個小山村裡定格,一生一世,永不凋零。
公司年終會上,我見到了合作方的代表,竟然是六爺。我想,我一定是變得很面目全非了,六爺半天都沒認出我,而我,依然記得他的模樣。
六爺約我喝茶,我想拒絕,他霸道的吻住了我的脣,他嘆息道:莫姝,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怎麼可能再放你走,這是命運的安排,你要逆天不成?!
我愛六爺,六爺也愛我。
我不知道這樣的久別重逢是劫還是緣,可我真的甘願淪陷,在青春最後的時光,義無反顧的淪陷,生死不懼。
六爺說我是一個為愛而生的女子,我認真的在他耳邊低語:六爺,我也是個為愛而死的女子,你不明白罷了。
三個月過去,我們公司雙方的合作暫告一段落。
我說:六爺,請你帶我回家,我想看看阿媽,為她做一頓飯,刷一次碗,洗一回腳,梳一次頭,那怕她不認得我了,我也想盡盡孝,做她一天的兒媳婦。
阿媽老了,需要有人照應。
幾個哥哥要接她到山外居住,她死活不肯,固守著三孔窯洞,固守著最初的美好。
阿媽腦子越來越遲鈍,曾經乾淨、利落、好強的一個人,現在連洗個臉,泡個腳都要人催個三五次。
六爺在打掃院子,我在廚房準備午飯,阿媽坐在竹椅上,很陶醉的唱一些我聽不懂的神曲。
我聽得雲裡霧裡不知所以然,於是忍不住咯咯的笑。阿媽睜開眼,衝我沒頭沒腦的問:這誰家閨女啊?長得真好看,跟仙女一樣。六爺拎桶水進廚房,冷不丁從背後抱了我一下,伸著頭往門外大聲提醒阿媽:這是莫姝,我同學,以前來過咱家的,你忘了啊?
午飯很簡單。
一大盤餃子,一小碟白醋,油炸的粉段兒,涼拌的黃瓜。
阿媽看來心情很好,有說有笑,還不停的給我夾菜。
六爺說好吃下次他來做,阿媽乜斜了他一眼:淨哄我,你哪裡會做出這樣好吃的飯菜?我閨女是開飯店的,當然做的好吃。我一個餃子還沒嚥下,聽到這句話,差點嗆住。阿媽,真的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她一直活在一個幻想的世界裡,分不清誰是誰,卻歡喜著她的喜歡。
午後,端了水給阿媽泡腳,她很配合的把雙腳放在我腿上,任由我給她剪趾甲。
阿媽說從來沒有人這樣盡心的為她做過什麼,她很不習慣,但她覺得很幸福,我的悲傷莫名加重,低下頭,在陽光的斑駁裡泣不成聲。
六爺去找哥哥嫂子了,長滿青苔的院子寧靜而又清涼。
三兩隻老母雞挺著肥嘟嘟的大肚子,邁著方步在牆角散步,捉蟲。酸棗枝上有不大的家雀唧唧咕咕絮叨著什麼,隨後撲啦啦的飛下,落在了窯洞的門檻上。風沿著崖峭旋進來,夾著門外核桃樹的清香掀動著我的裙襬.我,懶懶的沉醉,睡去。
臨走阿媽叮囑六爺,說外面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鬼子,一定要把我安全送回家。
外面是怎樣一個世界,阿媽並不知道,但她愛我從未改變。
我說,六爺,謝謝你帶我回來,謝謝你圓了我一個夢。
一個人想著一個人的感覺,就像一朵花期待著一朵花的開放,可以見證美麗卻無法彼此相依。
我跟六爺就是這樣的距離,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時間的利刃一刀一刀颳去所謂的愛情,不動聲色的回到現實,維持彼此生活的平靜。
那是最後一次跟阿媽,跟六爺見面。
時間總會證明,不見,也是愛。
從此,我將帶著對她,對六爺的祝福遠行。
文/玉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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