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子|葛東興

騾子|葛東興

騾子

葛東興

騾子?是什麼東東。現在的人,有些連五穀尚且不識,就更認不得騾子。

我們那裡的鄉下,也早已不見騾子了,連牛馬都近乎絕跡。如果運氣好點,會碰到一輛驢車,在鄉間的路上緩緩走著,環佩叮噹,像是賣醋人趕的。或者,驢車也沒有了。田地裡,鄉路上,突突突,噠噠噠,跑著的都是機車的影子。

騾子,倒是跟驢子有淵源。馬和驢生出的便是騾子。公驢與母馬,所生為馬騾;公馬與母驢,所生為驢騾。可是不管怎樣,出身總歸不好。它原本該是一匹好馬。雖不必是“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或許只奔忙於田間,老死於馬廄,但總有個好名頭。白馬嘯西風,春風得意馬蹄疾,人們對馬總是多幾分敬仰和疼愛。或者索性是一頭驢子也好,阿凡提的,張果老的,自不去說,就是一頭被人騎著去趕集的小毛驢,也透著幾分風趣和可愛。即便被用來形容人,說是犟驢,也不盡是貶意。

騾子|葛東興

可它偏偏是頭騾子,身份尷尬,來路不正。像是私生子,好像小仲馬,說起父親,大名鼎鼎的大仲馬,當是自豪的,可一說到母親,那個被大仲馬偷腥的女裁縫,就有點抬不起頭的意思,總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可憐的騾子,原該是名門之後,卻因一頭驢子,改換了血統。門不當,戶不對,況且馬騾又不會生育,好像天生就是受苦的料。再拆開看騾字,一邊是馬,一邊是累,分明就是一匹專門受累的馬。怎能不累?又有馬的力量,馬的耐性,馬的靈活,還有驢的倔強,驢的機巧,驢的負重能力,正是農人們最喜歡的。

你看它,體壯肩闊,神俊氣昂,瘦骨鋒稜,四蹄矯健,毛色閃亮,雙耳勁峭,鼻孔擴張,兩隻眼睛炯然有神,年年歲歲,駕轅拉套,披鞍著轡,奔走於阡陌,耕作於隴畝,出入於晨昏,負重於寒暑,嘶吼於風雨中,哪能不讓人讚佩不已,疼愛有加。旁人只道它是牲口,農人卻拿它當頂樑柱。雖然打,雖然罵,卻倚重非常,離它不得。看它累了,也好草好料地喂,好心好意地養,也心疼地摸摸它的臉,捋捋它的鬃毛,拍拍它的背。那時,它眼睛裡好像有淚光,委屈地側一側腦袋,哧哧打兩聲響鼻。

騾子|葛東興

家裡那頭騾子,出生時趔趄不穩,但似乎才一會,便掙扎而起,在馬場,在小院踢跳不止。看它撒歡的樣子,好像一縷春風,吹過來,拂過去,滿院都是勃勃的生機。

可是這樣快樂的日子並未太久,養了一年還是多久,它就被套上韁繩和農具,戴上嚼子和籠頭,被迫著下地耕田了。它的母親,一匹溫順的老馬,已被賣到鄰村。從此,母子相隔,再不能見。它嘶吼,蹦跳,撂蹶子,招來的卻是更多的棍棒。可是有一天,我們在屋子裡聽到院門響,卻不見有人進來。推門一看,竟是那匹老馬,焦切地在門口徘徊。它居然從鄰村跑了回來,要再看看它的孩子。它還記得曾經的家,還割捨不掉它的骨肉。但老馬終於被牽走,雖然後來,它又偷著跑回來一次。那頭騾子,像沒孃的孩子,少了母親的眷顧,卻多了甩不掉的枷鎖。經常,它揚蹄飛鬃,連鞭子的話也不聽;要麼低頭貪吃,韁繩都拽不住;甚至脫韁而去,在風裡長嘯。似乎想甩掉這沉重的束縛,也似乎想回到母親的身旁。可是,樹葉蕭蕭,麥浪滾滾,在廣袤的天地間,它無處可逃,終於成了一匹馴服的騾子。

騾子|葛東興

耕田,耙地,拉柴,載物,碾場,播種。晨光裡犁開泥土,月色下拉回稻穀,風裡來雨裡去,頂嚴寒冒酷暑,它的頑劣已在日復一日的疲累中退卻,換來的是雄健的身姿和不屈的堅韌,還有一股子磨不掉的倔強。在小院裡,每每經過拴馬樁,總要攬過轡頭,摸摸它的脖頸,從它閃亮的眼睛裡看自己,它已不再抗拒,反而變得親暱起來,歪歪腦袋,像要往人的懷裡鑽。如果它拴在馬廄,也總會拐進去給它添幾把草料,麥麩、麥秸,或嫩草。可是,父親卻說,麥麩要少拌一些,吃多了對牲口不好。這些隱祕的行為,不知道他是如何發現的。

它是這個家裡最大的功臣,二十多畝地,還有親戚家的十畝地,從種到收,都少不得它。無論何時,它總顯得勇猛剛健,氣宇軒昂,雖累得大汗淋漓,也還是奮力向前。我曾驅它奔馳在路上,像兩個快樂的小夥伴,也曾扶犁揮韁在田中,像兩個患難的知交。然卻恥於與它為伍,以為人生竟淪落為趕一頭牲口。但,這到底有些錯看它,有幾人比得上它的勤奮、剛猛、忠誠與無怨。

騾子|葛東興

它在這個家大概耕耘了不到十個年頭,就離開了我們。那時,它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那年,我參加了人生的第二次高考,已接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一家人正為著兩千多的學費發愁,然後,在某一天早晨,父親驚異地發現,這頭辛苦一生的騾子,竟臥倒在地,已然死去了。那一頭,還有拴在柱子上的繩子扯著它的脖頸。父親極為納悶,怎麼會這樣,這是這麼多年來從沒有過的事。

對這個家,這無疑是雪上加霜的。但對於我,卻好似雪中送炭。原本,我們該在它揮灑汗水的土地上將它掩埋,為它的逝去而哀慟,卻無奈將它賣與了商家。它定然上了別人的餐桌,辛苦一生,連一副骨頭也未留下。賣它而得的八百塊錢,充了學費。自此,我總覺得,在生命裡,虧欠了一頭騾子。

騾子|葛東興

離開它,家似乎更加凋敝。父親從哪買來一頭牛。馬廄成了牛棚。可是我再也喜歡不起一頭牛來。看它慢慢吞吞的樣子,便覺得生活一下子陷入了泥沼,沒了從前的昂然和生氣。

幾年後,牲畜退出了鄉村的舞臺,那頭牛的下落我也未加理會。從前的馬廄還在,若回老家,看到它,總覺那頭騾子還在,它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鼻孔裡哧哧打著響鼻,尾巴一擺,驅走蚊蠅。

後來,小院不存,馬廄不在,再無處憑弔它。便覺著,它的氣息已揉進嫩綠的青草中,它的影子已散入到故鄉的和風裡了。

作者簡介

葛東興,男,70後,山西襄汾人,供職於汾西礦業賀西煤礦。介休市作協理事。業餘時間創作了大量散文,曾在《北京青年報》、《餘姚日報》等報刊發表數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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