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第一二卷，是父親的藏書，少年時代很喜歡，裡面塑造了不少鮮活生動的義軍將領，個個讓人敬愛——如仁厚睿智的田見秀、如剽悍粗獷的郝搖旗、如剛毅勇猛的袁宗第、如俊逸果敢的劉芳亮、如機智驍勇的小將張鼐、如干練忠直的中軍吳汝義，這些形象幾十年一直在記憶裡往來奔突廝殺，豪氣干雲，漸漸凝成了一尊尊雕像。但是後來讀了一些史料，竟然看到了以上這幾位將領最後都無恥投降了清軍，還被可恥地殺掉了！這不能不讓我的記憶細胞有些隱隱作痛。
週末在南宮舊書市場收穫一本書，《明末農民起義史料》，系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編輯，開明書店1952年的初版，僅發行6000冊，以幾十元得之。回到家細看，這些年來李自成手下那些大將的下落一直困惑著我，在這本書裡找到了紮實的證據。
在此書中有“八省總督佟揭為恭報地方情形事”中，列舉了這些將領的投降。揭貼是官員上奏題本的副本，“隨本開具揭帖，送司存案。”佟為佟養和，順治二年上任的清江西、湖廣等八省總督。
田見秀在小說裡寫的是出家了，其實是“八月十四日招李自成下澤侯田見秀，報馬步兵七千”，其實是向清軍的佟養和部投降了；張鼐被封為義侯，在《李自成》裡，刻畫得多麼英武的一個小夥子，他真應該像小說裡一樣戰死的，他和慧梅的那段愛情也讓人慨嘆，想不到，他這個長得濃眉大眼的也是個軟膝蓋，竟然和郝搖旗帶著馬步官兵四萬向清軍投降了；劉芳亮，李自成的磁侯，潼關分兵突圍的時候他因為失了高夫人竟然急得要自刎，當時都感動得差點流下淚來，想不到，他也帶著一萬馬步官兵投降了；“十七日差官王成招李自成下綿侯袁宗第，報馬步兵三幹”，這個印象裡只打硬仗絕不怕死的大將綿侯袁宗第也讓我大失所望；接下來，光山伯劉體純報馬步官兵三萬；再接下來，太平伯吳汝義報馬步兵二萬，差遊擊丘士通前來投順……剩下還有些不成氣的什麼王進才帶著七萬多人，牛萬才帶著四千多人也都卑躬屈膝地向清軍投降了。
這是一張讓人特別難以接受的投降名單，有人被賞了一件蟒衣，有人得了一個貂鼠皮襖，還有三二十兩銀子。佟養和有一個他應該非常得意的統計，他共招降了“侯四員、伯二員，總兵二員、副將三員，官兵二十二萬四千零五十名”。
投降之後呢？攝政王多爾袞下令“降叛反覆者俱斬”，於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投降就是把武器放下，把脖子伸長了給人家，殺不殺全由人家高興與否，可悲的是，這次人家不高興，於是就恥辱地人頭落地了。
劉芳亮
還有一種說法，說是李自居的手下名將吳汝義、高一功、張鼎、劉體純等都是戰死於幕阜山區，看不到佐證的史料，與這保存在故宮裡的佟養和上奏的題本相比，我相信借給佟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犯這欺君之罪，人家還在跟你打得熱火朝天呢，你向上報告說他們都已經投降了，那皇帝說，把他們押解到京裡來看看？怎麼辦？你捧著自己的腦袋去？
張愛玲說過“青春，是一襲長滿蝨子的華麗長袍”，要我說，歷史才是，經不起細心的檢視，看得人苦笑不語。難怪當初那個老人後面的幾卷寫得那麼艱難，要撒一個這樣的彌天大謊，也真是難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