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寶釵是博知所誤”?

為什麼說“寶釵是博知所誤”?為什麼說“寶釵是博知所誤”?

作者:徐騰達,江蘇常熟人,中國人民大學應用經濟學院。《紅樓夢》愛好者。

第二十二回中,寶玉因為“戲子事件”在黛玉和湘雲處兩頭吃癟,心下大灰,不免有了出世之心,於是想起了《莊子》裡的一句話:“山木自寇,源泉自盜”。脂硯齋對此有一條精彩的評論:

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知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莊叟言外,悲亦甚矣。

莊子說“山木自寇,源泉自盜”,意思是樹木因高大挺拔而被砍伐,泉水因甘甜清冽而遭盜飲。山木也好,源泉也罷,都因自己最引以為榮的特質招來橫禍。脂硯齋認為諸釵就像山木和源泉,悲劇早已植根於她們自身的某種特質之中了,所以太虛幻境有云“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名簽上也刻著“莫怨東風當自嗟”。黛玉之所以是黛玉,豈能沒有聰明?鳳姐之所以是鳳姐,豈能沒有機心?正是這種悲劇特質的與生俱來、無法克服,才讓人感嘆芸芸眾生“皆不能跳出莊叟言外,悲亦甚矣”。

脂硯齋與雪芹的關係十分密切,更是讀過《紅樓夢》全稿的幸運兒。今天我們只能通過他留下的批語,推測雪芹原稿的本意。鳳姐為機心所誤,當指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黛玉為聰明所誤,應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之意;湘云為自愛所誤,或許說她因喜潔難尋偶;襲人為好勝所誤,可以認為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但寶釵的悲劇竟然源於“博知”,令人十分費解。鳳、黛、湘、襲皆誤於自己的主觀性格,為何寶釵誤於“博知”這樣一個客觀事實?機心、聰明、自愛、好勝尚有“過猶不及”的問題,但學識多多益善,為何誤了寶釵?原來,這一切都與“薛寶釵藉詞含諷諫”一事密不可分。

第五十八回中,寶玉十分認可這樣的觀點:

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為是。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可見在雪芹的設想中,黛玉不幸早夭之後,寶玉思想上並不牴觸迎娶寶釵。加之賈府早已風雨飄搖,需要能力出眾的寶釵力挽狂瀾,天時地利人和之下,二寶的婚姻是水到渠成的。今本後四十回始終以三角戀的格局來看待《紅樓夢》,也不理解寶玉這番“痴理”。為促成金玉良緣,只好先讓寶玉瘋瘋癲癲,再讓寶釵假冒黛玉,配合著演了一出“調包計”。褻瀆了寶釵自尊自愛的人物形象不說,還違背了雪芹現實主義的藝術理想,實在是敗筆。

寶玉和寶釵的的婚後生活,《終身誤》曲詞說道: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

整首曲子以寶玉的口吻寫出,從“美中不足”來看,這段婚姻至少在初期是和諧的,主旋律還是“美”的。寶釵完全盡到了“寶二奶奶”的義務,正是“脂正濃、粉正香”的階段。但和諧之下埋藏著不少隱患,最直接的就是寶玉思念黛玉,感到“意難平”。隨著時間推移,兩人各方面的差異和矛盾更是越發暴露出來。第二十一回回前脂評寫道: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卅回,猶不見此之妙。此曰“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曰“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今日寫襲人,後文寫寶釵……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

讀過全稿的脂硯齋,給後人提供了一個完整的佚稿回目“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成婚之後,寶釵勉力支撐著逐漸沒落的賈府,想必左支右絀,難以招架。在寶釵的傳統觀念裡,她只該做些針線紡織的事,中興家族的重任當然落在寶玉身上。但寶玉離經叛道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已經積重難返,怎樣才能勸諫寶玉“改邪歸正”?一向含蓄內斂的寶釵沒有直批逆鱗,而是“藉詞含諷諫”。

“含”字的意思其實非常清楚,就是將情感、意圖藏在裡面,不直接顯露出來,比如第六回“襲人亦含羞笑問道”、第八回“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等等。“含”字意義既明,如何理解“藉詞”?這位續作者讓寶釵親自動手填詞,恐怕也不妥。要理解雪芹本意,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是最佳的案例。這一回講到寶玉口無遮攔,把寶釵比作體豐怯熱的楊貴妃,寶釵不由大怒,又不好當面發作。恰巧小丫鬟靛兒找不到扇子,以為是寶釵偷藏了起來。寶釵嚴厲地斥責了靛兒,其實是一語雙關地斥責寶玉。所以“借扇”就是“藉著扇子的話題”,扇子只是一件意料之外的道具,恰好機緣巧合地為寶釵所用罷了。如此看來,第三十回也就是“薛寶釵借扇含嗔斥”。因此,雪芹筆下的“藉詞含諷諫”應指寶釵根據前人某一首現成的詞借題發揮,暗中勸諫寶玉。

那麼寶玉的反應如何呢?寶玉對他人勸諫的態度,有一個演變的過程。第十九回,襲人打著離開賈府的幌子,勸寶玉改掉“三宗罪”,寶玉滿口應允:

襲人笑道:“……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寶玉忙笑道:“你說,哪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寶玉道:“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結果剛到第二十一回,寶玉就故態復萌,但仍然主動與襲人和解: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一夜竟不迴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為什麼說“寶釵是博知所誤”?

第三十二回,寶玉面對湘雲的勸諫,竟然冷言冷語,毫不留情: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第三十四回,“從來不說混賬話”的黛玉都來勸。寶玉長嘆一聲,拒不改正:

林黛玉……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上述幾例足可以看出寶玉對待他人勸諫的態度日趨強硬,從滿口答應,到“一日一夜竟不迴轉”,再到毫不留情地對湘雲下逐客令。只有面對靈魂伴侶林黛玉的時候才說出心裡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當然,寶釵也曾多次勸諫,但寶玉的態度十分微妙。寶玉不敢直接讓寶釵去“別的姊妹屋裡坐坐”,而是自己主動走;也沒有反脣相譏,而是沉默以對:

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對於寶釵婚後這次夾槍帶棒的“藉詞含諷諫”,寶玉的態度如何呢?可以想見,寶玉早在三十二回就已經九頭牛拉不回來、甚至對湘雲下逐客令,如今又經歷了一番大起大落,深刻體會了什麼叫“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只會在離經叛道的路上越走越遠。從“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寶玉惡勸,此是第一大病也”等脂評看,寶玉此時已經非常固執,諷諫事件的後果相當嚴重,很可能引發雙方一次激烈衝突。根據雪芹的行文習慣,回目下聯的“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可能是指鳳姐處理二人矛盾而言的。實際上寶玉對寶釵是敬大於愛,所以過去總以沉默、迴避等消極方式應對她的勸諫,不願意發生正面對抗。但眼下時過境遷,特別是二人在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都存在巨大分歧,寶玉對黛玉念念不忘、對金玉良緣“到底意難平”,加之物質生活條件每況愈下,他們的分道揚鑣是早已註定了的。至於“薛寶釵藉詞含諷諫”,不過是這場失敗婚姻的一個小小注腳。

至此“寶釵是博知所誤”有了初步的解釋。雪芹原稿中,寶玉很可能讀到了一首生僻的詞,不解其意,於是詢問寶釵。“博知”的寶釵自然無書不曉,不僅給出了回答,還摻雜些許私貨,暗中勸諫寶玉。但此時的寶玉已經離經叛道到了“不可箴”的地步,雙方累積已久的矛盾終於爆發,發生了一次嚴重衝突。諷諫事件最後壓垮了他們的婚姻,寶玉毅然出家,寶釵也因“博知”落了個守寡到老的結局。可見“博知”只是寶釵終身誤的導火索,真正誤了她的是一些更加深刻的東西。但脂硯齋一時間難以描繪如此宏大的課題,只好先簡單地歸於“博知”,留待以後詳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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