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大師、畫家木心的散文佳作《竹秀》,請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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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干山以多竹著名,挺修、茂密、青翠、蔽山成林,望而動衷。尤其是早晨,繚霧初散,無數高高的梢尖,首映日光而搖曳,便覺眾鳥酬鳴為的是竹子,長風為竹子越嶺而來,我亦為看竹子乃將雙眼休眠了一夜。

莫干山的竹林,高接浮雲,密得不能進去踱步。使我詫異的是竹林裡極為乾淨,終年無人打掃,卻像日日有人潔除;為什麼,什麼意思呢,神聖之感在我心中升起……繼而淡然惋惜了——那山上的居民,山下來的商客,為的是吃筍,買賣筍乾,箬葉可製鞋底,斫伐以築屋搭棚,劈削而做種種篾器,當竹子值錢時,功能即奴性。生活,是安於人的奴性和物的奴性的交織。更有畫竹,詠竹,用竹為擔,為篙,為鬥械,為刑具——都已必不可少,都已可笑,都已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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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在寂寞。夏季八月來的,藉詞養病,求的是清閒,喜悅這以山為名的諸般景色。此等私念,對親友也說不出口,便道:去莫干山療養,心臟病。於是紛紛同情同意,我脫身了。 八月,九月,十月。讀和寫之餘,漫步山間。莫干山是秋景最好,日夕尤佳。山民告餘曰:太早太晏不要走動,有虎,有野豬,從後山來。我不甚信,也聽從了勸告。某夜,果有虎叩門,當然未必是虎,也不算是叩門,它用腳爪嘶啦嘶啦地抓門,門是小書房一側的後門,是扉,板扉,厚的,以一銅插銷閂著。我恬然不懼而竊笑,斷定它進不來。此君自然很不凡,諒必是聞到了生人氣,知道我就在門內,但它不懂退後十步,奔而撞之。況且門外三步即竹林,它借不到衝力。西洋式的白漆硬質板扉,哪裡就抓得破。然而在這嘶啦嘶啦聲中,我就寫不下去,只能站在門邊恭聽……沒了,虎去矣,也不聞它離去的腳步聲,虎行悄然無跫,這倒是可怕的。

 那時,戰後的莫干山尚未通電,入夜燃白禮氏礦燭一枝。老虎走了,我同樣有失望的感覺。姑且埋頭書寫……不遠的下坡,人聲大作,鳴鑼,放銃——他們發現它的侵犯了,足見剛才來的不折不扣是一匹猛虎。我似乎很榮幸。翌日晨,送薯粥來的姑娘說:下面那人家被虎咬死一隻羊,來不及銜走……我也長久不咬羊的肉了。給錢叫姑娘代買一條後腿,價錢隨便,如來得及,中午就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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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話就多了,莫干山半腰,近劍池有幢石頭房子,是先父的別墅。戰爭年代誰來避暑?避暑和避難完全兩回事。房子裡有傢俱,託某姓山民看管,看管費以米計算,給的卻是錢。我在他家三餐寄食,另付搭夥之資--剛到的一個星期左右,我隨身帶來的牛肉汁、花生醬,動也沒有動。他家的菜餚真不錯。山氣清新,胃欲亢盛,粗粒子米粉加醬油蒸出來的豬肉,簡直迷人。心想,此物與炒青菜、蘿蔔湯之類同食,堪愛吃一輩子。是故情緒穩定。要知飼料太薄苦太不如意,未免影響讀書作文。吳爾芙夫人深明此理,說得也懇切,她說,幾顆梅子,半片鵪鶉,脊椎骨根上的一縷火就是燃不起,燃不起就想不妙寫不靈,她那時是吵著要寫一篇論文。我在莫干山也寫這些東西,三篇:《哈姆萊特泛論》、《伊卡洛斯詮釋》、《奧菲司精義》。白晝一窗天光,入夜一枝燭。茶也不喝。我還未明咖啡之必要,紙菸、雪茄、醇酒之必要。寫寫寫渴了,衝杯克寧奶粉。飲牛乳之前先吃點餅乾這類常識也沒有。音樂之必要是知道的,聽聽也就覺得還是不聽好。以為丹狄的《山居者之歌》差不多,其實也未必,法國的山和人是這樣的嗎。倒是一星期左右過去後,不見粉蒸肉,十日也不見,早餐是那女孩拎了竹籃送來的,晝晚兩頓我去她家共食。下雨,如下大雨,真對不起,姑娘披蓑衣、戴笠帽提飯菜來。我想過,但沒有說“下大雨就不必吃飯了”;寫作這回事很容易發生飢餓,不知別人如何。後來方始想到寫作時豈非在快速耗去卡路里,怪不得老是懷念粉蒸肉,就是勿見上桌了。偶爾邂逅,肉少粉多,肉切得很薄,我不希望在這上面表現精緻,至少是散文,他們在碗裡做的是五言絕句。所以猛虎撲羊,鳴鑼放銃及時趕走,才是天賜良緣——時近中午,興沖沖快步穿林拾級,遠裡就聞到紅燒羊肉的香味。他們一家四口,老伯大媽、姑娘小弟,氣色晴朗,連我,五張臉似笑非笑。桌上已擺著燙熱的家釀米酒,還有大碗蔥花芋艿羹,還有青椒炒毛豆,濃郁鬱的連皮肥羊肉,灑上翡翠蒜葉末子,整個兒金碧輝煌。中國可愛,還在於主張高溫度飲食,此法更能激勵味蕾的敏感,而餐桌上祥瑞之氣氤氳,就此如夢似真,將味覺嗅覺視覺渾成輕度的暈眩,微微地應接不暇--每當此際,村人自嘲為“筷頭像雨點,眼睛像豁閃”。如果人多,又全是餓透了的熟人,那麼確有風狂雨驟之勢。果腹之餘,旁而觀之:可愛極了……這頓五員會殲一羊腿,從概念上、範疇上講,是屬於小規模的風雨交加。我是笨,笨得一直認為姑娘全家四人都是性喜素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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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又發現燃兩枝白禮氏礦燭,更宜於寫作。從此每夜雙燭交輝,彷彿開了新紀元。深深感嘆我以往憑一枝燭光從夏天寫到秋末冬初,愚蠢使自己吃虧受苦。客廳裡的舊式壁爐,調理不來,也許煙囪壞了,我怎麼知道呢,向山民買來的並未乾燥的松木,就是要熄火,即使燒著一會,也暖不進小書房來。其他上下六室,更冷。不是可以把書桌搬到客廳火爐邊去嗎,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可能性。書桌在書房裡,就是在書房裡。我只會披了棉被伏案疾書,誠不思桌子之遷徙。右手背起了凍瘡,左手也跟著紅一塊紫一塊——為了這三篇非博士論文。一個人上十次當,七次是自設的。

這幢石屋因山勢而建,前兩層,後面其實是一層。面空谷而傍竹林,小竹林。竹梢划著窗子,蕭蕭不歇,而且在飄雪了。一味的冷。並非堅持,是凌晨一時後停筆已成習慣。床就在書桌邊,早登上也睡不著,三文已就其二,這《奧菲司精義》脫稿,大約是年底,不下山也不行了。我得入城謀職業,目前身邊還有錢。老虎怎麼不來。如果山上沒有竹林,全放羊……也不行。還是現在這樣好。這黝黑多折角的石屋,古老的楠木傢俱,似熄非熄的大壁爐,兩枝白禮氏礦燭,一個披棉被的人,如果……如果什麼,我是說非常適宜於隨便來個鬼魂,談談。既然是鬼,必有一段往事,就是過去的世事,我們談談。我無邪念,彼無惡意,談談是可以的,任何一個朝代都可以談談--這種氛圍再不出現鬼魂,使我絕望於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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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大了。南國的下雪天不颳風。竹梢承雪而不動,村犬不吠。銅鑼火銃不響;那是要到萬不得已時才發作的。靜極了,雪和虎爪一樣著落無聲。靜極……靜極……我也不發任何聲息。就床,就床不過是把披在身上的棉被蓋在身上。還是一味的冷。熄燭時,吹氣這樣響,只熄一枝。照片,在日記裡,日記在錦盒中,錦盒在枕邊——照片在日記裡……

名字叫“竹秀”,奇怪叫“竹秀”。任何名字都一樣。開始就知道這正是絕望的。這樣的人,就因為這樣……照片是託人轉言,說我要離開杭州了,想有一張,結果很好,給了,背面有字,“竹秀敬贈”——在日記裡說“想念你”也不恰當,想念什麼。讚美亦無從讚美……後來,指後來這本日記中有兩頁: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以一頁約三百竹秀計算,兩頁自然約六百竹秀。

莫干山大雪,杭州總也下雪。夜十二時,竹秀睡著了……

不知自己的兩個字被寫了幾百次。兩個字接連不停地寫,必然愈寫愈潦草,潦潦草草,就不像了,唯我知道這歪斜而連貫的就是“竹”、“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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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睡著了的,戛然一聲厲響,夜太靜,才如此驚人。屋後的竹被積雪壓折。此外沒有什麼。與“竹秀”無關,非吉兆凶兆。平時看到竹子、竹林,從不聯想到人。竹與人就是因為太不一樣……又是一枝斷了,竹子已不細,可見雪真厚,還在紛紛不止,天明有偉大的雪景可賞。漸入矇矓,醒,折竹的厲聲,也是睡夢不沉。沒像游泳騎馬歸來的睡眠深酣,在學校時曾用雙層床,我下層,上層的大個兒這天不來教室,午膳也沒見,哪裡去了?飯後回寢室小憩,床下有鼾聲,撩開褥單,是他哪,搖醒,他咕嚕道:“怪不得天怎麼不亮了。”也是冬季,他並沒有連被子滾進去,竟不冷醒。我也差不多,一百幾十斤的東西掉在床前,沒聽到——少年兒郎的貪睡是珍貴的,無咎的,因為後來求之不得。

第三篇論文寫到最後一句,又像死了伴侶。半年死三個。狄更斯可是死得多。所幸我不從事小說。雪景賞過了,偉大,聖潔。冬季莫干山,也和溫帶的其他的山一樣枯索荒涼,銀雪蓋在竹上,樹上,屋頂上,巉巖上,石級上,就此溫柔而繁華。下雪時,雪初霽時,無風,並不凜冽,比夏令還爽亮,雪光反映入室,天花板一片新白。不良的是融雪之日,融雪之夜,簷前滴滴答答,兒時作詩,稱之為“晴天的雨聲”。滴滴答答,極為喪氣,像做錯了事,懊悔不完了,屋角,石隙,凡背陽之處總有積雪,一直會待著,結成粗粗的冰粒,不白了,也不是透明。大雪後,總有此族灰色的日益骯髒的積雪。已經不是雪了——“笨雪”。

半年山居,初回城市的頭一兩天,屢興“再上山去多好”的感喟。幾乎事事得重新視聽適應。我已經山化,要蛻變,市化,重做市民。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於害怕寂寞而作出來的。就文句而言,還是“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這樣比較清通。

我算是害怕寂寞的人嗎,粉蒸肉,老虎,羊腿,竹秀……再住半年,可能也會無恥了。

在都市中,更寂寞。路燈杆子不會被雪壓折,承不住多少雪,厚了,會自己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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