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沙漠和綠洲的“最大公約數”

林業 農村 沙拐棗 農藥 中青在線 2017-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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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沙漠和綠洲的“最大公約數”

為了讓灌木樹苗在風沙裡“站住”,吳向榮團隊趕在造林之前“扎草方格”的工作。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王景爍/攝

執筆: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王景爍

視頻編導:孫亞男

H5製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編輯:蔣韡薇

近200棵胡楊長成四五人高,遠遠望去,密密麻麻一片金色。吳向榮選了最茂盛的幾棵拍下來,配了句描述——“這裡不是額濟納,是騰格里鎖邊林基地。”

在朋友圈發下這條狀態時,吳向榮已經在沙漠裡種樹14年。

這是位於內蒙古自治區最西部的阿拉善,27萬平方公里的面積裡分佈著巴丹吉林、騰格里、烏蘭布和這三大沙漠,土地荒漠化面積高達93.5%。每逢春天,沙塵暴常突襲而至。

吳向榮和他的團隊就住在騰格裡沙漠東緣。白天頭頂烈日,拎著鐵鍬、背上樹苗出門,晚上回到僅有床、桌椅的屋子湊合休息,就在宿舍、植樹基地和沙漠種植區這三點一線來回跑,每天相互陪伴的只有7個人。

就是這7個人,造起了長20公里、寬500米~2000米的防沙治沙灌木鎖邊林,將一直向東肆虐、企圖越過賀蘭山脈的沙漠緊緊地攔截下來。

1997年,在日本留學的吳向榮,帶著他寄宿家庭的主人、米店老闆大俊夫和另一位日本人回到家鄉阿拉善,正趕上當地最乾旱的時期。

走在牧區,大俊夫看見滿山的羊群,卻不見一丁點兒綠草,十分疑惑:“難道阿拉善的羊都是吃石頭長大的?你們為什麼不種樹?”

在日本友人看來,沙漠擴張不僅僅是阿拉善和中國的問題,也是日本和全世界的問題。回到日本,他們成立了世界沙漠綠化協會NGO組織,爭取日本官方和民間的援助。次年,吳向榮開始向日本外務省申請項目資金。

2003年,吳向榮本科畢業,回到了曾想逃離的家鄉。讀小學的時候,頻繁的沙塵暴給過放學回家的吳向榮 “突襲”,這讓他對沙漠“充滿了恐懼”。

可這個害怕沙塵的人,一回家鄉卻直接搬進了荒漠。第一批樹苗到位後,他和團隊從早到晚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天黑了,就在樹旁邊挖坑睡覺,一干就是幾個月。

沒水、沒電、交通不便,基礎設施跟不上,最初種植的小樹,在純粹“靠天吃飯”的方式下大量死亡,這種方式被驗證行不通。怎樣種樹才能最有效地治沙?吳向榮一直在思索。

2005年,在給當地政府的報告中,他首次提出了“鎖邊”的概念——沿著沙漠的邊緣植樹,造起“綠色圍牆”抵抗沙漠肆意擴散。他們一年年地制定計劃,從公路的周圍開始,打造起一條細長的防護帶,先完成目標的長度,再慢慢地拓寬。

事實上,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已經為培育“綠色屏障”探索了幾十年。吳向榮的父親吳精忠曾擔任阿拉善盟主管農牧林業的副盟長,多年來一心想治沙。小時候,父親帶吳向榮體驗過幾次“飛播造林”。坐在農用飛機上,腳用力來回下踩,飛機的底部就飄出長長一串種子落在沙漠裡。幾乎年年播種,可長成大樹的寥寥無幾。

“每年播完,遇上雨,才有生長的希望。長出來了,羊又給吃掉了,再怎麼播也沒有效果。”吳向榮覺得痛心。

阿拉善每年降雨量只有100多毫米,但蒸發量卻高達3000多毫米,針對這種情況,吳向榮大膽地提出採用滴灌,當時團隊的人都認為這“不可想象”。

“原來滴灌只有在農田有水井的情況下才會用,這技術用來造林,現實嗎?沒有水井我們就用運水車加壓,後來一試果然可以。”滴灌建成後,澆完1000畝地,只要一個人花一週時間,而在過去,管道澆灌要團隊所有人齊心協力,一個月可能都搞不完。

有一年,買來的苗木帶有根腐病,這些患病的樹苗僅從外表看並沒什麼異樣。2年的栽培後,吳向榮和團隊看著它們成林,又大面積地死掉。為了保證質量,他下定決心以後自己育苗,不久,項目區有了專門的育苗地。

“我們在騰格裡沙漠14年種了20公里,等於1年也就是1公里多點兒,整個騰格裡沙漠少說也有600公里,要按我們這個速度,最少還要再種500年”,他玩笑似地說道。“過去我們總想著要種多大面積,不考慮3年以後、5年以後能不能維護得了。我們到底能種多少,能管多少,能管好多少?”

有一年冬天,在日本,吳向榮發現短短的兩個月裡,專業人員對門口上百年的大樹修剪了五六次,這讓他意識到維護的重要性。回到阿拉善,他和團隊隨即制定了修剪計劃。

他希望將環境保護的種子種進更多人的心裡,發動更大的力量讓種樹成為一種自覺的活動,“不僅要種樹,還要‘植心’。荒漠化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的荒漠化,這是我父親以前常和我說的話。”

彼時,阿拉善盟正實施“轉移發展戰略”,禁止牧民從事傳統的放牧業。但對當地牧民來講,要他們撇下習慣轉而種樹簡直是難上加難,這一度讓吳向榮“非常頭疼”。

“我們拉修路的砂石料經過牧民區,那一個區域的十來戶人家誰都可以出來攔你,只要在門口立個牌子,經過就得給錢。”

吳向榮想出了辦法——通過給牧民發補助提高他們的積極性。蒙古族牧民格日勒圖一家率先被說服,與吳向榮建立了合作。如今,格日勒圖家周圍的200多畝地被綠色填滿,其他的幾戶牧民,也開始慢慢地嘗試起來。

在這片20公里長的鎖邊綠帶裡,吳向榮最喜歡一號井附近的一棵沙棗樹。這是他和一位當地的小學生一起種下的。

最初的援助期,不少日本志願者都期望能夠實地走入這片沙漠。每年,吳向榮統計好志願者的名單,再去鎮上找當地的小學,湊夠對子建立“認領”關係,讓這些日本志願者能夠短暫進入阿拉善的小學生家中同吃同住,再一起到基地體驗植樹。

“那會兒想把學生從學校裡帶出來,要費很大功夫。為了搞環境教育,我們給小學生租車,給帶隊老師發補貼,和校長喝酒喝成了好朋友,總之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把學生給‘騙’到沙漠裡。”說著,吳向榮嘿嘿一笑。

往往來了之後,學生們都說好。“當時澆樹得從很遠的地方提水,走一路鞋都溼透了,但大家都特別開心。”

經過吳向榮的牽線搭橋,最多的一年,結成的對子中日家庭就有將近40對。這些日本志願者中,最小的是20歲出頭的大學生,最年長的是近80高齡的老夫婦。前不久,吳向榮驚訝地發現,曾經參與活動、已大學畢業的阿拉善男孩,去日本遊玩時又住到了當年來訪的日本志願者家中。

迄今為止,這個項目示範區共動員了8000多名中小學生、近5000名志願者,參與環保教育宣傳活動。他們也接待了近千名國際志願者,組織了家庭結隊和互訪等國際交流活動,與國內外多所大學、科研機構攜手開展了生態環境領域的技術合作項目。

在團隊裡,42歲的吳向榮種樹時間最早,年齡卻最小。算下來,7個人的平均年齡差不多50歲出頭。年復一年駐守在沙漠,吳向榮不擔心生活單調,只擔心留不住人。

在阿拉善,到鎮上當公務員是當地炙手可熱的工作。這些年來,光吳向榮團隊裡的年輕人就考出去了7個。日本援助時期,每一次中日關係緊張,都給這個種樹項目帶來不小的波動,日方會停止發放資金。最嚴重的一次,團隊半年發不出工資,那一年,他們流失了4個年輕人。但吳向榮沒因此放緩種樹的腳步。

2015年,中國綠化基金會“百萬森林計劃”開始對吳向榮的團隊發起支持。吳向榮感覺,他的項目更加穩固了,也逐漸在全國發出了聲音。

一些青年開始“主動請纓”。年輕姑娘小何在網上看到吳向榮的示範區項目,自己找到了吳向榮。3個月的志願服務時間過去,本要結束工作的小何突然改了主意:“我要留在這兒一輩子植樹造林,治理沙漠!”

在團隊眼中,吳向榮挺好相處,但這個外表斯文的人在某些問題上卻“較真兒”得很。

“種樹一點兒也不難,但用心種樹挺難。”吳向榮嘆了口氣。“我們總以為拿把鍬,挖個坑,放棵苗,添桶水,加點土,澆點水就是種樹了。實際上,在哪兒種、種什麼、怎麼種、怎麼管、怎麼保存,這整個體系的建立才是大學問。”他嚴肅地說。

吳向榮希望能夠與這片沙漠“握手言和”。“不是‘人定勝天’,不是和沙漠宣戰,也不是用綠洲逼走沙漠。而是在這片土地上尋找沙漠和綠洲的最大公約數,保證生態和諧。”

這些年,吳向榮帶著團隊種過胡楊、梭梭、沙拐棗、酸棗,也種過花棒、沙棘等等。他發現大些的灌木“既好養又足夠抵擋風沙”,他種出的花棒成活率已經能達到90%以上。而實際上,在阿拉善,不少地方的樹木成活率只有50%左右。

如果沒種樹,吳向榮覺得自己很可能會留在日本,像多數昔日的同學一樣坐在辦公室裡撰寫報告,或者乾脆下海經商。最初來到沙漠,他甚至想在阿拉善建立另一個拉斯維加斯。

一年年過去,賭城的夢想逐漸模糊,吳向榮在種樹的路上越走越遠。

十幾年前,吳向榮在火車上邂逅了現在的妻子,來來回回的書信把這個陝北姑娘“騙”到了日本。沒多久,他就回國治沙了。只有到了年底,忙完了一年的播種、管護、育苗、採種、冬灌,做好第二年的計劃,他才能舒一口氣,前往日本和家人短期團聚。

種到什麼時候才滿意呢?吳向榮覺得“沒個頭”。“還有更多技術可以開發,我們在不斷嘗試,也可能不斷失敗,這體現在造林上就有點兒麻煩,失敗了,就要等下一年重新再來。”

在當地多數人眼裡,種樹是最原始也最土的差事。但現在每當介紹起自己,吳向榮都非要加上一句“就是個種樹的”。

前幾年,有幾家公司先後向吳向榮拋出“橄欖枝”,勸他“多賺錢,直接捐助公益難道不比自己親自種樹力量大”,他沒考慮幾天,又接著拿起了鐵鍬繼續之前的工作。“我不想等別人實施,我要自己真實地認識到我們為什麼種樹、怎麼更好地種樹。”

在搭檔老王和很多其他人的眼中,植樹鎖邊林的工作非吳向榮不可。“種樹誰都能做,但這些想法和理論,除了他沒第二個人說得出。”

有件小事一直印在吳向榮心裡。種樹第3年,項目區的沙拐棗剛剛長成樹林,發現了一種專吃花果的蟲子。為了讓樹存活,他們噴上了農藥。

沒想到,這裡僅有的一隻喜鵲卻因此盯上了吳向榮。一天,喜鵲瞄準他辦公室的玻璃窗死命地撞擊,“嘭”一聲倒在地上又“嗖”地飛起,來回反覆直到徹底動彈不得。吳向榮盯著喜鵲的屍體看了很久,此後,項目區禁止使用農藥。

在吳向榮團隊不久前完成的植被調查報告裡,這個項目區擁有的植物種類已達到120多種。曾經向他“尋仇”的喜鵲,有時一個傍晚就飛來幾千只。他們還看到狐狸、獾豬、黃鼠狼、沙雞,隼和鷹也在這片小綠洲上空飛翔。“最大公約數”綠洲,正在阿拉善的一角,緩緩延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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