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德:大寫的人生境界

毛澤東 服裝 開魯 大刀進行曲 通遼 車禍 麥新 內蒙古 中國紀檢監察報 2019-06-28

如果有人說,一位年逾九旬的老人,戎馬倥傯,官至解放軍某師後勤部副部長,離休後享有優厚生活待遇,卻在內蒙古自治區通遼市東郊街道社區做了37年義務清潔工,您信嗎?如果有人再進一步說,那位老人做清潔工是在前胸、後背、肩頭殘留多處槍傷彈片,意外車禍造成半身癱瘓,醫生判定還有兩年存活期的背景中從事的,您還相信嗎?若非親歷,我也不相信這樣的“神話”,可這一切又都是真切的。我不能不喟嘆:生命的力量是偉大的,但只屬於那些境界如此崇高的人。

2019年6月12日,可親可敬的任明德老人靜靜地走了。遠在北京,遙祭任老,我的眼睛溼潤了。我眼前浮現出與老人相處的那些日子,他似乎並沒有走遠,還在對我微笑……


任明德:大寫的人生境界

黨和人民給了我足夠的榮譽,我知足了

32年前,帶著一顆虔誠的心,我第一次走進任明德老人的家。

那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間紅磚房和一個狹窄的小院落。沒有豪華傢俱,也沒有奢華裝修,睡的是土炕,燒的是土暖器,絲毫也看不出是個榮歸故里的離休幹部。

那會兒,我無意間聽到任明德的傳奇故事,便萌生了採訪的念頭。沒想到,我家與他家捱得那般近,不超過300米;我更沒想到,每天在家門口搖動鈴鐺,操著“倒灰了”的大嗓門,平時倒垃圾還打聲招呼的和藹老人,就是我久慕的戰鬥英雄。

任明德說:“我是個農民的兒子,骨子裡怎麼也去不掉高粱花子的味道,呆在老百姓中間才感到踏實。”面對老人,我找到了軍人的剛毅。1947年,22歲的任明德參加了東北野戰軍,30載軍旅生涯,歲月風霜在他臉上刻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也刻滿了驚心動魄的故事。

他是一名真正的英雄,多少回都能出奇制勝戰勝敵手。打天津時,他帶兩個戰友在塘沽與一支逃竄敵軍相遇。他們以超人的膽識進行攔截,打死3個負隅頑抗的敵人,還抓了48個俘虜。他榮立大功一次。西藏平叛時,他身為師偵察連副連長,率20多人到諾拉溝偵察,被500多個叛匪團團圍困。他們在山坡堅守11小時,在兄弟部隊增援下安然脫險。

他是一名真正的戰士,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四平巷戰,一顆子彈打進胯骨,是戰友用牙將子彈叼了出來,他又繼續戰鬥。朝鮮金城反擊戰,一塊彈片將他鼻子掀掉一塊,手術後留下後遺症,一直在影響鼻子呼吸。

我靜靜地聽著,完全沉浸在他的傳奇之中。任明德獲得了諸多殊榮,五次立功受獎,其中大功兩次,多次被授予“愛兵模範”“戰鬥標兵”等榮譽稱號。1960年10月1日,任明德作為解放軍英模代表參加國慶觀禮,受到毛主席的接見。1963年,他被選調南京軍事學院指揮系深造。

如果不是後來那場車禍改變了人生軌跡,任明德或將成為一名高級指揮員。當我不無遺憾地提到他這段經歷時,他淡然地說:“黨和人民給了我足夠的榮譽,我知足了。”他告訴我,當年村上入伍的12個戰友,只有4人活下來。他撩開衣服,讓我看多處傷疤,說:“打仗是軍人的本分,這隻能證明我是個打過仗的兵,與犧牲的戰友相比,我是倖存者。”這就是英雄的境界,沒有躺在功勞簿上,更沒有目空一切的傲慢,有的只是質樸無華的語言,有的只是虛懷若谷的胸襟。

這活我幹定了,爬著也要幹

20年前,我為寫任明德的報告文學,又一次走進他的家。

好多年前,我就搬離了東郊街道社區,與老人到家見面的機會少了。他還住著那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間紅磚房,還是那個狹窄的小院落,只是土炕拆了,換了木板床,土暖器拆了,換了集中供熱。我有些感慨。老人看出我的心思,說:“好多人勸我搬到樓房住,我不習慣,和鄰里呆熟了,離不開了。”

老人慈祥地笑著說:“我是讓醫院判了死刑的人,當初大夫悄悄告訴老伴,說我還能活兩年。可我活過十個兩年了,是不是賺大發了,哈哈……”我被任老的話感染了。沒經歷過生死考驗的人難有這般笑傲人生的坦蕩。

那是1977年3月的一天,任明德從師部駐地焦作前往基層檢查國防工程施工。吉普車在山區遭遇車禍。他當時脊椎很疼,只就近做了簡單檢查,沒引起注意,以為挺一挺就過去了。他挺了近一個月,不但沒好,反而加重了,只得住進武漢軍區總醫院。一查方得知腰脊椎間盤斷三節,雖經全力救治,但造成半身偏癱。老伴將醫生的話告訴他,讓他受到極大震顫。作為軍人,他不恐懼死亡,而是恐懼生存。一個軍人,走路拄柺杖,上廁所要人扶,戰友成了保姆……這不成部隊累贅了嗎?他陷入極度痛苦中,不禁想到回故鄉去度餘生,不再給國家和部隊添負擔了。

任明德執意脫下軍裝,回到闊別30年的通遼,那裡離家鄉麥新鎮僅140多公里,著名音樂家麥新就長眠於此。1947年6月6日,時任開魯縣委宣傳部長的麥新從縣委開完會,返回蹲點的五區,途中遭遇土匪襲擊,壯烈犧牲。幾個月後,曾為麥新站過崗的基幹民兵任明德走進東北民主聯軍的行列。“一個上海人,一個大音樂家,為老百姓不過苦日子,穿著咱老百姓的衣服,吃著咱老百姓的飯,到咱這吃苦流血,圖個啥?”任明德動情地說,“我們村12個年輕人是唱著《大刀進行曲》走進部隊的。”

我被他的話感染了。一個讓醫生判為只剩兩年生命的強者,一個出入要拄柺杖的病者,當時正經歷人生最艱難的抉擇。“離開部隊時,我已喪失了工作能力,我在盤算餘下的時間如何度過。”他說,“一個離了柺杖就倒的人,怎麼工作?只有自己琢磨乾點啥了。”

任明德想到了打掃廁所。從搬來之日,家門口的廁所就汙穢泥濘,臭氣熏天。常有人捂著鼻子說牢騷話,卻沒人收拾一下。這一想法遭到全家人反對。妻子是心疼他,兒女是擔心他。任明德火了,用柺杖敲擊著地面,甩下一句硬邦邦的話:“這活我幹定了,爬著也要幹!”妻子流淚說:“你去吧,看你逞能還能逞幾天!”

任明德拄著柺杖來到廁所前,像負傷的戰士又衝上前線。站不住,他就坐在地上鏟廁所坡道。第一鍬下去,他不由一陣戰慄;第二鍬下去,他頓覺一陣暈眩;第三鍬下去,他幾乎癱倒在地。一旁的老伴忙來攙扶,他擺擺手,說:“不用,我能行。”

傍晚,人們下班路過,驚異地發現廁所陡坡出現平平整整五個臺階,此時的任明德卻癱坐在冰涼的地上……“別看那天我疼得一宿沒閤眼,卻感受到傷殘以來從未有過的快慰。我沒虧待既短暫又漫長的‘最後兩年’。”

第二天,任明德忍痛爬起來,清理廁所外溢的糞便垃圾。第三天,他用水沖刷掉踏板的汙穢,用白灰抹去滿牆的“廁所文學”。第四天,他修好廁所破損的門窗和茅坑踏板。

奇蹟出現了。一個月後,任明德竟甩掉了柺杖,步履蹣跚地拿著鍬墊起了小巷坑窪的過道。他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屈指一算,離生命大限不到6個月了,他又做了件“大事”,用半年時間和家人推了200多方土,填平了不遠處30米長、15米寬的臭水溝。他站在門前,望著他和家人在溝沿栽下的100棵北京楊,充滿了自豪。生命大限已到,死神卻望而卻步了。當任明德到醫院複查時,醫生拿著新拍的X光片一對照,驚愕之餘,一句三嘆地告訴他:“腰脊椎斷裂處全部癒合,太不可思議了!”

當多大官,最後還不都是老百姓

10年前,我在離開通遼去北京的前幾天,又一次走進任明德的家。

還是那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間紅磚房,還是那個狹窄的小院。舊房子與周邊的樓群相比落伍了,但任明德對人生的追求卻從未落伍。

老人的髮絲更白了,每根髮絲都是歲月的見證。1979年12月13日,這天是他的生日。他推起垃圾車,成了東郊社區編外“清潔工”。每天清晨,附近居民都準時聽到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倒灰了!”那熟悉的搖鈴聲,仍在我耳邊迴盪。

最初,好多人把任明德當成普通退休工人,只覺得老頭兒精氣神好,整天笑呵呵的。得知他的身份後,有人問:“您真在部隊當過副部長?”他笑著說:“當多大官,最後還不都是老百姓。”

任明德推起垃圾車,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把收垃圾當成樂趣。他坦誠地說:“我當清潔工也沒圖什麼名啊利的,就為多活幾年,多幹點事,沒想又多活這麼多年,還不是因為每天推上幾車灰,能讓筋骨活軟,喊上幾嗓子,能出氣順暢,看著街坊老小的臉,覺得心裡舒坦,一天不見心裡就空得慌。”

“倒灰了!”這一喊就是20年。20年間,他用壞了6輛垃圾車,200多把掃帚,走了5萬多公里路,清運了上萬噸垃圾。20年前的土巷,這會兒修了磚石路;20年前栽種的小樹,這會兒成了材;20年前出生的嬰兒,這會兒上了大學……

這是何等偉岸的人生境界,猶如心靈深處有片明朗藍天,映襯出大寫的人生,折射出生命的高遠。直到1999年,74歲高齡的任明德才戀戀不捨地將垃圾車交回去。但清潔工作並沒有交出去,他只是轉換一個戰場,新的戰鬥剛剛打響。

他每天還在和老伴打掃周邊衛生,哪裡汙水井堵了,他去淘;哪裡衛生差了,他去管。左鄰右舍都承受過這般溫暖,人們親切地稱他為“老爹”。鄰居安樹霞退休好多年了,談起老人家就讚不絕口:“有一次,任老爹看到垃圾池子壞了,就拉來沙子,弄來水泥,把池子修好了,他就是我們身邊的焦裕祿啊。”

癱瘓在床的老黨員魯志英由於病痛的折磨,失去活下來的勇氣,任明德走到床前用切身體驗講“死而復生”的訣竅,還四處尋醫問藥。為讓魯志英過上組織生活,每次民主生活會,任明德都用推車去接他。魯志英冰冷的心被融化了,老淚縱橫地說:“老任啊,我這輩子報答不完你,死後也要讓兒子為你立碑啊。”

在任明德女兒任國英眼裡,父親對鄰居比對親閨女還好,為此她還委屈地哭過。她說:“哭完了也想通了。想到鄰里受父親影響,主動加入志願者隊伍,想到父親進校園深受孩子們愛戴,想到父親在部隊做完報告後熱烈的掌聲,我覺得,有這樣的父親,我挺驕傲的。”

來北京後,我離任明德遠了,但仍不時聽到他生命傳奇的續篇。孩子痴迷網吧,家長管不了,任爺爺一去,他們就不玩了。他用奉獻情懷,影響家人,塑造家風,組建了祖孫三代人的志願者群體。他吃粗茶淡飯,不換新房,不穿名牌,節省的錢,全資助給了困難群眾和學生……

2015年5月29日,任明德被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宣傳部授予“北疆楷模”榮譽稱號,為任明德撰寫的北疆楷模頒獎詞有這樣的話:

他,有陽剛的脊背,不誇自威,傲立風雷,讓子彈飛。

他,有清澈的淚水,不計功名,英雄榮歸。唯一的負累,是夢境中卸載不掉的軍魂與頭盔。

他,有不老的雙腿,馬路天使,清掃著塵灰,清掃著塊壘,也清掃著人間道義的是非。

……

一個人,境界的高度,決定了他生命的高度。任明德是不朽的。他用平凡的血肉之軀,走完人生不平凡的94載春秋;他用一腔熱血,熔鑄了大寫的人生境界;他用一生忠誠,書寫了老共產黨員的生命傳奇。(劍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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