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寧放羊娃的童年

綿羊 山羊 蝗蟲 小說 牛群 澳門 崑崙山牧羊人 2019-05-13


山歌依舊渾厚嘹亮

作者: 李雪昊

家鄉這東西不應該有定義。抽旱菸的人夾著半根菸,如果只有這半根,對他而言意義非凡;也像喝酒的人抱著半瓶酒,就剩那麼幾口,比老媽的下酒菜還金貴;對喜歡喜文字的人來說,只剩半張紙,首先考慮要不要扔掉所有不下墨水的筆,扔掉一半,便陷入長長的記憶……


放羊娃的遐想

能成為放羊娃,得益於我很尊敬的外爺給我家的5只綿羊。這5只羊很旺財,繁衍了過百隻。最多的時候,光大羊就有20幾隻。每年春季都有賣小羊羔貼補家用。近幾年,因退耕還林的緣故,只留了12只。外爺家在甘溝康家莊,我們家在漢岔花兒岔。有一回,外爺趕著一隻羝羊,從早上出發,走了十幾里路,下午三點才來到我家。放過羊的人都知道,一隻羊最難趕。外爺用樹葉編制的涼“帽子”被汗水洗了,中午沒顧上吃飯。他坐在院子的杏樹下,很欣慰的看著我,那個場景、那份難忘的笑容彷彿就在眼前。

起初,我家的羊圈是土牆圍起來的,大西北的沙塵暴吹過會寧那嘎達,加上時間的損耗,羊圈牆似乎要倒塌,出於安全考慮,就堆几子加固。小時候,每晚上聽見羊叫喚,不是捱打就是捱罵。綿羊和山羊還不一樣,山羊吃不飽,喜歡在羊圈牆上跳來跳去;綿羊就是一個勁的,一聲連一聲的叫喚,然後引起全村子沒吃飽的那些好友的共鳴,貌似要訴狀。溫順的綿羊只是不會講話,每當聽到傍晚八九點的腳步聲或咳嗽聲,它們便知道“衙門”裡的人來了,那一聲拖得很長的“咩”,終於送達羊倌(爸媽)的耳洞,即可上演一場東野圭吾小說般的推理。

首先,我媽會根據我出門的路線,清晰推斷出幾大質問,這些問題拼湊成一幅畫面: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淘氣傢伙把羊趕到澗溝畔上,羊太熱就團在樹下。燒洋芋、打鬧的情景鋪展開來。等到太陽過山,想吃飯了,就把羊趕回家。緊接著,羊群中的領頭羊會完美配合,引領所有的羊一起叫喚,那個掃帚疙瘩就從我媽的手裡飛了過來。

放羊娃也自有應對策略,古龍、金庸的武俠片沒少看。“凌波微步”這種功夫,既是對家長的尊重,也是自我保護的神技。為了練就這一身本領,我經常從山溝溝跑到山頭,長此以往,功力大增。記得上高中的第一年,恰逢“三八節”班級爬山比賽。老班先讓向軍同學拿個小紅旗立在西巖山山頂,等他立好旗子,大吼一聲,班上所有人便開始向山頭衝,小蘇一干人等沿著山上道路起跑,我和永強等直攀山頭。果不其然,我得了第一名,一時喚起放羊娃的俠客夢,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了各種美好的事。

西北風吹過山坡,揚起手中的鞭子,折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嘴角,感覺大陽山都是自己的。我想,以後還會擁有全村子的牛群,會成為牧場主,然後喊些機靈的娃娃來幫我放羊,我就能有時間和村裡好看的娃娃一起說話。我再也不想去山裡了。春天,沙塵暴襲來,保持依舊的髮型格外凌亂;夏天,被螞蚱、蝗蟲等一干沒心沒肺的夏蟲吵的暈頭轉向;秋天,漫山遍野的花比不上電視劇,數著時間等天黑;冬天,第一場瑞雪如同撒鹽;村花在麥場裡來回走動念書,我的那些羊又開始吵鬧。當時都不想過星期六和星期天,放羊真的比唸書苦。

上了高中,住校了。週末也不用回家,除了寒暑假,週末終於不用放羊了。站在祖厲河畔,深呼吸,似乎有個更大的夢想牽引著我,但一時也不清楚那是什麼。高中的第一個暑假,有幾隻我能叫上名字的綿羊被買了,我上山時隨身攜帶的那把“金絲大環刀”被老爸拿去煮罐罐茶喝了。這還不止,說我自作主張浪費家裡的鐵絲,“金絲大環刀”上的小鐵環也不知去向,初中時約定“劫富濟貧”兄弟夥都散了(不在同一中學),剩下的兩個突然不想再渾渾噩噩下去,想做唸書人。後來,我們各有各的朋友圈,見面少,聽說他倆在本校榜上有名,這些年也很少聯繫,刷朋友圈的時候,看到了點個贊而已。

一個想讀文科卻在理科班濫竽充數的草根,眼看大勢已去。大俠夢也從此沉寂,但對牧場主任然心有餘悸,那時候想著有幾萬只羊就趕緊賣掉,然後到澳門賭一把,也沒想著做土豪,就是想過把癮。我的QQ、微信地址最初寫的是澳門順風堂,不知怎麼的,感覺自己就是“放羊圈”的喜劇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堂吉訶德真不是我偶像。

天晴修水路,無事早為人

從小學四年級那次捱打,我便每天跟著奶奶去放羊,有時候跟著爺爺去放羊。一來保證有人監督,二來羊兒確實肥了不少,看它們走路擺著尾巴,奶奶就說:“寧到山來擺尾(yi),不到家裡吃米(良穀米)”。跟著奶奶放羊,她的“價值觀”,耳濡目染不少。記得奶奶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你要好好唸書。起初也沒說書念好了能做什麼,她想了一下說,唸書當老師。在會寧,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我們老百姓,都很尊重老師,她老人家也不例外。儘管,我沒有教書育人命,儘管我念書少,但我還是很尊重老師。奶奶說的最能影響我的一句話就是:“天晴修水路,無事早為人”。

記得奶奶為了讓我明白這句話,等了兩年。那是六年級的一個暑假,中考完又開始放羊。某個早上,下起條雨,水順山路渠道走,沒有沖塌壩地田埂。老人家就說:“就是要天晴修水路,”停頓了好一會兒,又笑著說:“還要無事早為人,等到請人幫忙的時候,在為人,就遲了”。又舉一大堆鄉里鄉親為人處世的例子,當時也沒太在意。

後來,他鄉遠走。在某報紙上看過一篇標題為“家在北方,夢在南方”的文章,和我的處境相似,只是遠不及文中的主人公那麼優秀。出門十年,這句話時不時的提醒著我,如果要走的更遠、更穩,有必要踐行這句話的精神。我念書少,更不是聖人、賢士,自然有很多缺點。不過,我一直在儘可能地體會這句話,理解這句話。

欲達己而先達人,那是聖人的境界;天晴修水路,無事早為人正適合我。那個花了大半輩子為我們老李家“修水路”的老人,去年夏至那天永遠離開了我們,我從遠方趕來,老人家已經閉上了眼睛。我能做的只是上柱香,祭奠一杯清茶而已。去年陽曆六月,寫了一篇“隴上冬麥黃,可緩緩走矣”的文章懷念老人家,說再多的話,都不如一句:願您在天堂安好!

天晴修水路,無事早為人。這句話自有它的語境。看過《脊樑》、《黃土魂》、《變形計》等會寧紀錄片的人都知道,苦甲天下的會寧,降雨量極少,縣城裡的祖厲河接近乾涸。對於一個沒有出過門的老人而言,晴天修水路,是站在生命延續頂端的遠見。作為一個莊農人,奶奶不識字,說是掃文盲的時候會寫名字,農活太多,就再沒想起簽名這等無聊的事。老人家在世時總是和藹的,總是溫順的,或許和放羊有關係,綿羊的性格就是溫順。老人家沒大聲地吼過誰,天晴的時候放羊,改水路;下雨天做飯、做針線,一生都如此。奶奶走了,據說那一捆給羊吃的包穀草在走之前一直唸叨著。

十年前,會寧植樹造林,羊群進不了有樹林的山。養羊的人,有的還在圈養幾隻,實在捨不得賣光,有的羊倌年齡大了,考慮到冬天冰凍雪滑的也走不動了,年輕人不喜歡放羊,乾脆把羊買了,圖個心閒。

最近一次回家,見到一些羊兒還在山坡上吃草,放羊的人呢?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願意和奶奶一起放羊,一起燒洋芋,一起看山丹丹開花;如果可以,我一定認真記下老人家說的話,記下老人家對老李家的好;更重要的是,要替老人家問候她的孃家人,那一頭也繫著她最深的牽掛。

十五年彈指一揮間,走過的舊路,再望也打不開那關上的窗子,花兒岔的山坡上有最難忘的背影,黃土高坡的夕陽卷在您背上的高粱裡,走進了院子。一粒溫和的塵,正用柔軟的手勢打發著繁衍的瑣事,讓我學著穀穗的樣子,順著您喜歡的晚風鞠躬,一切安好,您在那邊多保重!

我想,等我攢夠開牧場的資本,我會快馬加鞭地回到家鄉。那時候,雖不是少年,但初心未變。羊兒還在山坡上吃草,只是那個牧羊的少年頭髮白了;山歌依舊渾厚嘹亮,夕陽再美,也比不上那個在羊群裡唸書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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