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小嘴先生”,現在回憶起來,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劉心武:“小嘴先生”,現在回憶起來,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1950年冬,我隨父母從四川遷來北京,插班上學成為一個問題,住家附近的公立學校插不進去,只好先上私立小學,先上的那所私立小學就在我們住的衚衕裡,但是它因陋就簡,竟然連風琴也沒有。我上學的事情由母親操辦,她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把我送進了公立的隆福寺小學,那小學離我家稍遠,母親帶我去報到那天,剛進校門,就聽見音樂教室裡傳出風琴的聲音,母親頷首微笑,她認為風琴伴著童聲齊唱的地方,才是正經的小學校。

這裡所說的風琴,不是手風琴、口琴,當然更不是管風琴,而是指那種立式的踩踏板用手指按琴鍵發出音響的管簧樂器,它外形跟鋼琴很相似,但鋼琴是鍵盤樂器,雖然也有小踏板,彈奏時是要用手指敲擊琴鍵,發聲原理不同,樂感也不同。

那時候學生還不稱教課的為老師,而是稱先生。有天放學我就隨口說起:“‘小嘴先生’教我們唱《二月裡來》啦!”我覺得那首歌很好聽:“二月裡來好風光,家家戶戶種田忙,只盼著今年收成好,多打些五穀交公糧……”我在城市裡長大,想象不出“種田忙”是什麼景象,更不懂什麼是“交公糧”,正想跟媽媽問個明白,媽媽卻先批評我:“不許給先生取外號!”我就辯解:“又不是我給取的!同學們背地裡都這麼叫她,她嘴巴就是特別小嘛!”媽媽說:“我記得她姓因,你就該當面背地都叫她因先生!”我就笑了:“咦吔!媽媽,你也咬不準人家那個姓啊!她姓英,不姓因!”我們四川人,分不清韻母in和ing,一般都只發in的音,另外,也分不清聲母l和n,一般只發l的音。母親雖然早年曾在北京生活過,但畢竟母語是四川話,我們全家到北京以後在家裡也是講四川話,這就使得我們的普通話雖然都講得不錯,但一遇到有這兩個韻母和聲母的字眼,還是難免露怯。

“小嘴先生”,現在回憶起來,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的嘴,是名副其實的櫻桃小口,有趣的是她偏會唱歌,唱的時候小嘴張得圓圓的,聲音非常嘹亮。她總是踏著踏板按著風琴教我們唱歌,不時扭過頭來望望我們,這時我就特別注意到,她那張小嘴真的很厲害,發出的聲音往往會壓倒全班同學的合唱。

她有時候會讓某個學生站起來獨唱,不一定是把整首歌唱全,多半會讓你唱幾個音節,通過糾正你的唱法,來教會大家把歌唱好。上到六年級的時候,有次她就點我的名,讓我唱《快樂的節日》。那首歌第一句是“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啊吹著我們”。我站起來,閉緊嘴,就是不唱。“小嘴先生”就問:“你為什麼不唱啊?”我說:“要唱我就唱《我們的田野》。”“小嘴先生”更驚訝:“那又為什麼呢?”有個同學就故意學舌:“小了在前面帶路!”他就知道我發不好“鳥”的音。“小嘴先生”明白了,微笑地看著我,對我說:“不要慌。不要怕。要敢張口。要敢咬字。對了,老早我就教過你,叫我英先生,不要叫我因先生,跟著我說:(她吐字用力而且很慢)因為、英雄、印刷、影子……這次,再跟我說,小鳥、瞭解、列寧、樹林……”

我心理抗拒,咬嘴脣,一些同學看“小嘴先生”很尷尬,忍不住笑了,“小嘴先生”卻一點不生我的氣,對我說:“好的,劉心武同學,歡迎你唱《我們的田野》!”《我們的田野》那首歌的歌詞:“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直到後面才有一句裡出現“雄鷹”,絕少in、ing和l、n的困擾,我就唱得格外舒暢,唱到第三句後,“小嘴老師”就去按風琴伴奏,後來又示意同學們合唱,唱完了,她對大家說:“今天劉心武唱得真好,我們都為他鼓掌吧!”同學們就鼓起掌來,有幾個男生還故意在大家的掌聲結束後,再拍響幾聲。《我們的田野》成為那時段我最喜歡的歌曲。

1984年,那時我已經成為一個作家,應邀到聯邦德國(西德)訪問,我帶去了根據自己同名小說改編拍攝的電影《如意》的錄影帶,我所參加的那個活動允許我另帶一部中國電影放映給大家看,我毫不猶豫地從電影局借出了謝飛導演的《我們的田野》,那是部表現中國“知青”命運的電影,以我們童年時代熟悉的歌曲《我們的田野》的旋律貫穿始終。我所帶去的兩部電影錄影帶投影放映時,觀眾不多,但映後反響都不俗。就在放映《我們的田野》過程中,我忽然憶起忘記很久的“小嘴先生”,耳邊響起她循循善誘的聲音——“跟著我說:因為、英雄、印刷、影子……再跟我說:小鳥、瞭解、列寧、樹林……”在異國他鄉,那幻聽勾起我濃釅的鄉愁。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小學校象徵之一,仍是風琴伴奏下童聲齊唱的音韻。1985年我回四川,在一個翠竹掩映的山村留宿了一夜,那個村落在丘陵最高處,村屋大多以石頭作礎、竹牆糊泥刷粉、茅草作頂,室內就是泥土地面,床邊桌下會拱出竹筍,看上去很美,但城裡人多住幾日就會感到不舒服。我是借住在鄉村小學的那排房子裡,跟一位什麼都教的山村教師同室而眠。那一夜我睡不踏實,是因為不適應,他卻為什麼也輾轉反側、失眠許久呢?原來,第二天,會有一架風琴運到學校來,而他,興奮之餘,卻又惶恐,因為他一直都是吹口琴教學生唱歌,並不會按風琴,他曾來回走一百多裡去縣城,在新華書店裡,買到一本教授風琴演奏法的書,書已經幾乎被他翻爛,但畢竟還要在實物上實踐,才能真地演奏成功啊!

那天午前,山下一陣“嘿呦嘿呦”的號子聲,我停下水彩寫生,忙去觀察,只見那老師和隊裡的幾位壯漢,正把用麻袋片裹妥的一架風琴,順著彎成幾折的石梯坎,往上面小學校抬來,那矮黑精壯的老師,滿頭滿身全被汗水打溼,但是一雙眼睛裡,抑制不住快樂的光芒。不僅是孩子,凡當時在村裡的男女,全都迎上去,那架風琴的到來,成了山村的一個節日!第二天早晨,我隨小學校師生,以及圍觀的村民,在那老師的風琴奏起的國歌旋律中,看學生幹部將一面國旗,升起在毛竹製成的旗竿上,那老師的演奏還不怎麼達標,但其聲響卻十分莊嚴。下午我離開的時候,教室裡傳來老師按著風琴帶領學生齊唱《大海啊,故鄉》,節奏不那麼準確,每一句師生耐心地唱過重來,當我走出很遠,還能聽見他們那質樸的歌聲。

1987年,那時候還沒有出道的楊陽來找我,說要把我的一個短篇小說《非重點》改編拍攝成電視劇,那年頭,單本電視劇是常規的存在,像我的長篇小說《鐘鼓樓》改編拍攝成八集連續劇,就認為是很長的篇幅了。《非重點》講的是一位家長千辛萬苦把自己的兒子轉到了重點學校,卻發現那非重點學校的班主任老師非常優秀,兒子跟那老師難捨難分令他驚詫之餘內心震動。楊陽那時候在我眼中還是個小姑娘,她的處女作殺青以後請領導審查,坐在後排的她不禁有些緊張,她後來告訴我,當播放到四分之三時,她發現審查者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揩眼角,於是她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那以後楊陽的作品接踵推出,斬獲許多獎項,現在已經是資深的影視名導了。上個月我們約見面,聊起來,我就說現在還記得她在那劇裡有一段,是老師踏著風琴引領孩子們唱歌,她說正是在那個節點上,當年的審片者眼睛潮溼,她是刻意用風琴伴奏的稚氣童聲來烘托師德之美。但是楊陽告訴我,現在如果劇裡要出現那樣的風琴,得讓劇務去找專門的道具公司租借了,那種公司出租幾乎一切當下已經淘汰掉的舊日物品,包括第一代電視機、第一批被稱作“大哥大”的手機、第一撥臺式電腦等等。是呀,現在小學校的音樂教室裡,鋼琴已經取代風琴多年了。

我從2005年到2010年,應邀到央視《百家講壇》錄製播出了《劉心武揭祕<紅樓夢>》系列講座共61集,到現在其視頻和音頻不僅可以方便地從電腦上獲得,也可以通過手機收看收聽,影響還是蠻大的,坦率地說,還是挺有成就感的。

但是,就在前些天,我在微博上看到這樣一條留言:“聽劉老說,絳珠仙草追隨神瑛侍者下凡,只修得一個驢體,哇塞,嚇了我一跳!”我想說的是“女體”卻讓人聽成“驢體”,什麼發音啊,見此條微博立即臉熱。其實我在講座裡,in、ing不分,l、n不分的地方還有不少,但以此處的錯音最為搞笑!驀地就憶起了英先生,她當年是何等苦口婆心地教誨我啊,我現在能以“畢竟鄉音最難改”為自己辯護嗎?英先生如果健在,該往百歲去了,歲月會流逝,生命會衰老,立式風琴會式微,遠去的風琴聲難以複製,但那以真善美薰陶人心靈的師德,卻是永恆的光亮。

(本文刊2015年9月10日《文匯報筆會》)

作者:劉心武編輯:謝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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