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參戰未歸,烈士與失蹤的待遇差在哪?羅援力薦:誰是失蹤者(20)

(文/於曉敏)陽戈的烈士通知書是與杜朝陽被暫定為失蹤的通知一起送達花鎮的。

是在五月三十一日。

之所以延期近半個月部隊才來人通知陽戈犧牲的消息,是給失蹤者一些天的尋查期。陽戈與杜朝陽在同一縣上的,都是花鎮人,一起通知,可以集中闡明情況。情況就是一起執行任務,具體任務和執行任務的詳情都沒有細說。通知杜朝陽“失蹤”一詞的後面,加上了一句:撤銷杜朝陽同志一等戰功的命令。

同為參戰未歸,烈士與失蹤的待遇差在哪?羅援力薦:誰是失蹤者(20)

五十四歲的花鎮人民公社黨委書記陽宏昌送走部隊來人後,始終沒有接過兒子的《革命烈士通知書》,他坐在木椅上釘子一樣地定住,半天一動也不動。公社張主任和公社上的一大群人站在陽宏昌的辦公室,見陽宏昌不說話也不流淚,都不知說些什麼好。《革命烈士通知書》在張主任手裡,大家傳開看,文字不多,除了姓名和一句簡述犧牲原因和日期是手寫的,其餘文字都是格式化的固定打印,比如“已經批准為革命烈士,將由地方政府頒發《革命烈士證明書》。我們謹向各位親屬表示親切慰問,望引榮節哀,化悲痛為力量,為建設祖國和保衛祖國而努力奮鬥”。大家看完都哭了。

陽宏昌三十五歲得陽戈一子,五年後妻子與腹中胎兒一起死於難產,留下陽戈這一根獨苗。陽戈也是目前陽家第三代單傳子孫。陽宏昌筋脈撕裂般的疼痛不僅是因為隔斷了香火的無望,更不堪的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大悲。

不知過了多久,陽宏昌的眼睛裡終於無聲地淌出了兩行淚水,一群人這時才圍上來,流著淚大聲奉勸:

請書記節哀。

書記引榮節哀。

書記節哀順變吧。

……

陽宏昌抹把淚水,對張主任說:“今天我有個請求,你們大夥兒一起送我回家好嗎?”張主任等人聽了這話,又都哭出了聲,紛紛說,大家就是來陪你的,就是打算一起送你回家。

陽宏昌站起身來。往日他偉岸的天體整個看上去就像陽戈的模子。陽戈是他生命的第一件模品(行話叫“一模”),質感純粹,紋絡清晰,線條流暢,光彩照人。陽宏昌也是自己的模子。如今,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劫難,形同棄模子於激流中與滾石衝撞,摧損得紋淺絡疏,線條枯澀,傷痕累累。如果說他從前模出的陽戈是一棵挺拔的大樹,那麼現在他模出來的自己,就是枝殘葉敗的一截樹樁。

他一下子矮小了許多,背也明顯地駝了。

他懇請張主任他們頭裡走,他跟在大家身後。這個昔日意氣風發指點花鎮江山的高大漢子,如今竟像個小孩似的靠別人給他帶路回家。

陽宏昌的房舍臨街,是早期用灰磚搭蓋的長條形平房建築。從正門進去,是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兩邊各分設兩間房,加起來是四間。直對著正門的走廊盡頭豁然張開的是一間集餐廳和廚房為一體的大房間,大房間有一扇直對著正門的後門,推開,是一方花繁草茂的後庭院。後庭院裡有一口井。

回到家中的陽宏昌自己沒有坐下,也沒招呼大家坐,而是將每一個房間的門一扇扇逐一推開,張目向室內仔細搜尋,然後穿過大廚房,走進後庭院,坐在了井邊。

井中水依舊充盈,水面平靜。他低頭看下去,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子。

這時,陽宏昌坐在井邊嗚嗚地哭出了聲……

陽宏昌終於止住哭聲,又靜靜地在井邊坐了一會兒,最後起身,跟張主任說:“咱們大夥兒一起去看看顧曉初老師吧。”

顧曉初是花鎮中學的歷史老師,學校歷史課目組組長。今年四十三歲。她一共有三個兒子,老大杜朝東,老二杜朝陽,老三杜朝旭,三個兒子前後都以兩歲之隔呈階梯式的年齡差距。十五年前顧曉初的丈夫杜辰因病去世,那時她最小的兒子才兩歲。她獨自“一拉手”扯大了三個孩子,足見她“臂力”的剛硬。她是個顧面子、要強的女人。

這時花鎮中學校長秦玉和學校的一些老師都在顧曉初的家裡。顧曉初平時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髮髻散落開了,白皙的臉被淚水浸泡得潮紅,丹鳳眼已經哭腫了,高鼻樑被淚水沖刷得發亮。

校長秦玉見到陽宏昌,快步上前緊緊握住陽宏昌的手,未等開口,淚如雨下。她哽咽著說:“我等華老師下班後要一起去看望你的,我們的心同你一樣難過。”

陽宏昌與顧曉初四目相對的時候,雙方眼睛竟快速閃躲開。可憐天下父母心,相似的境遇令他倆不知言何。

如同上一次有區別一樣,他倆的境遇這一次也是有區別的,沒有區別的就是總在同一時段接到關於孩子消息的部隊通知。

同為參戰未歸,烈士與失蹤的待遇差在哪?羅援力薦:誰是失蹤者(20)

上一次是在上個月的中旬,陽宏昌接到陽戈被授予“戰鬥英雄”的喜報通知;顧曉初當時腳前腳後接到的通知有兩個,一個是來自東線的二兒子杜朝陽榮立一等戰功的喜報,一個是來自西線的大兒子杜朝東犧牲和授予他戰鬥英雄稱號的通知。應該說,陽宏昌唯一的兒子打了勝仗,活著回來,獲得功名,有的盡是喜,是榮,是喜榮結伴;顧曉初卻是悲喜交加,悲榮參半的,而終歸是喜與榮都抵不過一個悲,無論如何,她都是一個不幸的母親。

上一次陽宏昌的喜悅也並不強烈,他的喜悅是被顧曉初的悲沖淡了。因為他喜她所喜、悲她所悲,在他心裡,是同顧曉初悲喜與共的。

他愛上顧曉初已有八年。

這一次他倆卻都是悲。區別在,陽宏昌是在絕望中的榮與悲;顧曉初是不知悲與喜,而可能出現的杜朝陽歸來的喜,也被眼前的辱給沖淡了,所以確切說,應該是在有希望中的悲與辱。

何以言辱?就是通知上那句“撤銷杜朝陽同志的一等戰功的命令”。

現在,對杜朝陽榮與辱的問題在顧曉初的心裡糾纏著。

失蹤是什麼概念?說白了,就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生死都無著落。顧曉初內心對部隊給杜朝陽的缺席撤功的宣判產生了不服。她認為自己所生養的孩子,在戰場上只會有“榮”的一面,就是死了,也會死的很光榮。

顧曉初哭得雙眼浮腫的成分裡,就包含著這種委屈。

陽宏昌要求張主任與他一起回公社辦公室,共同商量點兒事情。大家陸陸續續也都離開了顧曉初的家。顧曉初的同事,花鎮中學歷史老師唐宋,在隨大家都離開顧曉初家後,又獨自一人返了回來。

唐宋曾是顧曉初的學生,比顧曉初小十三歲。顧曉初是在一九六五年他十六歲的一個夜晚走進了他的春夢,他從此就產生了一個人生設計。說來也奇怪,那一年,少年早慧的唐宋,剛剛考取了大學,校園裡交錯閃爍著女大學生們的韶光春色,可耀眼的光並沒有繚亂他對顧曉初的憧憬,他的眼裡無蜂無蝶,心中唯有顧曉初的倩影。到如今,唐宋的初戀已堅忍不拔地行走了十四年。

唐宋就是為了與顧曉初靠近,才回到花鎮中學當老師的。十四年會有多少次求愛的機會?唐宋是在愛上顧曉初的第六年,也就是二十二歲法定可以結婚的年頭,向顧曉初表白心跡的,並強烈地提出要與顧曉初成親,但被謝絕。此後唐宋是一年求幾次,年年求。結果如何?他至今還再求,證明以往是求一次被拒絕一次。二十四歲那年求得最猛烈,簡直到了糾纏的程度,因為那一年他的父母頻頻找人給他提親。顧曉初被他糾纏得不堪,像當年老師提醒學生那樣奉告唐宋——

“唐宋,老師大你十幾歲,我一使勁兒,都能把你生出來!”

可任顧曉初怎麼說,都阻擋不住唐宋的一往直前。

這會兒,唐宋冒著被顧曉初認為是乘人危之嫌,叩開了顧曉初家的門。唐宋一走進屋來,就聽見顧曉初似是衝著他,也像自言自語地說:

“人到底講不講榮辱?”

唐宋以為顧曉初是直接衝著他來的,平靜地說:“在愛情裡根本就找不到榮與辱的字眼兒。愛一個人就是無羞無恥,無榮無辱,無怨無悔,無緣無故。”

其實顧曉初並不是直接衝著唐宋的。顧曉初在前後不到兩個月時間內,得到了關於二兒子杜朝陽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她還沒有看到杜朝陽戴著軍功章回鄉省親的樣子,就因失蹤被撤銷了一等功名。她此時所表露出來的悲哀及無奈的情緒和無力的攻擊性,與其說是指向別人,不如說是指向自己的命運。

此時的唐宋和顧曉初的所思所想都不在一個軌道上。之於顧曉初,唐宋此時到來談論愛的無緣無故既不合時宜,也不切實際。之於唐宋,他認為這正是顧曉初需要溫暖的時候——儘管顧曉初不幸地失去很多,但仍有人在她身邊不離不棄,他們將來在一起,譜寫新的歷史篇章,還有可能帶來新的蓬勃生命。

唐宋走上前來感覺顧曉初又要說出她那句經典的謝絕詞,他沒容顧曉初開口,直接把話堵了回去。他說:“可是你沒有生下我,而我今年三十歲了。我從十六歲起發現愛上你,六年的等待,八年的抗戰,愛你都十四年了。不管你是生我的娘還是未生我的娘,我都不可迴心地愛著你,也阻擋不了我對你的愛戀。如果將來你擔心花鎮上人們議論,我就帶著你飛去,逃出我父母和社會的壓力,避開不理解我們的蜚短流長……”

中學歷史老師唐宋傾訴得滔滔不絕。

唐宋的傾心表白被扣門而入的陽宏昌給打斷了。他意猶未盡地離開了顧曉初的家。

陽宏昌建議大家一起回到公社辦公室,是研究以地方一級組織的名義給顧曉初三兒子杜朝旭的部隊寫信,請求部隊讓杜朝旭提前復員,回到家鄉重新安排工作,陪伴在他母親身邊。他們所考慮的,當下戰事只是拉開了序幕,擔心服役於邊防部隊的老三日後有個三長兩短。這樣做也是儘快給顧曉初一個安慰。

顧曉初的耳邊終於又是回到了關於兒子們的話題。其實就在剛才唐宋滔滔不絕的時候,她的心裡,轉騰的始終是杜朝陽。

這是怎麼?話題怎麼又轉到了老三那裡?顧曉初有些不解:“老三在部隊穿著軍裝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讓他復員回鄉?莫非他又有什麼說法……”顧曉初的神經已經很脆弱了。

“老三挺好的。讓他回來是考慮讓你的身邊有人陪伴,以後還穿制服,公社協調安排他到公安系統的機關工作。”

此時,顧曉初還在二兒子的失蹤和榮與辱的問題上糾纏著的,她一根筋似的繞不開,幾乎忘記了陽宏昌此刻是剛剛得知兒子犧牲消息的大痛之人。她說話的語氣雖是無力的,還是包含攻擊性的情緒,言辭依然有些凌厲:“我的兒子,是一個個被我先後送到部隊的,部隊的認可才是最高的榮譽。感謝公社,請你們收回對我三兒子的特殊考慮。”

什麼情況可以導致杜朝陽失蹤?一名軍人,跟著部隊一起出徵,正常人單獨走失的可能性很小,除此之外,猜想的結果都不令人樂觀。而撤銷了大功的命令好像暗示著什麼,那麼到底暗示著什麼呢?顧曉初百思不得其解。

聰明的顧曉初最終猜測到杜朝陽會有被俘的可能,這是她要強的性格最害怕的結果。

同為參戰未歸,烈士與失蹤的待遇差在哪?羅援力薦:誰是失蹤者(20)

聰明人很多,這樣的議論沒過幾日就在花鎮上當真一樣飄蕩開了。顧曉初從個別老師和街坊鄰居們閃爍的眼神和虛問寒暖的態度上,體會到了這令人心驚肉跳的議論正在發生。有一天在下課間隙,她聽到一個平素她批評較多的女同事說:“聽說兩國交戰,有變節的俘虜,送他回國他都央求不要回國了,害怕回來沒臉見人,遭人唾罵,甚至判刑坐牢。”

顧曉初的猜想變得更加搖晃起來,隨著日曆一頁一頁掀翻,她每天的日子變得越發難捱。她時而堅信兒子不可能被俘,認定兒子就是沒有被人發現地死在什麼地方了,甚至……被炸彈炸得……粉身碎骨;她時而又懷疑兒子可能被俘,這也是她隱隱約約苟且期待的一個卑微的念頭,畢竟兒子還可以活著。她想或許在不久後的某一天,組織通知她到邊境關卡去接釋俘的兒子。或許兒子被俘後再也不想回國……

顧曉初在萬般煎熬中產生了一種……羞恥的念頭。她雖過不惑之年,但尚且挺拔的腰身這幾日開始不自覺地向前傾斜。她也不喜歡說話了。

陽宏昌這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呢?可能任何人的想象,都達不到他的真情實況。大家所明顯感受到的,他基本是以單位為家了。陽戈的《革命烈士證明書》頒發到了他手上,他仔仔細細收好了。但按連級軍官給付的一次性撫卹金五百五十元錢和慰問品三斤白糖,他表示不領取。

陽宏昌察覺到顧曉初因蒙羞而難以抬頭的時候,他多次去勸她,安慰她,固執的顧曉初始終難以釋懷。

陽宏昌決定以後要天天跟顧曉初在一起,那就是與她結合。這也是兒子陽戈的遺願。

他來了。獨自一人當面鄭重地向顧曉初表達了意願。

陽宏昌的想法換一種方式來表達可能才是妥當的。比如說請秦玉秦校長做媒,或者寫一封情書什麼的,這樣給顧曉初有個心理準備和情緒過渡。你想當時顧曉初的理性幾乎處於盲從,感性處於麻木,除了令她膽戰心驚的猜想像日夜燃燒的邪火烤炙她的內心外,她已迷失了任何感念。她是屬於那種極端的理想主義者的一類——多思多慮,杞人憂天;囿於困境難以自拔;追求完美導致心強口硬;偏執的原則性令靈魂荊棘密佈;現實的困擾也會即時屏蔽機體產生高效的生物活性物質,遮擋生命中重要物質荷爾蒙的分泌。

顧曉初已經忘記陽宏昌這時向她表達的意願,也是她曾對陽宏昌有過的深情嚮往。

極端理想主義者顧曉初向對她深情表白的陽宏昌竟發出這樣的提問:“難道你這是給我的賞賜嗎?”

陽宏昌愣住了,他萬沒想到顧曉初會這樣反應。他知道顧曉初對他也有過憧憬的。他想到,可能因為這麼多年自己的不主動,傷過顧曉初的自尊。於是他說:“不,曉初,是我想獲得你的賞賜,你可以把你的未來賜予給我嗎?”

“你有否考慮過你將承受我的壓力以及與我一起承受輿論的壓力,萬一老二像他們議論的那樣被俘或不回來,你將與我一起蒙受羞恥的。”顧曉初痛心疾首地說。

“考慮過,我不怕。”陽宏昌試圖以最簡短的回答表示他的堅決。

對於其他人而言,陽宏昌的回答是多麼好!實實在在的六個字,有所思量的宣言,鏗鏘地鑄就了兩個人的眾志成城。而對於顧曉初而言,一句“不怕”,就是預示著那令人心驚肉跳的猜測可能遲早會來臨。你不怕我怕,你的原則也不是我的原則。

陽宏昌錯就錯在“不怕”二字上了。

顧曉初出奇地平靜了,說:“陽書記,謝謝你。你先請回吧。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顧曉初走了。

她向學校交了病退的報告,獨自一人離去,回了闊別二十多年的山東故鄉。

圖縣是邊境縣城。花鎮的天興村是邊境村。天興村裡有個天興瀑布是跨國瀑布,風光明媚,宛若仙鏡。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四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從山東來到圖縣支援邊疆,發起人是顧曉初的未婚夫杜辰,他是學地理的。他有如今天牽“驢友”一樣發起了人生這一長期的漫遊,並設計人生在此終老。響應者就是同校同期畢業的中文生華獻銘,英語生秦玉,當然還有作為歷史生的未婚妻顧曉初。在當時,他們的行動與“到邊疆去,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偉大號召同步。他們一時成了邊境縣城的星星。儘管杜辰強烈要求到花鎮工作,還是被分配在縣林業局。其餘三個大學生,都遂願到了花鎮,在小學初中高中兼有的花鎮學校任教。他們四人兩兩一對,在花鎮成了婚。杜辰因病英年早逝,葬於他曾夢寐的“終老”的地方。華獻銘由花鎮學校調到圖縣高中,逐漸升任到圖縣高中校長兼縣教育局副局長。全縣人民對他接任教育局局長的呼聲很高。

華獻銘與秦玉可謂門當戶對,兩人的祖上都是晚清民國時期的著名學者。在“反右”和“十年動亂”時期,他們倆都因父輩的牽連受到影響,但屆時作為村、鎮公社領導成員的陽宏昌一直挺身保護他們免受衝擊。陽家與華家的友誼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陽宏昌何有這麼大的力量保護著“右派”的後代?因為他是英雄和功臣啊。陽宏昌一九四四年當兵,戎裝一直披掛於他參加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以及抗美援朝的戰場上。他屢立大功,“偵察英雄”的稱號是他戰爭年代功名的定格。因在朝鮮負重傷,回國轉業返鄉,由最初的天興村黨支部書記到花鎮人民公社書記,是德高望重的人民父母官。在樸素的邊鎮,一個功臣的話語還是落地有聲的。他這樣說:

“華獻銘和秦玉大學一畢業就來到我們這個小鎮支邊,不懷揣著火熱的理想他們會來嗎?有人說‘他們是奔著我們花鎮的美才來的,是個人主義……’這個帽子扣得多麼小氣呀!啊?哪裡像我們花鎮人該說得話!我看說這些話的人該到瀑布邊上好好洗洗腦殼,人家追求美還有錯嗎?人家到我們這裡來不是日日看風景,是送來知識和文化。人有知識才更美,他們是在把我們這裡打造得更美的同時,變成了這裡的主人。他們也是我們的鄉親。所以我們不能批鬥不能遊街不能欺負自己人,把他們真正留下來才是長本事。如果我們這麼不厚道,以後有本事的人誰還敢來呀?我有言在先,誰想欺負他們,先過過我這道關。”

而華獻銘和秦玉的確都是人格和德行俱佳的人,才貌雙全,憑著這些內外品性,也逐漸被淳樸善良的邊民喜愛接受。

陽宏昌對顧曉初的有所傾心來自他帶公社一班人馬下鄉調查的一個階段,公社借調顧曉初幫忙整理調查報告。陽宏昌對顧曉初工作的嚴謹和利落有了深刻的印象。顧曉初對陽宏昌的一瞬動心也有可能是在這段時期產生的,那時她已失去丈夫多年,加之二兒子杜朝陽與陽宏昌的兒子陽戈一直是要好的同學,兩家也有走動,接觸上的機會都很自然。

顧曉初的絕塵離去,把失望和孤獨留給了陽宏昌。

同為參戰未歸,烈士與失蹤的待遇差在哪?羅援力薦:誰是失蹤者(20)

“我們大家可能誰都留不住曉初,她在這個時候離開,也許是必然的結果。所以說,宏昌書記,曉初的離開不怪你,你不必自責。”秦玉對前來與她和華獻銘坦誠談論顧曉初離開話題的陽宏昌說。

“戰爭的勝利帶來的不單單是喜悅和振奮,還應該有覺醒和反思。任何戰爭,交戰雙方必有死傷。人們把最深切的緬懷獻給捐軀的死者,視他們為烈士;把最欽佩的讚美送給活著回來的勇士,視他們為英雄;把無言以對甚至是懷疑留給失蹤者,視他們為不可確定的人。而承受這些‘不可確定’的,都是失蹤者的親人。顧曉初這是一種突圍的方式。一個譭譽參半,隱忍著恥辱的母親,在這樣等待不知結果如何的情況下,內心的掙扎是多麼激烈?她不讓三兒子提前退伍回來,不是無情,幾乎也是在較勁兒了。”華獻銘這樣講。

“是啊。我瞭解曉初,她身上山東女人的特點比較集中,執著仗義,烈愛紅塵,對自己不妥協,對別人不連累。我同意她病退辭職,先準她回去,手續待辦。她離開我們花鎮,回到對她目前的情況不太熟知的家鄉,也許會輕鬆一些。但她不會完全釋然,朝陽一天沒有下落,她的內心就受煎熬一天。唉,我很難過,我們都幫不了她什麼。”

關於陽戈,華獻銘在三十一日晚上下班回來,就與妻子秦玉一起看望了陽宏昌。陽戈入伍前,課餘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華家度過的。本身陽戈天生一棵好苗,具有超強的記憶力和領會力。一萬字的文章,內容幾乎過目不忘,主題要點能夠一一背出;一千字的文章,看一遍幾乎背誦如流。好苗還需良匠栽,陽戈紮實的文化功底的枝繁葉茂,當屬華獻銘和秦玉的灌溉。華家夫婦在有意無意間,把陽戈當成未來的女婿栽培了。陽戈的犧牲,對於華獻銘和秦玉來講,也像痛失愛子一樣難過。他們三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三人靜靜地長時間坐在一起,都沒有說太多的話。

回到家中,華獻銘沉默好久。雖四十四歲年紀了,氣質仍冰清玉潤,儒雅挺拔的身相沒有一絲衰態,但沉默之累耗得他心口發疼。他對妻子說:“陽戈這孩子走了,不僅是部隊的損失,是陽書記大哥的損失,也是咱們家庭的損失啊!陽戈與咱翎兒一起長大的,他倆可說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戰前又有機會見面,感情也一定昇華了起來。”與華獻銘同齡的秦玉看起來比丈夫年輕,身上既有黛玉般清麗飄逸的姿儀,又有寶釵般的嫻靜和高雅,冰肌玉骨,還有一點點不識人間煙火的學生氣質。年輕時的華獻銘和秦玉,就像年輕的陽戈和華翎一樣,看似一對璧人。秦玉這次回家忘記拿出她和丈夫的絲質家居服換上,兩人都還穿著筆挺的上班穿的西裝。秦玉玉珠樣的淚珠滑落:“是啊,翎兒戰前不是來信告訴咱們,陽戈把他們陽家的傳家鳳玉給了她嘛。翎兒純真執著,多愁善感,真不知現在翎兒是怎麼難過呢。想到這裡,我萬箭穿心一樣疼。”

顧曉初離開花鎮一個月後,給陽宏昌來了一封信。信上沒有講多少她的情況,多是安慰陽宏昌的話,說她的老三以後就是陽宏昌的兒子,老二也有幸存的可能和希望,如若回來,也給陽宏昌當兒子,以後都給陽宏昌養老。重點強調了希望陽宏昌開始新的生活,再生育後代。

陽宏昌相信顧曉初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誠的,但他心裡不知為什麼不是滋味。

敵我兩國從五月下旬到六月下旬,雙方在邊界共交換五次戰俘,最後一次遣返我方人員的數量最多,五十五人,還有一個被俘後死亡的士兵的骨灰。五次遣返,都沒有杜朝陽。

花鎮人民公社在六月底,協調縣民政局、財政局,給顧曉初發放了撫卹金和慰問品。當年犧牲的班長、戰士級的撫卹金是一次性給付家屬現金四百五十元,慰問品是三斤白糖。

杜朝陽不能按犧牲者算,撫卹金折半給付。慰問品這一塊,民政局專門開會研究,最後確定也按犧牲者的三斤白糖發放。秦玉委託學校後勤部門寄給了顧曉初。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