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歷史,思考當下,這裡是嘯瞰風雲。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這場革命給整個歐洲注入了一針強心劑。一時間,各國的文人賢達興奮不已,他們從法蘭西看到了一個美麗新世界。

當時有兩位思想家,一位叫葛德文,一位叫孔多塞。他們主張一切社會問題都能通過制度來解決,孔多塞甚至認為,人類正朝著無限完善大步邁進,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我們將告別一切貧困、壓迫與不公。

兩人的觀點風靡一時,在英國,有一位紳士多年後也成了他們的粉絲,他的名字叫丹尼爾·馬爾薩斯。馬爾薩斯鍾情於法國革命,還把葛德文等人的著作推薦給他的兒子,希望這個年輕人也能接受一下“革命思想”的洗禮。

誰知兒子看完並不買賬,他反駁道,貧窮是無法避免的,這幫人想的太天真了!為了申明自己的主張,他把自己的想法寫成了一本小冊子,名字長的嚇人,叫做《論影響社會改良前途的人口原理,以及對葛德文先生、孔多塞先生和其他作家推測的評論》。

這本書,就是今天膾炙人口的《人口論》,而它的作者,就是後來英國的第一位經濟學教授:托馬斯·馬爾薩斯。

善良的惡魔:一門顯學是如何跌落神壇的

1/5 馬爾薩斯的《人口論》

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我們上中學的時候就學過了,這本書的大意是:人口是呈幾何級數增長的,而維持生存的糧食是呈算術級數增長的,所以,人口的增量必將超過糧食的增量,糧食危機會定期爆發。為了阻止悲劇的發生,我們必須控制人口,以免跌入所謂的“馬爾薩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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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薩斯陷阱的幾何解釋

那麼怎樣控制人口呢?馬爾薩斯認為有兩種手段,一個是自然的,一個是人為的。所謂自然手段,就是饑荒、瘟疫和戰爭等非主觀因素,它們雖然可怕,卻能有效遏制人口的過快增長。所以在馬爾薩斯眼中,災難是某種積極的東西,從長遠看不過是大自然調節人口的必要機制。

所謂人為的手段,就是鼓勵大家晚婚晚育,剋制自己的情慾。尤其是窮人,別動不動就生一堆孩子,給自己和社會造成負擔。

馬爾薩斯還認為,既然人口與資源的矛盾是永恆的,貧窮就不可避免,與其說它是社會問題,不如說是一種自然現象。人類社會的任何改革措施,都不能從根本上消除貧困。所以,馬爾薩斯反對政府對窮人的過度施捨,因為金錢不會激發勤奮,只會滋養懶惰。把窮人都養活了,生產力卻得不到提升,到頭來還是得由社會來買單。

馬爾薩斯的理論在今天成了自由主義者反對福利國家的依據,但他關於人口增長的悲觀論調已經被徹底否定了。今天的人們普遍相信,技術進步與全球貿易讓我們徹底告別了“馬爾薩斯陷阱”。馬爾薩斯在《人口論》裡的所說的大部分內容,均已成為了過去式。

《人口論》在19世紀的歐洲深入人心,包括達爾文在內的一大批思想家,都對馬爾薩斯的洞察力表示了欣賞。達爾文認為,他的自然選擇理論是對馬爾薩斯觀點最好的詮釋,連大自然都懂得淘汰弱者,為何人類就偏偏執迷不悟呢?收容所和醫院救活了無數殘疾人與低能兒,一貧如洗的人總愛養一堆孩子,而勤儉節約的人則很晚才結婚,這對人類社會的進步有害無益,我們是不是應該管管?

馬爾薩斯是個善良的人,除了經濟學家,他還是一位鄉村牧師,沒有證據顯示他生前對窮人或弱者有過歧視行為。但馬爾薩斯不曾想到,以他的觀點為土壤,後世的聰明人在此埋下了一顆危險的種子,這顆種子的名字叫做:優生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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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寧要質量,不要數量

馬爾薩斯去世後,如何有效控制人口成了各國政府最關心的話題之一。不少人受馬爾薩斯的影響,斷言慈善對於窮人是一種罪惡,施捨窮人不僅會助長懶惰,還等於變相地鼓勵他們生育,難道世界上還有比窮人生孩子更可怕的事嗎?馬爾薩斯的學生,後來擔任英國財政部大臣祕書的查爾斯·特里威廉甚至認為,饑荒是上帝懲罰墮落者的有效手段。

當然,比起讓窮人自生自滅,還有稍微仁慈一點的辦法,就是阻止他們生育,鼓勵優秀的人生孩子,只有精英的後代多了,人口的質量就提高了。

這種“寧要質量,不要數量”的想法,是由達爾文的表弟——弗朗西斯·高爾頓率先提出的。順便說一句,這位高爾頓也是個天才,他在人類學、心理學、統計學、數學、地理學等方面均有很深的造詣。高爾頓是達爾文的信徒,受進化論影響,他從遺傳學角度研究了個體差異,並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如果自然選擇是成立的,我們為何不能以改造動植物的方式改良人類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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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高爾頓

歷史上,人類已經成功培育了大量牲畜與農作物,如果我們能把類似的成功經驗複製到自己身上,是否就能締造一個天才的社會呢?

高爾頓對此躊躇滿志,他希望人類能通過控制生育質量讓自己變得更優秀。由此,他創立了一門名為“優生學”的學科,它以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與生物遺傳學為基礎,其宗旨就是為人類培育出更好的後代,讓優質人種多生孩子,血統劣質的人少生孩子。

那麼,什麼是高爾頓眼中的“優質人種”呢?與後來的種族主義者不同,高爾頓對人種沒有特別的偏見,但他的觀點更奇葩,竟然把階級差異作為衡量血統好壞的標準。

當時的英國已經步入工業社會,貴族社會逐漸解體,工人的數量日漸增加。高爾頓頗感不安,在他看來,工人們既貧窮又沒教養,不可能成為優質人種的備選。他的依據是:窮人不講衛生,吃的也很差,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懂得節制,只會一個勁的生孩子,所以,社會萬萬不能讓這群人佔了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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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的英國童工

也許是出於某種“社會責任感”,高爾頓呼籲大家為了國家利益抑制生理誘惑,他提出了優生計劃,希望政府能介入其中,通過教育、宣傳、稅收優惠等手段,讓優秀的家庭發展壯大,至於體弱多病或窮困潦倒的人只能孑然一身。他甚至建議實行婚姻國有化,即由政府根據血統進行“配對”,貧窮或身體有缺陷的人不準結婚。

高爾頓的觀點今天聽上去既殘忍又荒唐,熟悉歷史的人會由此想到兩千年前的斯巴達社會。不過在當時,支持高爾頓的人不在少數,其中不乏一些名人,如劇作家蕭伯納、科幻作家H.G 威爾斯,還有後來成為英國首相的溫斯頓·丘吉爾。

值得慶幸的是,高爾頓不是政治家,他的大多數想法都只是說說而已。然而,一旦政客們真把他的觀點當回事兒,後果就是災難性的。

3/5 從強制絕育到集中營

到了二十世紀初,優生學已經是歐美最熱門的學科之一。1912年,第一屆優生學國際大會在英國召開,大會明確提出,要將達爾文的自然選擇變成人為干預,藉助政府力量推進人類種群質量的提高。

這場大會召開前兩年,美國成立了優生學檔案局,當第二屆優生學大會舉辦的時候,美國已經是世界優生學的重鎮。二十世紀初,大部分美國民眾都知道優生學,即便他們對生物學或遺傳學一無所知,卻還是對這門學問懷有濃厚的興趣。正是對科學的盲目崇拜,讓優生學結出了第一枚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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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世界優生學大會LOGO

1932年,美國30個州通過法律,對低能兒、精神病患者,罪犯、癲癇病人、盲人、畸形人甚至酒鬼進行強制絕育。這項法律實施了四十年,直到70年代初才廢止,總計有63000人被迫絕育。

還有人則把優生學作為種族歧視的理論依據,白人精英要求降低黑人的生育水平,因為黑人愚蠢麻木、好吃懶做又熱衷犯罪,應該把他們的數量控制在一定比例,防止西方文明被黑人給侵蝕。

不過,美國人還不是最殘忍的,比起希特勒,美國人對同胞已經仁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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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掌權後,對所謂的劣等民族開展了系統性地清洗,除了對猶太人有股莫名的仇恨,希特勒還是優生學的堅定擁護者。高爾頓僅僅不鼓勵殘疾人生育,而希特勒做得更絕,他直接把他們消滅。

據統計,納粹德國對總共40萬人進行了強制絕育,他們包括精神病患者、癲癇病人以及各類殘疾人。為了將猶太人徹底隔離,希特勒禁止他們與非猶太人性交。

但光這些還不夠,為了保證日耳曼民族血統的純正性,1939年,納粹德國終於向廣大弱勢群體伸出了魔爪。

他們先把五千名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兒童以注射的方式處死,又將七萬名成年病人殘忍殺害,因為他們都是社會的負擔。1941年,這場旨在淨化日耳曼民族的清除行動終於演變為慘絕人寰的大屠殺,600萬人,包括猶太人、政治犯與同性戀者,他們一概被納粹作為“社會負擔”送進集中營,等待他們的,是冰冷的毒氣室與冒著黑煙的焚屍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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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納粹處以安樂死的兒童

很顯然,納粹的行為已經構成赤裸裸的戰爭罪行,倘若馬爾薩斯泉下有知,他恐怕不會把奧斯維辛的毒氣室視為抑制人口增長的“必要機制”。如果高爾頓還活著,他也無法想象自己苦心孤詣創建的學問,會在半個多世紀後成為魔鬼的殺人武器。

當然,有人會辯解稱,這都是希特勒的錯,關馬爾薩斯們什麼事呢?的確,無論馬爾薩斯還是高爾頓,他們都不是殺人狂。這些人的初衷充滿了善意,但兩人的主張幾乎從一開始就掉入了一個陷阱,就是誤把自然選擇當做可以被人為替代的手段,這就給後來的無數悲劇埋下了伏筆。

4/5 自然選擇是一個隨機的過程

納粹的暴行讓優生學臭名昭著。希特勒覆滅後,優生學逐漸銷聲匿跡,為了與希特勒撇清關係,不再有國家敢公開宣傳或扶持這門學說。今天的人們在談論它時,彷彿在談論一門邪惡的巫術。就連馬爾薩斯的理論,也被現代經濟學教科書宣判了死刑。

不過,優生學的幽靈還在好萊塢遊蕩,在《生化危機》系列電影中,人類想通過基因技術改造自身,卻因操作不慎導致喪屍氾濫。而在漫威電影《復仇者聯盟3》裡,大反派滅霸正是馬爾薩斯的信徒,他認為宇宙的資源有限,必須通過消滅一半的人口來達到平衡。滅霸不覺得殺人有罪,用死亡遏制宇宙人口的膨脹,才是對生命最大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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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優生學明顯是錯誤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開了歷史的倒車。自從法國大革命時代起,自由平等正成為人類的共識,而優生學卻強化了人與人的不平等,它剝奪了一部分人的生育權與生存權,不僅傷害了人們的感情,更與社會發展背道而馳。

不過,以上僅僅是價值判斷,拋開道德的層面,優生學最根本的問題出在哪兒呢?

優生學的支持者認為,他們的理論依據是馬爾薩斯陷阱與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學說,適者生存,優勝劣汰,他們只是把自然規律應用到人類世界,這難道有錯嗎?但是達爾文明確告訴過我們,所謂自然選擇,並沒有特定的目的,它並不遵循所謂從劣到優,從低級向高級迭代的過程。

仔細觀察自然界,你首先看到的是多樣性,不同的生物,不同的種群,它們在各自的系統中不斷地演化。進化不是被設計出來的,而是自然界的隨機選擇。如果你真正贊同達爾文的觀點,你恰恰不應該對生命抱以宿命論的態度,每種生物的存在,都是經過長期的演化、博弈和機緣巧合後的結果,並沒有一條貫穿始終的劇情線,也沒有所謂“我命中註定比你高級”,或者“你理應被淘汰”之說,每個生命的未來,皆充滿了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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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種隨機性,造就了地球龐大的生態體系,否則我們的世界就只剩下寥寥無幾的物種。既然如此,為何人類社會就能例外呢?

姑且不談那些身體殘疾的人,也可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如物理學家霍金),即使一個患有先天疾病的普通人,只要把握住機會,社會也能把他塑造成有用之才。很難想象,如果我們禁止一切身體有缺陷的孩子出生,這個社會將失去多少改變的可能。而禁止窮人生孩子的想法就更顯荒唐,這不僅扼殺了窮人通過後代改善命運的機會,更會導致嚴重的階層固化,阻礙人群之間的流通,使人類退化到遠古的氏族部落。

5/5 發展的問題只能由發展來解決

人類從古至今發現並掌握了無數自然規律,我們從最初對神靈的盲目崇拜,到如今逐漸認識自身及宇宙的由來,我們一次次戰勝迷信,不斷地實現認知的迭代。

但每一次進步都是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新的盲目自大取代舊的盲目自大,我們從迷信上帝到迷信自己,前後不過上百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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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進化論無疑是科學史上最偉大的發現之一,它幫助我們找到了探求生命起源的鑰匙。進化論對人類的啟發不止於生物界,它還促使我們用全新的視角看待自己,既然我們發現了自然選擇的奧祕,為何不能把它移植到人類身上呢?這是個巨大的誘惑,吸引無數聰明人試圖替大自然“代勞”,用人為的手段去“製造”演化,加快文明前進的步伐。

但事實證明,欲速則不達。正如前面所說的,生物演化是沒有方向性的,它是無數場互動共同疊加的結果,正是這種複雜性,使得一切制度設計都相形見絀,不僅如此,兩者之間還存在著根本性的矛盾。

無論一項制度設計的多麼精巧,都是為了規範人的行為。換句話說,任何制度都不可避免地帶有目標性,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降低風險與複雜度,並通過設置一系列反饋機制來誘導人的行動,這恰恰與大自然的法則背道而馳。制度崇尚有序和控制,大自然則崇尚混沌與隨機,用制度手段去模擬大自然,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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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會反駁,人類不是成功馴化了很多動物嗎?誰說自然法則就不能為我所用呢?的確如此,但範圍終究是有限的。不要忘了,我們把野生動物改造成牲畜的目的是什麼?是把它們變成人類的工具,變成身邊的“生產資料”,為此不惜扼殺它們的野性,服務於某個特定的目標,通過讓動物的生活場景單一化,我們使動物變得溫順聽話。

如果我們把人類的寵物或牲畜放回自然界,它們很難生存。因為特殊的反饋機制已經使它們對人類產生了嚴重依賴,以至於無法適應多變的自然生活,是人類千百年的努力,剝奪了這些動物生存的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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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類自己就不同了,人類有思想,有主張,而且會相互溝通,彼此互動,試圖用統一的標準或者目標去規劃複雜的人類社會,不會有好的結果。計劃經濟就犯了類似的錯誤,而建立在自然選擇基礎上的優生學,則犯了更大的錯誤,它甚至禁止生命有自由選擇的機會,它不僅違背了人的天性,更藐視了自然的法則。

正如西諺所言,通往地獄的道路,是用善良鋪就的。說到底還是那句老話,發展的問題,要用發展去解決。生命的難題,也只能用生命去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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