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驚悚故事——美人皮

樂器 音樂 民族樂器 美容 真心小騙子 2017-05-10

作者:德蘭之美

九九揚起巴掌,照著那張臉狠狠地甩了過去,然後她看到那上面原有的內疚消失不見,轉瞬而至的竟然是輕鬆和釋然,不禁更加惱火,於是一把抓住衣架上的夾克扔了出去,“他媽的,你給我滾!”

她猛地關上屋門,背靠在門後,呼哧呼哧喘氣,似乎有牆皮被震落下來,細細碎碎地打在頭髮上。她衝進衛生間,把刮鬍刀、毛巾、拖鞋什麼的零七八碎一古腦扔進垃圾袋,提起來衝到陽臺上,看到晾晒的那條男人內褲,扯下來塞進去,然後靜靜地等著,直到那個腦袋走到離陽臺不遠的地方,她一放手把黑色的垃圾袋砸了下去,然後她聽到樓下傳來那個變了調的聲音,“九九,你這個瘋子,我早該甩了你。”

直到跳進浴盆,把身體浸泡在溫暖的水中,九九還在嘟囔著,“媽的,你才是瘋子。”那個男人說得天花亂墜,繞北京城足有三圈,她恍恍惚惚暈了好大一會兒才算明白,他愛上了別人,要甩了她,媽的,白白地浪費了三年的寶貴時間,簡直是耽誤青春放光芒。

她的眼淚不可遏止地一滴滴流出來,順著面頰,滑在柔軟的胸部,和浴盆裡的水混在一起。左腿上那塊碗大的青紫色疤痕,在晃動的水中折射著,光怪陸離,醜陋異常。她伸出左手,無聲地撫摸著,運氣似乎就是從這塊傷疤開始變得越來越差的。

五歲的時候,爸爸帶她從大西北迴老家,轉車的時候,住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

夜半時分,她從夢中醒來,紅紅的火光映紫了她迷茫的臉,大火從腳邊的蚊帳著起,火苗和著灼熱的空氣,從她的腿部蔓延過來,像是趕赴如期而至的約會,她用一種近乎平靜的眼神注視著火焰和腿部的親近。然後她坐了起來,在床邊的火苗向前移動的時候,站了起來,踩在那塊兩朵火焰飄移的間隙裡,跳下床,打開了房門。

一片混亂中,她看到爸爸驚慌失措地奔過來,大聲地呼喊著她的名字,“九九,九九……”,她瑟縮在走廊的拐角處,大睜著眼睛,撲進爸爸懷抱裡。

這場莫名其妙的火災,燒燬了一個蚊帳,一條褥子和一條毛巾被,還給九九左腿上烙下了這塊疤痕,青紫色,下陷半釐米左右,凸凹不平簇在一起,像是被整整齊齊地切去了一層表皮。每年陰雨連綿的日子,她都會蜷縮在沙發裡或者地毯上,用手指輕輕搔撓,這種無休止的癢會像蟲子一樣噬咬著,難以忍耐。

跨出浴盆,九九站在霧濛濛的鏡子前,透過手指劃過的痕跡,使勁地向裡面張望,她看到自己那張晦暗的臉,青春疙瘩此起彼伏,始終不曾停歇,忍不住一聲嘆息,那粗糙的嗓音竟然把自己嚇了一跳。

只不過被粗大毛孔緊裹著的長腿卻仍然掩不住青春的光澤,充滿了彈性,柔軟的胸脯還有纖細的腰,九九知道,在黑暗中,視覺消失的時候,或者在激情盪漾的時候,自己才能像一朵詭異的花盡情地綻放。也許自己只能屬於夜晚?也許還是應該感謝那個男人?

她吹乾了長髮,撲在床上,聽到了那聲嘆息,用全身心發出的嘆息,愣怔之間,忽然驚慌失措,“誰?”

四下看了一遍,沒見人影。這是一套30多平方的老房子,除了衛生間、廚房,就剩下20平方左右的起居室,九九把一張竹涼蓆懸掛著,把臥室和客廳分成兩個區域,從床上看過去,幾乎一覽無餘。只有電視裡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九九笑了起來,我這是怕個啥呀,要錢沒錢,要色沒色,恐怕下請帖邀請小流氓,弄不好還會被推三阻四拿拿架兒。

她踢踢踏踏走過去坐在沙發上,電視里正演著一出激情戲,男女主角眼對眼望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手腳不閒上下鼓搗著,看樣子馬上就要進入狀況了,那個男的像是被點了穴位,時不時發出一聲嘆息,估計剛才的動靜也是他們弄出來的,半夜三更的這麼嚇唬人,真他媽的。

她把電視換了個頻道,還是那些唧唧歪歪的破事,索性翻開了雜誌,底頁上的彩色廣告,吸引了她的目光。望南美容整形外科,隆胸、割雙眼皮、墊高鼻樑,還有一行大大的字,“植皮去疤痕,還你再青春。”後面印著醫生的姓名還有聯繫電話什麼的。

九九撫摸著腿上的疤痕開始浮想聯翩,若是腿上光光溜溜的,身上白白嫩嫩的,那是啥感覺啊。只不過現如今只要粘著整形美容這幾個字兒的,價錢就不會便宜,她有心也沒有力啊。

這些年戲劇業不景氣,她每月的工資只有近千元,劇團已經一年多沒有演出任務了,獎金更是一分沒有。偶爾和幾個朋友搭搭班子到鄉下演幾場,票價低的自己都覺得寒磣,還不夠來回路費。她這套房子,每月租金400元,她和劇團各付一半,餘下的也就僅僅夠吃口飯,穿件不露肚皮的衣服了。

想當年她聽父母勸阻,鬼迷心竅學了二胡,一心想吃藝術這口飯,純粹是裝大尾巴狼。現在想想都後悔,什麼都晚了,已經二十七八了,除了能拉幾首悽悽涼涼的二胡曲,啥也不會。好不容易有個男人看上又被甩了,這一輩子啊,算是徹底完了。

工資使用了存摺,已經有半年多沒進過劇團的大門了,明天好好的怎麼要去開會?她撇了撇嘴笑了。小小的屋子裡冷冰冰的,床上竟然空曠得令人沮喪,她團緊身體鑽進被窩,天矇矇亮的時候才恍恍惚惚地睡著。

車牌下站著幾個人,九九焦急地望著開過來的公交車,一個男人舉著一張報紙翻看,她瞟著大標題,xx地方發生了火災,死了xx人,xx啤酒節隆重召開,xxx參加了首映式。公交車開過來的時候,她看到了下面的廣告,內容是熟悉的幾個大字,“植皮去疤痕,還你再青春。”依然是聯繫電話和醫院地址,她厚厚地笑了。

會議還是在排練廳裡舉行,團長一本正經地坐在臺前,五六十個人懶懶散散靠在椅子上交頭接耳,好些時候沒見了,誰和誰都有說不完的話題。團長清了清嗓子,會議算是正式開始,唸了份紅頭文件,說是省文化廳九月份要組織一臺節目到新加坡演出,突出民族特色,弘揚民族精神。他們團因為佔著地方劇種的優勢,有一個名額,團長鼓勵大家積極籌備,創出特色,等候上級有關部門的選拔。

散會的時候,人員亂哄哄朝外擠,九九坐在那裡發愣,這算怎麼回事?跟她有什麼關係?整個劇團雖然不景氣,但有兩三個腕兒還是有機會參加一些公益演出和電視臺專題,苦的還是他們這些所謂的琴師,連門都摸不著。

很久沒用的排練廳裡瀰漫著土腥味,簡單擦過的椅子上大都墊著廢報紙,九九起身的時候,把屁股下面的廢報紙帶了起來,低頭揀起便看到了那條廣告,“植皮去疤痕,還你再青春。”她皺了皺眉頭,誘惑無處不在,有這麼考驗人的嗎?不如打電話先問一下價格和效果,至於做不做手術,以後再說,料想醫院也不至於把自己捆上硬生生劃上一刀。

她握著那張報紙,走出排練廳,站在劇團大門口,望著南來北往的車輛,撥通了望南美容整形外科的聯繫電話。

 電話接通了,傳出的聲音緩慢溫和,九九簡單介紹了自己腿上的情況,躊躇了片刻,“那,手術費怎麼說?”話筒裡的人不急不燥,“按你說的情況,大概需要2000元左右。”九九便有些動心,這個價錢比想象中要少很多,她還能負擔得起,只不過效果怎麼樣?別弄得偷雞不成蝕把米,疤痕沒去掉,再弄出些別的毛病,對方象是猜出了她的心事,邀請她過去看看,“手術完成一月後滿意付款。”

她轉了兩趟車,找到了望南美容整形外科,一進門,便發現走廊裡懸掛著一些手術前後的對比照片,效果很好。室內潔淨得異樣,地面上一塵不染,一個人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坐在桌子後面,屋內暗暗地不著一絲熱氣,只有兩隻眼睛友好地發散出光芒,她頓時有了好感,整形外科的環境首先應該乾淨整潔,這次也許真是來對了。

醫生的名字叫柳望南,醫院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摘掉口罩的時候,九九看到了一張蒼白清秀略帶著緊張的面孔,他幾乎不敢正眼看她,這讓她好氣又好笑,怕不是被我臉上的疙瘩嚇住了,典型的雄性激素分泌過剩,他媽的,這算什麼世道?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這倒促使她下了決心,一般來說,害羞的男人心腸都不算壞,只不過是一條腿,大不了疤痕再大一點,反正不在臉上,就在這兒做了。

等她躺在手術檯上的時候,才猛然發覺手術室裡只有柳望南一個人,身邊一個助手都沒有,當腿上的疤痕露出來的時候,她看到醫生的眼睛露出了憐憫的,似乎還有些痛苦的神色,難道是她的錯覺?等看到從托盤裡夾出了一片薄薄地軟軟地東西,她的視覺開始模糊,於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九九不記得自己怎麼回到家裡的,這一個月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她時常坐在床上,小心地撓著左腿上那塊巴掌大小的皮膚,原來紫紅色的邊緣已經慢慢褪去,只有淡淡地粉紫色薄薄地隆起著。這次植皮應該算是非常成功,沒有出現排斥和潰爛現象,也沒有絲毫的痛感,植入的皮膚和自己的皮膚相互吸引,原來凹下去的部位被修補得平坦潤滑,渾然天成。那塊新植的皮,比自己的皮膚更為白頎細膩,這些天無聊的時候她總喜歡撫摸,象緞子一樣光滑,遠遠看去,倒像是一塊白癜風,若是滿身的皮膚都這麼雪白順滑就謝天謝地了。

看了看,窗外像是被一層破抹布包裹著,灰濛濛地看不清晰,天漸漸地黑了,她忽然覺出異樣,原來凹陷的部位似乎只有巴掌大,而植入的皮膚似乎比開始的時候要大一些,她不相信地用手掌比試了一下,原來能夠完全掩蓋的部位竟然真的大出了一個邊緣,不禁心慌意亂。

九九氣急敗壞地撥那個望南美容整形外科電話的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那個叫做柳望南的醫生靜悄悄地站在門外,“我可以進來嗎?”

她說,“來吧,我正準備找你呢。”

柳望南看了看她腿上的皮膚,“很好啊,恢復得不錯。”

九九指著那塊傷疤,“好個屁啊!你沒見越來越大了。”

她惡狠狠地說,“我跟你說,我的腿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這輩子就甭打算再幹這一行了。”

柳望南竟然微微笑了笑,無邪地象個孩子,“這很正常,如果恢復得快,一個月左右,你的皮膚會完全改變。”

她聽見心裡“撲通”響了一聲,冷笑著,“我告訴你,看不到結果,我不會給你一分錢。”

柳望南說,“好的,一言為定。”然後他象是中了蠱,眼睛定定地望著朝著放置雜物的桌子走過去。

桌子上面有一個狹長的樂器盒,裡面放著一把二胡,柳望南伸出手,打開彈簧鎖,拿出二胡,摩挲著琴桿,一幅愛不釋手的樣子,九九奇怪地看著他,“你會二胡嗎?”柳望南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皺著眉頭,“到底會還是不會?”伸手把二胡拿過來,坐在琴凳上,“想聽什麼?”

柳望南只是熱切地望著二胡,沒有說話,九九打開了樂譜,翻到了《江河水》那一頁,於是如泣如訴的樂曲響了起來,這首悲劇性很強的二胡曲,敘述了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在江邊淒涼和悲痛。柳望南眼睛悽迷,似乎想起了遙遠的往事。

過了很久,他暗啞著聲音說,“拉的不錯,不過中間部分缺乏情感,有一個句子處理得不夠,用你的心演奏。”九九驚奇地看著他,“天啊,你是專家。”上學時,她演奏的這首曲子就受到了她的老師,那位二胡著名演奏家相同的評價。她把二胡遞過去,“來,露一手。”

柳望南接過二胡,拿出松香,把馬尾重新打抹了一遍,調整了鬆緊,於是,樂曲第二次響了起來。九九的眼睛似乎看到了那位不幸丈夫被官吏們拉去服勞役,遭受百般虐待,慘死在異鄉。那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來到送別丈夫的江邊,對著滔滔的江水,遙祭亡魂,傾訴著心中的仇恨和對往事的無盡思念……

卑微的靈魂似乎在生死邊緣遊走,無法擺脫的情緒竟然控制著她,她摸了摸臉上的淚水,“不好意思。”

柳望南搖搖頭,“慚愧,沒有拉過這首曲子,但原來聽過。”

九九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你說你第一次拉這首曲子?”

柳望南說,“是的,很久沒拉過二胡了。”

九九嗤之以鼻,“不會吧?”

柳望南張了張嘴,卻終於嚥了回去,他站起來,“我先走了,過些時候再聯繫。”

九九依然沉浸在似信非信中,柳望南的演奏,儼然是一派宗師,手法似乎和當今流行的二胡演奏方式有所區別,技藝比許多名家要高超的多,但竟然不是圈內人,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醫生,簡直是匪夷所思。

她拉開門,覺得自己有話要說,走廊裡卻空蕩蕩的,趴在樓梯扶手拐角處,向下望去,昏暗暗的樓梯間沒有一個人,柳望南早已不見了蹤影。

那把二胡斜倚在沙發上,泛著古樸的光澤,充滿著誘惑,她情不自禁地抓起琴桿,拉出了第一個音符,轉瞬之間似乎變作了那個失去丈夫的可憐女人,望著滾滾而去的一江水,號啕痛哭。二胡不再是樂器,而成為她傾訴憤怒,呼喚丈夫的武器,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九九凝視著琴筒上覆蓋的那塊蟒皮,猛然間淚如雨下,困擾了自己那麼多年的問題,突然間迎刃而解了。她能熟練地演奏很多名曲,有很強的記憶和演奏技巧,老師感嘆於她的悟性與靈敏,卻總是在最後的關頭搖搖頭,差一點,只差一點點。她的曲子缺乏激情和生命力,像是如今遍佈於大街小巷的純淨水,能喝能解渴,獨獨缺少了必要的營養。

這把熟悉卻又陌生的二胡,似乎被這個叫做柳望南的男人注入了神奇的魔力,於是她打通了最後一層隔膜,與音樂合而為一,她抱著二胡淚流滿面。

衛生間的鏡子裡,她的眼睛紅腫著,面部的疙瘩已悄然不見,潔淨了許多,於是混沌不清的五官似乎立體起來,她咧著嘴笑了,嘴脣上似乎盛開了一朵粉紅色的花蕾,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這麼美。

初夏的炎陽透過樹葉斑駁地落在九九身上,她長衫長褲拐進一家超市,買了一盒冰淇淋,付款的時候,身邊的老太太笑了起來,“安安,你熱不熱?”

她四處望了望,沒有別人,不禁莫名其妙。

老太太不解地看著她,“安安,你不認識我了?”

她連忙付了款,“對不起,您認錯人了,我不是安安。”

她匆匆走出超市,手裡的冰淇淋慢慢融化了,像廢棄的泡沫一樣,滴滴嗒嗒落在人行道上。

 下午三四點鐘的公交車上,僅有的幾個人好奇地望著她,九九慢慢地吮吸著手指上的甜味,街頭的人影轉瞬即過,停留在視網膜裡的僅餘下裸露的大腿和炫耀的胸脯,下車的時候,她對側座的男人示威似地斜了一眼,拉了拉身上的長衫,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該露不露也是毛病,他媽的。”

推開瑪雅音樂酒吧的大門,九九覺得自己像掉進了一個黑社會老巢,燈光昏暗搖曳不定,眼睛好大一會兒才算適應,挺大的空間裡只有拐角那個臺子人影綽綽,她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

果然是戲曲學院的六七個老同學,分開了七八年,多數人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她興奮地打了個招呼。一群人愣了半晌,沒有一個吱聲,她瞪了瞪眼,習慣地咧了一下嘴,一個男同學終於開了口,“九九?”

她放鬆了表情,笑了,“當然。”

兩個女同學捱過來,“好好地把頭髮盤起來?” “穿這麼多,捂痱子啊。” 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疙瘩沒了,老天,九九,你皮膚這麼好,用的啥好東西啊?”

九九心中一動,難道自己真的變了?因為植皮?她支支吾吾把話題岔開,倒上一杯啤酒,加入閒聊之中。

人同命不同,一個男生娶了一個有錢的老婆,開了好幾家酒樓,如今春風得意,門口的寶馬就是他的坐騎。九九看到其他同學臉色一暗,知道大多數人都和自己一樣,混得不怎麼景氣,如今吃戲曲飯沒有轉行的大部分都朝不保夕,一敗塗地,能成明星的本來就稀罕,他們學樂器的就更是摸不著門路了。

幾杯酒下肚,大家湊在一起,開始議論當今跟器樂有關的名人,這兩年的馮曉泉夫婦,早些年的成方圓、程琳,說起當今流行樂壇的十二樂坊,大家的話題開始多起來,學的都是民樂,瞧瞧人家,幾個人讚歎不已,然後就有人起鬨,咱們也組織一個樂隊試試。

酒吧的小舞臺這會兒空著,幾個人跟老闆打了聲招呼,開始向臺上擠去,大款同學把汽車後備箱裡的二胡取了過來,開始在燈光下搖擺。調子雖然是專業的,但聲音卻是標準的業餘初段,粗粗軋軋,再加上不是表演的出身,身段和形象也邋邋遢遢,根本不成氣候,幾個人灰心冷意地坐回了位置。

九九的臉上發燒,幾杯啤酒給了她一種衝動,她奪過二胡,搖晃著踏上了那個小舞臺。當第一個高亢的音符從她嘴裡發出時,自己也嚇了一跳 ,然後她一首接著一首,流行歌曲、民族歌曲,甚至還唱了幾段戲曲,時而悠揚時而悽婉時而活潑的二胡伴奏,把她自己感動得淚眼婆娑,離開的時候,她聽到了掌聲,來自她的同學、酒吧服務生,還有一些陸陸續續進來的客人,她似乎想到一點什麼,思緒卻如泥鰍一般滑溜溜地跑開了。

他們揮手道了別,給酒吧老闆留了電話,街頭已經綴滿了霓虹燈,九九擠上擁擠的夜班車,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安安阿姨。”她回頭一看,不禁笑了,“寶貝,你認錯人了。”女孩的母親奇怪地說“對不起。” 直到她下了車,母女倆還在不停地打量著。

安安?誰是安安?

九九甩了甩頭,用鼻子嗅了嗅,然後蹙蹙眉,身上汗味濃郁,快要發酵了。她滑進浴盆,撫摸著自己的身體,那塊雪白的皮膚像是一叢爬牆虎,永不停歇地在她的身體表面攀爬著,只是半個多月的時間,爬滿了左腿、爬過了右腿,攀上了小腹,現在,來到了她飽滿的胸部,她在等待,也許過不了多久,她的皮膚就真的會潔白無瑕了。

九九百無聊賴,在屋子裡晃來晃去,敲門聲響起的時候,竟然有一種期待的興奮,那個混蛋男人的新女友弄不好嫌棄他有狐臭,不要他了。三年的時間啊,沒準這小子後悔了,他媽的,好馬不吃回頭草,再好的布料也要當塊抹布給扔掉。

打開門,外面站的竟然是柳望南,她一陣失落,“來要錢嗎?還沒完全好呢。”

柳望南迷迷離離地看著她,發出嘆息一樣的聲音,“望……”忽然間清醒了,“九九。”情緒也逐漸平靜,“我來看看你恢復的怎麼樣了。”

他低下頭察看她裸露的部位,九九的身上套著一件吊帶睡袍,下巴以下的皮膚晶瑩勝雪,只有面部的膚色有些灰暗,他點了點頭,“再有兩三天就行了。”

九九抬手準備推開他,柳望南慌忙移開了身體,她覺得指尖似乎觸到了一塊堅冰,陰涼刺骨,心裡不禁“咚咚”跳了兩下,奇怪地皺了一下眉頭,“我把錢準備好了,你過幾天來拿吧。”柳望南點了點頭,遠遠地望著桌子上的二胡,不再說話。

九九忽然興奮起來,她取出二胡,擦上松香,固定在腰上,“我給你唱首歌。”當嗯嗯唉唉的歌聲響起時,柳望南注視著她腰上的二胡,用新奇的目光追逐著她的身影,然後露出了笑容,和著音樂的節奏點頭叩掌。

“怎麼樣?”九九解下二胡,“你也來一個。”

柳望南接過二胡,推拖著,“我不會唱歌。”

九九白了他一眼,“《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什麼的總會吧?”

柳望南搖搖頭,停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試了試音準,潤潤嗓子,“我給你唱個曲子吧。”

“年時憶著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麥浪卷晴川,杜鵑聲可憐。有書無雁寄,初夏槐風細。家在落霞邊,愁逢江月圓。”

九九沉吟半晌,兀自不語,這種憂怨、愁苦的心境和旋律完全吻合,再加上二胡獨特的音質,淋漓盡致地流露出蒼涼無奈的氣息,渾然天成。

柳望南收起弓子,“蘇癢的《菩薩蠻》,我自己填的曲。”說完掩上房門離開了,遠遠傳來一聲嘆息。九九猛然一激零,追了出去,走廊裡一個人影也沒有,柳望南就像逝去的一陣風,悄然散去了。

她趴在茶几上,匆匆地在紙片上記下了那段譜子,輕輕地哼著,拉著二胡一小節一小節地記憶著,終於,她咬著嘴脣笑了起來,大功告成。

躺在床上,她哼著這段旋律,只覺得嘴裡發苦,眼睛潮溼,唉!完美的情感宣洩,柳望南簡直是個謎,無論是技法還是別的,都屬上上之選,他絕對不會是一個簡單的人,有時間一定要到團裡問一問,沒準是梨園子弟改行做了醫生,真是可惜。

九九賴在家裡不再動彈,手機響起的時候,她正呆呆地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傻笑呢。電話是瑪雅音樂酒吧的老闆打過來的,他希望九九能在酒吧表演,用二胡演唱的形式,若有興趣,過去籤個合約。

她看了看面部,膚色的分界線已經越過了眉梢,若隱若現的粉紅塗滿臉頰,看上去吹彈得破,說不出的潔淨圓潤。於是痛快地說,“再等兩天,下週一,我們面談。”

她咧著嘴笑了,運氣真的來了麼?

 擺脫了束縛的肌膚跨入了自由自在的空間,九九第一次發覺裸露竟然如此之美妙,坦露的長臂,坦露的小腿,包括腰部的肌膚也被赤裸裸地暴露在豔陽裡,似乎二十八年來從未如此放鬆,她坦然地迎接著周圍灼熱的目光,手裡提著琴盒,驕傲地行走著。

才聊了幾句,九九就知道瑪雅的老闆是個標準的商人,每月1500元,外加500元車費和免費宵夜,她知道這是一個低得可憐的數字,他媽的,自己是個可憐的被剝削者,卻無能為力。不過總比閒在家裡吃死工資強一些,全當練練手藝,這個酒吧時常有一些藝術屆名人和大佬出沒,弄不好碰到機會大紅大紫一把,或者釣到一個金龜婿,忽然間她想起了柳望南憂鬱而蒼白的臉,心裡愣了一下。

酒吧裡的客人陸陸續續到來,九九拿著二胡站在了小舞臺上,流離的燈光打在她的身上,忽明忽暗,於是她潔白的臉變幻莫測,籠罩在久遠的時代。她哼唱著、沉迷著,象是訴說自己的無奈,有一份掙扎似乎還有一份希冀,每支曲子開始的時候,她幾乎無法擺脫和掩飾那種痴迷,無法徘徊在曲子之外,樂句與樂句之間,她竟然飛身而舞,似一個音樂的精靈。

客人持續的掌聲宣告著首次演出的成功,老闆感嘆自己眼光的敏銳,他知道三個月的試用期過後,自己就要付出多得多的金錢了。報紙上不慎顯露的地方,寥寥數句介紹了瑪雅音樂酒吧,提到了她的名字,眾多名字中的一個,九九依然興奮地翻來覆去。

劇團裡來了電話,赴外演出的節目選拔定在星期五,若有準備,近兩天自由報名。她撂下電話開始生悶氣,團裡的大腕都有固定的琴師,無論技巧和經驗都比自己強過太多,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跟自己聯繫過,去了也是生氣。

無聊之中,她哼起了那首《菩薩蠻》,於是那種傷感如潮水一般開始纏繞她,她心裡一動,這首曲子哀怨委婉,幾欲滲入骨髓,而那種迴轉糾葛伊聲三嘆的演唱風格似乎和自己熟悉的傳統劇有解不開的淵源,像是源於同宗。若是對某些樂句重新處理,效果應該不錯,似乎很合乎這次赴外演出的要求,忽然一陣激動,給劇團撥了個電話報了名。接電話似乎沒有心理準備,結巴了半天,才哦哦地掛斷了電話,她得意地扣下話筒。

演唱形式既然脫離傳統的模式,服裝和化妝似乎也應該有所創新,九九打開時尚雜誌,鋪天蓋地的都是捲曲的長髮,她忽然靈機一動,若是用相對袒露的服裝外加捲曲的長髮,演繹這首悽美纏綿的曲子,一定會出現強烈的視覺對比,不如先到髮廊做成捲髮,試試效果。

小舞臺上的九九似乎變了副模樣,捲曲的長髮覆過面頰,像櫥窗裡的展品,憑空地多了幾分搖曳多姿,配著冷豔的晚妝,面部越發清冷,固執,似乎與臺下的觀眾拉開了距離。

踏出酒吧的時候,她忽然似虛脫了一般,緩緩向路邊走去,今晚的演出似乎因了頭髮、服裝,而變得彆扭和不真切,難言的感覺令她困惑不已。

她招了招手,車子滑靠過來,她把頭靠在後座上,閉上了眼睛,懶懶地報出地名,車子停下的時候,她掏出錢,“多少?”

司機回過頭,默不作聲。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這輛寬敞的汽車,與平日乘坐的出租有很大不同,於是心慌意亂,吶吶低語,“對不起,我沒注意。”

男人仍然深深地望著她,“可慧,我終於見到你了。”

 九九恍惚了一下明白過來,這又是一位認錯人的,真是怪事年年有,最近特別多。她關上車門,彎下腰,“對不起,你認錯人了。”走進房間,站在陽臺上,她看到男人的車子仍然停留在原地,過了很久,才緩緩駛出視線。

望著鏡子裡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覺出隱隱的不妥。她如今竟然擁有了一副大眾面孔,忽然間有人像她,或者說她忽然很像某些人。只不過外表的變化對她的內心並無過多的影響,她依然是那個為明天的選拔演出發愁的九九。

城市的時代廣場是個二層立體廣場,傍晚去酒吧的路上,可以看到男女老少悠閒地漫步,音樂噴泉會奏響那些悠揚而熟悉的樂曲,繞廣場而立的是新百大廈、人民文化宮、博物館這座城市裡最有名的建築。

下午的廣場附近區域雜亂不堪,車輛駛入後,速度明顯降了下來。九九望著車窗外躥動的人群,額頭滲出了汗滴,為即將到來的預選緊張,恍惚間,她看到一條黃色的橫幅,掛在博物館的側門前,上面寫著某某書畫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內心輕輕撥動了一下,她苦惱地皺著眉頭,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

到了劇團,見到她的微笑,同事無一例外尷尬地避開,她大聲說,“我是九九啊!”嘩啦一下子圍過來一群人,上一眼下一眼地看著,似乎見到了最不可理喻的事情。於是,九九張開嘴巴,指著口中的蛀牙,“真的是我。”還有人半信半疑,她惱怒萬分,“他媽的,真的是我。”人群終於一鬨而散,信了信了,這是九九原汁原味的話。

劇團請來的評委大都是戲劇界的名宿,報名的只有五個節目,能有一拼的似乎也只是一二個小有名氣的腕兒,她幾乎不在大家的考慮之內,外貌變了還算容易,功力卻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練成的。

九九抽到了5號,最後一個表演,她把自己關進化妝室,對著鏡子化妝,打粉底、描眉、化眼,比平時的更為濃豔誇張一些,捲曲的頭髮蓬鬆地堆在肩上,最後穿上一條坦肩及地的演出服,內斂亦張揚。她站在舞臺內側,緊張地注視著臺上臺下的人。

她上臺的時候,評委們大都心有所屬,看起來心不在焉。當如泣如訴的旋律響起時,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呆呆地凝視著舞臺燈光裡的九九,時而輕訴,時而舞動,飄忽輕靈,不著人間煙火。

……

年時憶著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麥浪卷晴川,杜鵑聲可憐。

有書無雁寄,初夏槐風細。家在落霞邊,愁逢江月圓。

……

劇團裡的震撼她下臺就感覺到了,於是喜悅地跟大家道別,在劇團大門口,她看到那個白髮清矍的叫馬傅年的評委,“古曲新唱,誰的曲子?”

九九笑了笑,“我的朋友,是個醫生,叫柳望南。”

馬傅年掩飾不住滿臉的驚奇 “醫生?這是新曲?”

她好奇地問,“你聽說過嗎?柳望南!”

馬傅年困惑地搖搖頭,“這段曲子很特別,和咱們這個劇種早先流傳下來的某些段子很相似。”

九九吃驚地說,“是嗎?模仿的吧?我也覺得風格古樸。”

遠遠駛過來一輛車,看到從車上下來的男人,她猛然住了口,馬傅年搶過去,“興會,王總。”男人握著對方伸出的手,“不客氣,叫我王仲愷吧。”斜望著九九,對她笑了笑,“可慧,又見面了。”

兩人嘮了幾句後,馬傅年識趣地告辭。王仲愷面向九九,“可慧,很久沒見了。”

九九斜了他一眼,“您認錯人了,我不是可慧,我是九九。”說完拎著樂器盒,靠近馬路,揚起右手招呼出租,王仲愷追過來,“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九九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心急火燎地說,“瑪雅。”老闆約了一個報社記者,定在今晚演出前採訪她,離約定時間已經不多了。

王仲愷拉開車門,“走吧,來得及。”

九九猶豫了一下,登上了車。他們一踏進瑪雅,酒吧老闆就親熱地跟王仲愷打招呼,給記者作了介紹,於是,九九幾乎立即後悔了與王仲愷的同行。記者開始熱切地跟王仲愷交談,她被冷落在一邊。

九九終於明白,這個把她認作另外一個女人的王仲愷是這個城市的名人。他的家族擁有一家房地產公司,數家酒樓、超市和一家劇院。作為達成集團的總經理,他在整個家族的地位僅次於董事長父親,是今年本市十大傑出青年的候選人。

記者的提問似乎是從王仲愷捐資助學、扶植戲曲表演與研究開始的,最後的著眼點卻停留在對方的婚戀家庭上。王仲愷夫妻恩愛、相敬如賓,令人豔羨。記者希望他能談談愛情長鮮的祕訣,王仲愷侃侃而談,雙方性情接近,相互溝通,都願意全身心地為對方付出,和諧是必然的。

九九心裡一聲冷笑,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就是不知道那個什麼可慧是哪路神仙。她拿著二胡施施然站到了小舞臺的追光燈下,於是嘈雜的聲音都遠遠退去,她獨自徘徊於那個孤獨的空間。

如預料中的一樣,王仲愷等候在她回家的必經之地,上車的時候,她說,“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什麼可慧,我是九九。”

他黯然地點點頭,“我知道,可慧不會拉二胡。”

車裡的氣氛有些不安,九九挑起話頭,“可慧是你朋友?”

王仲愷看著前方,“不僅僅是朋友,我想我愛上她了。”空氣裡瀰漫著傷感,“她走了,三個月了,哪裡也找不到。每天晚上,我都在城市裡遊蕩,沒有一點消息。”

九九沉默了,王仲愷竟坦然承認了這段戀情,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心裡反倒湧起了憐憫之心,她吶吶地安慰著他,“也許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他轉過臉來,“你說會嗎?”然後絕望地搖搖頭 ,“不會了,她走了。”

九九點著頭,“是個聰明的女孩,你有太太了。”

他苦笑著把車子停靠在樓下,“是的,沒有辦法。”

九九注視著汽車消失在夜幕中,耳邊卻似乎仍在回想著他嘆息似地那句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反覆唸叨著,把身體浸在浴盆裡,忽然間怒氣上升,愛情算他媽的什麼東西,你他媽的有老婆就該規規矩矩地對人家,招惹小姑娘算什麼玩意。

忽然她定定地望著水中的左腿,就是原來的傷疤,後來植皮的部位,一激零,不相信似地趴上去瞧了瞧,忍不住發出一陣尖叫。

九九從浴盆裡跳出來,簡單地抓過一件睡裙套在身上,開始撥電話,忙音忙音,終於,對方抓起話筒,她說,“柳望南,你快過來,我的腿……”顛三倒四地講述著,她聽到了柳望南急促地喘息聲,“我馬上就來。”

她的眼睛盯著那塊皮膚,一眨不眨,心理的恐懼卻與時劇增。溼漉漉的長髮溼透了睡裙,順著肩膀向下淌,身體下面的沙發慢慢地浸溼了,腳下的地板上汪著一小攤水。終於,響起了敲門聲,她撲過去打開房門。

柳望南看到水淋淋的九九,觸電似地後退了一步,又搶上來,直勾勾地望著她,猛然間把她摟進懷裡,“望蘭、望蘭……”聲音哽咽著,逐漸低沉下去,似耳語似夢囈。

九九感覺身體的溫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冰冷陰涼,她粗暴地推開柳望南,大睜著氣憤和驚懼的眼睛,“你發什麼神經?他媽的你有病啊。”

柳望南依然痴迷迷地看著她,“望蘭,是我呀,我是望南啊。”

九九後退一步,他眼睛裡的熱情像爐火一樣籠罩著她的身體,她不堪重負,“誰是望蘭?我是九九,你他媽的醒一醒。”

柳望南越來越近,向她走著,“我是望南,你師哥啊。”他又一次伸出胳膊,在即將接觸到她身體的時候,九九揮出右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於是她看到柳望南熱烈的眸子猛然間暗了下去,似乎一下子清醒過來,頭髮蓬亂低垂著,“對不起,九九。”

她拉開陽臺門,於是樓下的燈光映入眼簾,溼熱的空氣立即包圍過來,睡衣逐漸風乾了,長髮上留下微微的潮溼,她覺得肢體疲憊至極,眼睛不自覺地酸澀了一下,掠過浮華的燈影凝視著深遠的幽暗,望蘭是誰?望蘭是誰?柳望南的師妹?

晚風撫過睡裙滑過她健美的小腿,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激零零打了個寒戰,忽然一陣恐懼,“我的腿。”

柳望南把她的左腿放到沙發上,打開牆角檯燈。他低下頭用手指輕撫著,專注地察看著,九九目瞪口呆,她的腿筆直光滑,柔軟修長,充滿著誘惑,一如平時。良久,他困惑地搖頭,“沒有啊,很正常。”

九九急切地辨解著,“不可能,剛才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臉因為訝異幾乎變了形,“他媽的,這是怎麼回事。”

柳望南安慰著她,“別緊張,沒事的。”

九九吶吶地,“可是……”

他不再說話,轉眼注視著琴盒,取出二胡,一臉痴迷,用手指輕撫,琴座、琴筒,彷彿看到了知己。九九斜斜地望著他,想起預選時的快感,不禁搶過二胡,“來,給你唱一段。”

她嫻熟地拉動弓子,行雲流水一般,於是他的臉色寫滿了驚奇,少頃便和她一起輕輕地哼唱著,這首悽美的《菩薩蠻》竟然有了一絲喜悅。

“年時憶著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麥浪卷晴川,杜鵑聲可憐……”

曲子停下來的時候,柳望南笑了,“你改動了一些,很好,比原來的開闊流暢。”

九九忽然臉色煞白,放下二胡,緊張地盯著左腿,柳望南湊過去,雙手握成了拳頭,骨節變得突出,臉色呈現出殘敗之色,“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這樣?”

他轉眼望著她,“我不相信,不可能會這樣!”

九九看到這張痛苦和惶恐的臉,心裡竟然放鬆了,“我會死嗎?”

柳望南象是自言自語,“我不會讓你死,我欠你太多。”

她的大腦似乎轉入混沌狀態,“這是癌症嗎?是皮膚癌?”

柳望南搖了搖頭,“不是,也許比癌症更可怕。”

九九的心忽悠沉了下去。

他們驚恐地注視著腿上的皮膚向上隆起,越來越高,突出的殷紅越來越深,象沒有凝固的鮮血,於是,清清楚楚地凸現出一個元寶形的印記,像小孩子佩帶的長命鎖,中間還印著什麼東西,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九九望著他,“怎麼會這樣?”

柳望南陰沉著臉,目光穿過黑夜回到她臉上,“這是‘符咒’。”

九九皺著眉頭,“什麼‘符咒’?”

柳望南盯著那塊印記,一臉悲傷,“這是‘鎖符’,有人在詛咒你。”他隨後又陷入疑惑的空間,“不可能,她已經死了,她應該是死了啊,怎麼會這樣?”

九九追問,“她是誰?”

柳望南似乎躲避著什麼,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把身體完全放鬆,似乎聽到了最滑稽的事情,“你不覺得可笑嗎?如果醫生技術不高明,患者體內留有淤血,應該也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吧?”她盯著他,幾乎是肆意嘲笑,“‘符咒’?我從來不信這些。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一個人,就算是那個男人我也不恨,走就走了,我沒有仇人,憑什麼有人詛咒我?”

她把二胡收起來,“我希望儘快恢復,否則……”她頓了頓,“手術費你還是拿不到,等沒有後遺症的時候再說吧。”

柳望南站起來,“我說的是真的,‘符咒’會隨著詛咒者怨氣的變化而變化,不信……”

九九拉開房門,擺了擺頭,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他鬱郁地關上房門,走廊裡似乎又響起了《菩薩蠻》的調子,悽婉憂傷。她望了望那塊印記,似乎正在漸漸隱去,心裡一動,難道這真是“符咒”?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其實就算真如柳望南所說那麼荒謬,也沒有辦法,若有人存心害你,你能躲到哪裡?聽天由命吧。

九九給劇團打電話,想詢問一下節目的事兒,不是沒人接,就是推託不知道,她想這中間一定有了什麼彎彎繞,藝術這東西就象女人,你說它高雅就高雅,你說它粗俗就粗俗,眼光和潮流各不相同,誰能說的清道的明,他媽的,關係網滿世界都是,估計出國演出基本泡湯了。

她幾乎愛上了瑪雅,在那個小舞臺,她會像一簇煙火,霹靂啪啦燃放。每天或早或晚總能見到王仲愷,他坐在固定的位置,獨自一人喝酒,目光追逐著她,她佯作不知,根本不朝那個角落張望。表演結束的時候,他試圖說服她上車,九九總是推辭,寧願自己坐出租。

這個男人似乎喜歡生活在過去的陰影裡,她可不願披上可慧的外袍。明明能夠堂堂正正做妻子,所以根本沒必要委委屈屈做二奶,搞得自己辛苦。

王仲愷走過來,她連忙說,“謝謝王總,我坐出租。”

男人尷尬地擺擺手,“不是不是,我幫你約了個記者,現在,行嗎?”

九九笑了起來,“好的,多謝。”她知道他在為上次採訪的事致歉。

採訪很愉快,九九需要傾訴。王仲愷一直看著她和記者揮手道別,溫和地笑著,她終於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於是大大方方地道謝上車,途中,忍不住好奇,“王總,我真的很象可慧?”

王仲愷握著方向盤,眼睛裡劃過一絲傷感,“是的,幾乎一模一樣。”

她不相信似地反問,“真的?”

他猛然想起了什麼,踩了一下剎車,轉過臉來,“你想看看她嗎?明天下午我來接你。”

九九驚訝萬分,“真的?當然。”

換裙子的時候,她忍不住陷入疑慮之中,是可慧的照片嗎?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期待。忽然間哆嗦了一下,已經消失了將近一個星期的殷紅色長命鎖印記,又一次凸現出來,邊緣和裡面的紋路似乎更為清晰,她趴過去仔細看了看,似乎是一個字,一個篆字,斷斷續續,用手指輕輕撫摸,一種詭異的突起,象……血管瘤。

持續了40分鐘左右,皮膚終於恢復了原狀,她的恐懼逐漸減少,不安卻逐步上升。

 王仲愷把車停在時代廣場附近,帶她走過透明板材鋪就的廣場地臺,繞過音樂噴泉,轉到了博物館的側門,於是,她看到那條黃色的橫幅:安安美術作品展,心頭忽然跳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在車上路過穿梭時曾經的感覺了,是這個名字,安安。

踏進展廳的剎那,她停下腳步,“王總,安安是誰?”

王仲愷臉有得色,“安安是我妻子,美術學院教師。”

她的表情一定十分古怪,因為他不解地在她臉部上下左右踆巡了幾個來回,終於忍不住,“你認識她?”她搖著頭,似乎掉進了幽幽的黑洞,他又追問,“聽說過?還是……”

九九沒有說話,卻不由自主地踏進了展廳。迎面是一面高低錯落的玄關,極具現代裝飾藝術效果,上面是“畫家介紹”,她停下腳步。

看到那張照片,她的眉頭別地跳了一下,似乎回到了前一段時光。女孩頭髮細緻地盤在腦後,紋絲不亂,眉眼細膩溫和,只不過比自己更為斯文纖細,飽含書卷氣,身穿中式服裝,標準的古典美女。上面簡潔地寫著畫家的基本情況,安安,1980年生,22歲,九九在心裡推算著,比自己將近年輕六歲,畢業於四川美術學院。後面羅列著一些主要作品名稱及獲得的獎項,她無心看下去,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張似曾相識的精緻面孔,拉拉扯扯地想著些什麼。

展廳裡安安靜靜,管理人員在入口的一端跟王仲愷套近乎,招呼她在登記本上籤了名,剛繞過那堵半遮半掩的玄關,迎面看到滿牆的大紅,幾幅裝幀精美的油畫擺放在一起,似是組畫,她像被施了魔法,徑直走到一幅肖像前,那抹大紅中女孩直勾勾地看著她,捲曲的長髮似乎為不善的挑戰飛揚著,她驚慌失措後終於鎮定下來,用同樣凌厲的眼神迴應,瞬間,王仲愷便感到周身的血液似乎被凝固了,可慧在照鏡子,像從前一樣,他一陣迷茫,“可慧可慧。”

過了很久,九九轉入第二幅畫前,旋轉的女孩,面部俏皮溫柔,舞步輕盈放縱,舒展的四肢,像清澀季節裡最鮮豔的風景。第三幅,女孩上肢微揚,羞澀安詳,眼睛喜悅晶亮,似情人的眼眸。第四幅,女孩身體前伏,眉頭微蹙,心頭籠著愁緒,陷入了迷茫之中。剛走到第五幅,也是最後一幅畫前,九九便覺得一陣來自身體內部的極度壓抑和深寒,女孩子眼神空洞,充滿了絕望,卻遮掩不住眼角的……她琢磨了很久,想到了殘酷這個詞語。

“這就是可慧吧?” 她聲音嘶啞著,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王仲愷點點頭,“是的,你們真像。”

九九搖了搖頭,“也許。”她貼近標籤,忽然笑了起來,“組畫的名字有點憤世嫉俗,《盛裝》是什麼意思?”

畫中的可慧似一團燃燒的火球,大紅的舞裙與大紅的背景融為一體,幾乎分不出彼此。王仲愷痴痴地看著,“安安的創意,無論什麼時候可慧都盛裝美豔,動感十足。”

九九指著後四幅畫,“青春、熱戀、無奈”,她在最後一幅畫前沉吟著,“告別?”卻又自我否定了,“不,不恰當。”

來到廣場附近的咖啡屋,他們靠近落地大窗坐下,王仲愷眼光摯熱,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可慧,馬路上車來人往,空氣顫動不已 ,九九攪動著杯裡的咖啡,“能告訴我嗎?”

他眼睛垂下來,沉默了很久,幾乎是難以察覺地點點頭。

在一家商場的促銷舞臺上,安安看到幾個女孩載歌載舞,捲曲的長髮在一群清湯掛麵中搖擺,特別濃郁、狂野,下臺的時候,她走過去,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兩人都愣住了,身材相貌竟然很相近,只不過一個濃郁的像玫瑰,一個清淡的似百合,立刻便有一種心理上的親近。

大多數人對美術學院的人體模特懷有特殊的幻想,總以為是人中極品,事實上,由於工作性質和薪水問題,美術學院很難請到合適的模特。學生中有一部分屬於自費進修性質,不算很年輕,花前月下、投懷送抱,結婚生子,該經歷的都經歷了。

安安性情隨和,對大多數事情看得很開,學生一些玩笑似的舉動她都一笑了之。只不過有一兩個學生特別過分,經常利用各種藉口,走到寫生臺上,暗中捏一把模特的腳,或是擰一下模特的手,而那個模特就會故作姿態,大聲尖叫,或是擺明了打情罵俏,無聊地回擊,一些年齡小的學生耳紅心跳幾回後,便也跟著起鬨。她在課後會向學生大發雷霆,對模特旁敲側擊,根本不起作用,向系主任反映,主任很為難,找不到合適的,沒辦法啊。

偶然的相遇使她眼睛一亮,女孩無論身材,相貌,包括整體氣質,應該是一個絕佳的模特,不知道對方肯不肯?女孩猶豫了很久,終於答應了,只是堅決不肯露點。安安便也隨她去了,慢慢來,以後也許會說服對方改變主意。

填寫外來用工人員登記表時,安安知道了她的全名叫做江可慧,跟自己同一年生,只是生日前後錯了幾天,家在外地,父母雙亡,獨自在此辛苦地打拼,同時掛靠在幾個藝術團體,為一些大小規模的演出做伴舞,忍不住便多了份憐憫。

可慧做模特的第一節課,仍有學生嬉皮笑臉,只不過在她凌厲眼睛的冷冷注視下,都訕訕離去,而可慧的美麗也讓幾個大嘆缺少激情的學生踏踏實實坐下來,最終規規矩矩地寫生,安安心裡鬆了口氣,終於渡過了這一關。

不少學生和老師私下裡打聽新來的模特是誰?安安就說是自己表姐,大家打量一番就會連連點頭,象,長得真象。要放暑假了,安安攔住可慧,“最近有演出嗎?”

可慧嘿嘿笑起來,“天這麼熱,哪有啊?這裡我沒熟人,演出少啊。”

安安拍拍她,“太好了,到我家吧,我正缺個模特呢。”她一板正經,“真的,家裡人少,沒意思,我記時付你薪水。”

可慧開心極了,“好,一言為定。”

王仲愷和安安的家座落在尊山湖別墅區,別墅群依山伴湖而建,住戶大都屬於城市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從別墅第三層的露臺上,可以看到城市中最有情調的尊山湖湖濱浴場,傍晚的時候,湖風習習,消融了城市的炎熱,城中的大佬三三兩兩駕車前來,十點鐘左右,整個湖濱浴場人去湖空,只餘下不肯寂寞的湖水和夏夜的蟬鳴。

每到這時候,可慧就覺得心癢難耐,“安安,走,下水去。”

安安堅辭不去,“我是旱鴨子,不會游泳,見水就暈。”看著對方沮喪的樣子,就會安慰,“過兩天我先生回來了,咱們一起去。”

王仲愷走上露臺的時候,女孩微側著身體,站在扶杆旁,捲曲的長髮隨風而舞,半掩著嫵媚而嬌豔的臉,似乎有一分不曾察覺的陌生,眼睛裡不見了熟悉的溫柔,卻多了一份潑辣和執拗,他悄悄走過去,環臂而繞,“安安”。

忽然間格格大笑 ,他回身看到他的妻子安安握著畫筆笑得伏下身體,懷裡的女孩略帶嬌羞瞟了他一眼掙脫了,他尷尬地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你,是誰呀?”

吃飯的時候,他第一次聽到了女孩的名字——江可慧。

 事實上對一個擁有相當資產的生意人來說,每天屬於自己的時間少之又少,王仲愷陪伴安安甚至回家的時間要比常人吝嗇得多。湖濱浴場是個極好的休閒場所,也是他買這棟別墅的最重要的原因,為此,付出了高額的房款。遺憾的是,安安從小怵水,根本不會游泳,只是遠遠地把湖水當風景欣賞,現在可慧來了,游泳逐漸成為一種享受。

在水中,可慧似乎成為一條魚,遊走與湖水的深處,他只是沉迷於追逐的樂趣,雖然他不肯承認,但越來越急迫的企盼似乎只為這麼短短的一小時。假期快結束的時候,可慧接到一個演出任務,外出了十來天,他覺出失落,湖水似乎沒來由的枯澀。

當又一次聽到可慧的聲音時,是在客廳裡,可慧正在氣憤地訴說著什麼,安安正在勸慰她,“算了算了。”

可慧的聲音尖銳而高亢,“憑什麼,大熱天辛辛苦苦跑了十來天,想賴帳,沒門。”

王仲愷立即明白,可慧的演出報酬出了問題,跟著一群小蝦米白忙活了幾天,如今人家裝孬想賴帳,列舉出演出場地、稅、交通什麼一大堆聽說過沒聽說過的費用,早先許諾的全泡湯了。不過似乎穴頭和一兩個小腕手裡落得不算少,苦就苦住她們這些要名沒名出一身臭汗,從頭到尾跳滿場的小角色。她氣得眼淚嘩嘩流,原來也有這樣的事,只不過好歹還給幾個,也就忍氣吞聲了,這回錢一分沒掙著,只是吃了幾頓不照時的免費盒飯。

王仲愷一聽,火氣上升,“還有這事兒,你不會告他們?”

可慧臉一寒,“我去告誰?我能告贏?就算告贏了,我以後還吃不吃這碗飯了?”

安安勸她,“是啊,以後小心點,跟信譽好的班子出去。”

可慧點點頭,鬱郁地上樓睡覺了。王仲愷破天荒地沒有下湖游泳,在客廳裡跟妻子閒嘮,“真是夠氣人的,這還是不是個法制社會了?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

安安用眼角暼著他,“算了,現在這世道,人一個個急功近利,你能怎麼辦?”

過了幾天,報紙的娛樂版上刊登了一篇寫實文章,標題是粗黑體,壓著幾個血乎拉噠的碎字,xx內幕,主要揭露的就是可慧跟的這個團演出拖欠演員工資的內幕,安安招呼可慧,兩人眉開眼笑,活該!

開學後,氣候漸漸地涼爽,演出的黃金季節開始了,大大小小的草臺班子都開始撒歡似巡演,往年的可慧,演出的熱季大都在這一段時間愛女,忙得馬不停蹄精疲力竭,而今年,沒有一個班子跟她聯繫,她只好平靜地做著模特,心裡卻煩躁不已。

終於,她忍不住跟一個熟悉的穴頭打電話,對方陰陽怪氣,“有人了,我可不敢用你,萬一對不住你,你捅到報社,我以後還做不做了。”她唯唯地掛了電話。連著撥了幾個號碼後,才算徹底明白,報紙上的那篇內幕是王仲愷找人寫的,事發後,在他們這個圈子裡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人人都知道王仲愷是她的朋友,雖然不會有人再欺負她了,可也沒人敢用她了,她氣得嘴脣都咬青了。

王仲愷知道後自然是痛悔不已,他跟一些劇團打招呼,開始的時候都很熱心,只不過最後都會以定員超編推託。其實他自己也明白,最近三五年,正而八經的大劇團根本就沒有進過新人。

躺在床上他思前想後,翻來覆去睡不著,跟安安商量,“要不,讓可慧進達成吧?”

安安看了他好一會兒,轉過身去,眼睛看著手中的書,“不太好吧?她沒有專業。”

王仲愷急急爭辯,“她可以先到公關部做一段時間。”

好長時間,安安只是翻著手中的書,沒有說話,熄燈的時候,她硬梆梆地撩了一句,“不行。”

王仲愷覺得氣遜力短,只覺得心虛,似乎有什麼把柄落在對方手裡,一晚上沒有再說一句話。

過了兩天,他到家的時候,發覺客廳裡只有安安一個人,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忍不住,“可慧呢?”

安安看著電視屏幕故作輕鬆,“她搬回去了。”

他不再說話,點上煙,一支接著一支。

去了美術學院,有學生說,可慧前幾天辭掉工作,不作模特了。他腦子一冷,按照紙條上抄的地址,驅車前往她的住處。可慧租住的民房在城鄉結合部,路面坑窪不平,積著一汪汪的黑水,他下車的時候,成群結隊的蒼蠅“嗡”地一聲飛了起來,可慧象是一個剝了殼的荔枝,鮮嫩水靈地立在一個剝落了油漆的門前,院子裡橫七豎八的繩子,和上面掛著的汙漬漬的衣服和小孩子的尿布半掩著她的臉。

王仲愷一陣心酸,他們來到一家小餐廳,可慧長長的捲髮傲然堆積在那張豔麗的臉旁,冰冷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慄,“你有什麼打算?”

可慧自嘲地搖搖頭,“再等一段時間,如果不行,就走,去別的地方。”

王仲愷說,“不要走,你明天到公司找我,我幫你想辦法。”

她的眼睛一亮,瞬間又熄滅了,一聲冷笑“你太太不會答應的。”

王仲愷忽然想起了什麼,撥了個電話,他愉快地說,“成了,你可以去我朋友的公司。”可慧的眼睛溫和地笑了起來,“謝謝你,仲愷。”

桌子上留下了個空落的酒瓶,他們記不清自己說了些什麼,搭著肩膀搖搖晃晃走出來,馬路邊的霓虹燈閃著曖昧的昏黃。在車子裡,他醉醺醺地吻她,她熱烈地迴應,她說她愛他,從見他的第一眼,他說他也是,口齒不清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猛然間他的頭被推開,狠狠的撞在車窗上,可慧嗚咽著推開車門,逃了出去。

他追上去,把她拖進車子,車子踉踉蹌蹌地向前開著,路途似乎從來沒有這麼長,他們進了一家套房,似乎荒漠裡飢渴的旅人,急切地撕扯著對方的衣服,一次次地擁有對方,象醉心於角色遊戲中的孩子,痴迷而貪婪。王仲愷覺得自己從來也沒說過那麼多的話,最後能記起的似乎是自己被狠狠地推倒在地,可慧眼淚汪汪模糊不清地說了一句,“你走,你給我走。”

在城市的另一邊,他為可慧買了一套公寓,於是一切便成了習慣,過不了兩天,他們就會見上一面,象所有偷情的人一樣,刺激地投入,可慧時不時會暴躁地推開他,或是哀怨地望著他,他的心裡就會針扎似地痛一下,然後眼前靜靜飄過安安沉靜的面孔,強迫自己有意識移開,不再去想。

“三個月前,她給我打了電話,說要離開這座讓她傷心的城市。”王仲愷看著街頭掠過的少婦和青年,“從那以後,她從我身邊離開,我再也沒見過她。”他望著九九,“我跑遍了整座城市,到處打聽,再也沒有消息,她忽然蒸發了。”

九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對方,“安安知道這些嗎?”

王仲愷低垂著頭,“我不清楚,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從來猜不透她的心事。可慧不同,可慧象塊玻璃,清澈見底。”他仰起臉嘆息著,“得知我幸,失之我命!”

九九嘆息似地冷笑,“是嗎?”那塊疤痕忽然癢癢地跳動起來,象是有了預感,她站起來,“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

果然,那塊元寶形的長命鎖印記又凸現了,邊緣的紋路比上一次更清晰,殷紅似血,有幾點似血跡隱隱滲出,中間的篆字清晰地顯現出來,她仔細看著,用手指蘸著水在洗手檯上臨摹著,不差分毫的時候,她來到餐桌旁。

不看王仲愷疑惑的眼光,用手蘸著杯子裡的咖啡,她在桌子上把那個篆字寫了下來,他仔細地看著,在自己的面前比劃著,“好像是‘範’。”

她起身告辭,也許應該聯繫柳望南了,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無論什麼原因的疾病,似乎都沒有如此強大的威力,造成如此規則的斑紋,雖然不能肯定,但在沒有更好理由解釋的情況下,她只好相信,她或許中了所謂的“符咒”。

恐怖驚悚故事——美人皮

腿上的跳動似乎越發迅速,九九不時低下身,佯裝發現什麼似地掃一眼,她邊走邊撥電話,忙音忙音,繞過廣場的邊緣,她轉入一條偏僻的街道,繼續呼叫,仍然是忙音,他媽的,柳望南你長在電話線上了嗎?

若真是所謂的符咒,我得罪誰了?我能得罪誰?我這裡雖然沒什麼朋友,可也絕對不會有仇人,誰會惦記自己呢?她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傷感,猛然間覺察出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我只是比可慧多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勉強餬口而已,其他的又有什麼分別呢?

手機響了的時候,她正沿著人行道向一家豎著大遮陽傘的冷飲攤點走去,一定是柳望南,急不可待打開,竟然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遲疑了片刻,還是按下了接聽鍵,“你好,哪位?”

話筒裡傳出了一個蒼老卻清揚的聲音,“我是馬傅年,”她腦子裡旋轉了片刻,還是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尷尬地“唔”了一聲,“給你們劇團作過評委。”她想起了那頭白髮,立刻興奮起來,我被評上了?馬上覺出不合理之處,若是有結果了,通知自己的應該是劇團,而絕不會是評委。

馬傅年的聲音象孩子一般興奮,哈哈笑著,“我找到你那首《菩薩蠻》的出處了,發現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

九九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什麼?”她看到一輛汽車從馬路對面開過來,“我們約個地方,瑪雅音樂酒吧,行嗎?”

馬傅年愉快地答應了,“好的,我馬上過去。”

她扣下電話,站在冷飲攤前,掏出錢包,站在冰櫃的透明玻璃面上,搜尋著冰淇淋,然後她聽到身後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和著夏季悶熱的空氣,身體細小的汗毛蠢蠢欲動,她似乎被熱浪推進了一個相對遲鈍的空間,攤主的尖銳嗓音提醒她進入了一個非常危險的時刻,於是回頭,驚訝地張大了嘴,終於在身體被那輛橫過來的汽車碰到的瞬間,跳向了拐角一處寬闊地帶,腳下被什麼東西帶了一下,摔倒在地,卻終於躲開了肢體可能遭受的機械性外力破壞。

汽車撞翻了遮陽傘,撞向冰櫃,冰櫃隨即歪倒下去,透明的大門被孤零零地甩向一邊,於是,酸奶骨碌碌滾了一地,冰淇淋片刻間癱軟在地。

交警過來的時候,她四肢軟綿綿的,邁不動步子,攤主在破口大罵,四周圍過來一群人,唧唧喳喳。汽車的運行路線非常奇怪,小心翼翼地穿過馬路,在不遠入口處開上人行道,似乎是在找停車位,忽然加大油門,向冷飲攤點衝過來,撞翻了冰櫃,然後在眾多愕然的眼光中從容離去。

沒有人注意九九,甚至連口錄也有人替她回答,隨著交警事故登記本上記下的越多,她心裡越恐慌,眾多的人證物證指明,這似乎是一起故意肇事案,是巧合還是?難道?

匆匆趕到瑪雅的時候,馬傅年已經焦急地等候多時了。老人招手,馬上進入正題,“九九,我給你哼一段,你聽聽……

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

翠鈿壓臉,寂寞香閨掩。人遠淚闌干,燕飛春又殘。

……

又是一首《菩薩蠻》,詞的內容不一樣,馬傅年得意地望著九九,“這是溫庭筠的詞,有什麼感受?”曲調和她演唱的基本接近,和柳望南演唱的幾乎一模一樣。

“我查了大量的史料,這首詞流傳在大約五六百年前的明朝時期,在青樓和民間廣為流傳,你的《菩薩蠻》套用的就是這個曲子。” 老人的表情純真得如同第一次戴上紅領巾的少先隊員,“這首曲子的風格和我們劇種有血緣關係,結尾部分的處理方式現在我們現在還常用。”

“第一次聽見就覺得親切,最近一段時間我終於查到了。這首曲子的作者你猜是誰?”老人忽然轉了話題,“演唱給你的朋友是叫柳望南嗎?”

九九點點頭。

“我奇怪的就是這個,”老人目光炯炯地望著她,“這首詞的曲作者就是在當時極負盛名的琴師柳望南。”

 九九撫摸著左腿,皮膚似乎早已復原,指尖掃過象緞子一樣光滑,她聽得見內心最深處那根弦叮咚一聲被碰斷了,空落落地漂浮在胸中,沒有著落,於是楞楞地坐在那裡不知該想些什麼。馬傅年打量著周邊的環境,“不可思議的巧合,我猜他和這位琴師應該有些淵源。”

“這個酒吧不錯,在報紙上見過採訪你的文章,不錯不錯,民族音樂流傳的一種形式。”馬傅年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選拔那天你演的不錯,我和旁邊的李老師都投了你的票,你找人說說去,應該有希望。”他盯著門口進來的王仲愷,眼睛眯了起來。

九九踏上小舞臺,於是那段熟悉的旋律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迴旋,她沒完沒了地唱著那首《菩薩蠻》,似乎顧不上客人的煩躁和厭倦,也沒注意老闆扭曲了的臉,自然也看不到馬傅年走向王仲愷的臺子,坐在一起聊著什麼,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怎麼坐上出租回來的。

路燈搖曳不定,嗡嗡聲是飛舞著的蛾子。走廊裡微弱的燈光忽然消失不見,漆黑一片。她邁出左腳試探著,亦步亦趨,才踏上兩三級臺階,便感到左腿的印記似乎“呼”地凸了起來,別別地跳動,於是內心一陣狂噪,不安的感覺瀰漫了全身。她能清楚地嗅到空氣裡的危險氣息,甚至辨別出黑暗裡埋伏著不止一個人,她明白自己掉進了一個極深的陷井,在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時候,已經被一個人打倒在地,隨即頭部便遭到硬物的撞擊,熱乎乎的東西順著眉梢流到了臉頰,她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一下,鹹鹹的腥味,是血,她癱倒在走廊裡,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睜開眼,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眼前的面孔由模糊逐漸清晰,意識恢復的時候她想起了一切,聲音暗啞恐懼,“你走,快走!”她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你怎麼進來的?”

柳望南慌忙打開手提包,取出裡面的鑰匙晃了一下,“你的鑰匙,我來的時候,你躺在樓梯上,有三個人襲擊你。”他隨即關切地俯下身來,“沒什麼大問題,只是受了皮外傷,你感覺怎麼樣?”

九九摸了摸頭上的繃帶,包紮得規規矩矩非常專業,對於一個外科醫生來說,這幾乎不算是什麼技術問題。“他們為什麼要殺我?”她長長地呼了口氣,想起了下午的交通事故,“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我想不通,真的有人想要我死?難道真是你說的那個‘符咒’?”

柳望南臉色變了,神情抑鬱,“但是,怎麼可能?她應該死了的。”

就像是準備結婚的新娘,在婚禮舉辦之前,總有事情忙不完,而到了典禮這一天,一切便也安頓下來。九九忽然鎮定起來,似乎一切都置之度外,自己自始至終都沒有怕過這個男人,內心的恐亂其實只是另一份忐忑罷了,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也不想知道那麼多。

她把後背倚靠在床頭上,於是面部便被籠罩在男人的陰影裡,她仔細分辨著,有一條影子若隱若現,似乎輕輕一口氣就能吹散,象是寒冷冬季裡淡淡的呼吸。她扭頭看看自己身體一側,影子濃厚而寬闊,被燈光拉的又長又重,貼近身體的部位黑漆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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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上露出堅毅,“告訴我,她是誰?你是誰?柳望蘭是誰?‘符咒’是什麼?”

柳望南臉色一怔,坐下來,“你終於知道了。”

她忽然展顏一笑,帶動了傷口,咧了咧嘴,“五六百年前的柳家班,名滿天下,當時最負盛名的第一琴師就是柳家班的琴師柳望南。”

男人平和的面上寫滿了驕傲,微仰著頭,“我就是柳望南。”

範南鎮依山傍水,整個小鎮常年籠罩在氤氳的水霧之中,一道十幾米寬的大河穿城而過,把小鎮分為兩部分,河的東岸大多居住著範姓人家,河的西岸大都姓南。

南家祖輩行醫,家道殷實,在鎮裡開著一家藥店南濟堂,南家小少爺天資聰穎,時常坐在店裡看父親為人診病,六七歲便認識多種藥材,有時候還會有模有樣地為看病的人把脈,隨口所開的藥方竟然八九不離十,令人歎為觀止,深得父親鍾愛。

南濟堂地處鎮中最繁華地帶,不遠處有一塊寬敞的空地,那年的三月三廟會,鎮上來了一個戲班子,在場地上搭了個戲臺,南家小少爺一頭鑽進人堆裡,佔住了最前邊的位置,隨著咚咚鏘鏘的鑼鼓聲,“柳家班”的大戲拉開了,一個思春的小姐款款步出,一時間,叫好聲,掌聲淹了一片。

臺下的看客大都眼瞧著劇中人嗯嗯呀呀地說說唱唱,低迴宛轉,很是動人,更有幾個狎客對著臺上的青衣花旦打趣耍鬧,小少爺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臺側的幾位琴師,坐在首位拉胡琴的那位兩手剛健,單字隨腔,託得角兒不顯山不露水,包裹得渾圓無疵,託腔修飾得平正大方,舒暢順適。

南家小少爺入迷地望著,散了場子就跟到臺後忍不住用手去摸弓子,柳大年看著孩子心癢難耐,就隨手把千斤的位置向下移了移,調了調軫子,把胡琴遞過去,小少爺學著瞧到的樣子把胡琴擱在腿上,吱吱呀呀拉了起來,姿勢有些似是而非,但調子卻有板有眼,柳大年像是不相信地看了一會兒,收起了玩笑之心,認認真真給孩子拉了一段,除了少點神韻,小少爺竟然絲毫不差地模仿下來,他招呼戲班子裡的一干人,盡皆歎服。

柳大年心裡很喜歡,只是看到小少爺綾羅綢緞,嫩白可愛,不像是窮人家的孩子,暫且打消了喜愛之心,只是在每回散戲後教孩子拉一段,聊作玩耍。

在鎮子裡演了幾天,柳大年一看差不多了,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誰知道頭天晚上,河對岸範家出了禍事,一夥盜匪半夜進門,把範家老少砍了個乾乾淨淨,等天亮發現,十來口人沒剩一口氣,衙役堵住了鎮子的各個出口,鎮裡的人暫時不得外出,戲班子只好窩在鎮裡等候消息。

晌午的時候,有消息傳來,範家還活下一個小女孩,晚上起夜,趴在後院裡的木杌上呼呼大睡,算是揀了一條命。範家人丁單落,幾代單傳,五服之內沒有一個親戚,同情歸同情,卻沒有一個鄉親肯伸手。這時候就有人想起了柳家班,問柳大年願不願意收留。

女孩子眉清目秀,短袖小褂,楚楚可憐,是個唱戲的料,柳大年心裡很是喜歡,推託了幾回,便收了下來,隨著老規矩,給女孩子改名叫柳望蘭。

戲班子繞了好幾處地方,回到駐地休養排練,大概過了小半年,範南鎮的南家小少爺竟然自己跟過來了,衣衫襤褸,面目黑黃,說是想拉胡琴,柳大年震驚之餘不覺心動,便託人往南家捎信,這邊讓他先跟自己練著,為了南家的姓氏,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柳望南。

柳望南的出走在南家激起了軒然大波,祖傳的衣缽不接,偏去做走江湖下三流的戲子,南家丟不起這個人,捎了幾回口信讓回去,他都置若罔聞,終於惹惱了南老爺,徹底斷絕了父子關係,好在自己還有三個兄弟,柳望南心裡的愧疚淡去了一些,開始專心致志學習胡琴。

柳大年新收的這個徒弟,點到即止,什麼話都不用多說,往往擺弄出來的比他自己都高一籌,你根本就不用拉拉扯扯嘴裡罵鞭子抽,沒幾年功夫,就把整本整本的戲拿下來,而且不墨守陳規,無論是什麼樂器,他都會駐足,找出自己可以借鑑的方式,沒過多久,柳望南的技藝早已超出師傅很多了,班子裡的大牌都由他操琴。

柳望南閒下來的時候,自己拉一小段曲子,開始拉人家的,後來就拉自己編排的,嗯嗯呀呀曲調非常上口,先在戲班子傳唱,後來在大戲休息的間隙補空,慢慢地就流傳開來,在鄉間田頭小唱。

柳大年心裡一動,就把民間流傳的一個故事說給柳望南聽,一個富家公子愛上了一個青樓女子,迫於原配夫人的干涉,青樓女子跳樓自殺,暗戀青樓女子的窮書生也為情而死,這個故事悽婉纏綿,若是寫成一齣戲,一定能唱紅。柳望南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故事,沉迷於新戲的編寫中。

柳望蘭家遭變故時,只有三歲左右,跟著班子裡的人哼哼呀呀,就這麼混了兩年,竟然也能唱下大段的臺詞,趕到五六歲就開始正兒八經學戲了,離他們七八里的地方有個班子,裡面有幾個名角,柳望蘭早晨喊嗓子,總是順著田埂走到人家園子邊遛邊喊。趕上天寒地凍,也不空閒,那幾個角兒都很喜歡她,傾盡所有把自己的拿手戲不保留地傳給她,她回來後就練功,有時還跟班子跑堂會的打下手,當時流行的曲目唱了個八九不離十,身段軟中有硬,一顰一笑,都翩翩入畫,漸漸就唱出了些名氣。

柳望南的新劇完成時,定名為《情冤》,扮演劇中女角青樓女子的非柳望蘭莫屬。新戲上映的第一回,柳大年特意選在離班子三百多裡以外的齊杭府,那裡名流商賈雲集,是當時最繁華的集鎮。

柳望蘭獨自一人,對著掛在篷牆上的一面大鏡子,細緻地畫眉,上裝……一亮相,鬢貼花黃,鳳眼迷離,嬌小玲瓏的鼻子之下丹脣一點,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一副嫵媚動人、悽楚慘淡的青樓女子形象,隨著嗓子一亮,把周遭的人都震了。

這一齣戲捧紅了柳望蘭和柳望南兩個人。齊杭府家境殷實的人家都把邀二人唱堂會當作八面風光的事兒,爭相擺譜兒,價碼跟著上漲。

蘇府老爺做壽,出了個天價,不少人咂舌不下,柳家班在蘇家後花園的空地上搭了個戲臺,柳望蘭瞅著機會孤零零地坐在花園一角的石凳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手裡握著那塊長命鎖,細細撫著上面的紋路,暗自垂淚。

柳望南跟過來,“又想起爹媽了?唉!”

她用指尖畫著長命鎖背面的那個“範”字,“若是爹媽還活著,我哪裡用得著東奔西跑,街頭賣唱?”

柳望南不知道怎麼勸慰,只是默默不語地站在一邊。

催場鑼鼓響起的時候,他們急匆匆朝臺子趕去,柳望蘭低著頭撞在一個人身上,趕忙說,“對不住,請讓一讓。”

男人順從地讓出道路,她說了聲“謝謝!” 飛快地抬起頭,見到一個儒雅的年輕人,俏臉忍不住“唰”地一下子紅到了脖根。

柳望蘭聲腔繞樑漾窗,高吭時信馬由韁,自由馳騁;低迴時行雲流水,婉轉清麗。柳望南的胡琴也賣勁兒地幫襯,一根弓子兩根弦充滿了喜慶祥和的穿透力,園子裡蘇家人一片叫好聲。

跟蘇家人見面的時候,柳望蘭才知道那個年輕人竟然是少公子蘇伯清,不禁又是一陣心跳,周圍親戚中有多嘴的,指著柳望蘭誇獎,瞧這閨女長的多俊啊,跟少奶奶模樣有點像啊。大家互相瞧了瞧,還真是彷彿。蘇家少奶奶面色一沉,神情惱怒,只在眼睛瞟向蘇伯清的時候,才嘴角上揚,微微笑了笑。柳望蘭一陣艾怨,對方不願意被人比作戲子,她嘆了口氣,喜悅的心思淡了許多。

齊杭府交通便利四通八達,繁華熙攘的街道,還是僻靜的小巷,都耳聞聽戲唱曲之風,戲班子從四面八方匯聚於此。柳大年動了心思,蘇老爺也是一個喜好風雅之人,在他的極力斡旋下,柳家班在城區找到一處合適之所,老巢從此遷置於此。整個齊杭府的最紅的角兒數的是柳望蘭,操琴師則以柳望南為首,柳家班一時間在齊杭府獨領風騷。

蘇家是齊杭的名門望族,地位顯赫。街道旁的一些油磨坊、綢緞莊、藥店有半數都是蘇家財產。蘇家的紅白事,柳家班都會派人前往,為表示敬意,大部分都是指派望蘭和望南兩人前去,他們逐漸和蘇家人熟悉起來。

蘇家少奶奶真真是蘇老爺的養女,自小在蘇家長大。蘇老爺娶得兩房妻妾,都不曾生育,自抱得真真後不久,太太便有了身孕,生了蘇伯清,心裡大慰,真真蘭心蕙質、清雅聰慧,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聲名遠播,蘇老爺愛若掌上明珠,最後終於自作主張為兒子養女完婚,夫婦二人琴瑟合璧,羨煞旁人。

除了胡琴,柳望南對身邊的事情很少關心,跟人不遠不近,只不過處於豆蔻年華的他在心中有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慾望,胡琴荒涼的音質裡竟然會摻入一絲溫柔纏綿,他會在不知不覺中放下手中的弓子,只為看到或者想到那個叫做柳望蘭的女孩。班子裡沒有演出的時候,他會陪著她在場上邊走身段,邊琢磨唱、唸的技巧。兩人一起唱堂會的機會很多,來回的路上兩個人會尷尬地互相瞧一眼,飛快地移開,嘴裡會有一種甜滋滋的味道。

蘇家花園後繞著一條小河,逶迤著流向城外匯入大河。柳望蘭看著河水默然,像是下了決心,“望南,你不想家嗎?”

柳望南詫然,“很想,不過……”

柳望蘭拉著他的衣袖,“咱們走吧,你帶著我一起離開。”

他看著她,“為什麼?你怎麼了?”

柳望蘭不再說話,獨自向前走,等他追上的時候,終於又站住了,“你家裡有生意,何必在這裡低聲下氣?我們一起離開,行嗎?”

他遲疑了片刻,“我喜歡胡琴,我……”

柳望蘭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語。那條寬闊的大河,平緩地向城外湧去,遇到暗物阻擋的時候,濺起了一團團水花,盤旋片刻,隨即仍跟著河水向外奔流。

臘月裡躲藏在厚棉袍裡的身體茫然失措,嘴裡噴吐著白煙,在清冷的日光裡宛若仙境,柳望南被柳大年招呼著進了屋子,師父鐵青著臉,他把手放在在爐火上。

柳大年靠近炕沿,“蘇府過來提親了,蘇少爺要納望蘭作妾。”

柳望南只覺得心臟一陣劇痛,然後就痠麻麻辨不出滋味,嘴裡咕嚕著不知說些什麼,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望蘭不會同意的。

柳大年憐惜地望著他,搖了搖頭,“她已經同意了。”

望蘭要嫁給蘇伯清?河水似乎奪去了他手中的那根稻草,身體霎那間一陣冰涼,心裡開始迷迷糊糊。

同城的馬家班力邀柳望南去外面獻藝,他二話不說一口應允,十幾天後一身疲憊一臉沮喪地返回齊杭府,正巧趕上那個令人悲痛欲絕的時刻,柳望蘭失蹤了三天的屍體在河的下游被村民發現,微微有些發脹。

柳望蘭死了。

那天的風很大,吹得樹上光禿禿的枝杈嘩啦啦作響,為她換衣服的戲班子姐妹一個個哭得淚人似的,柳望南傻子一樣站著,看著一群人跑前跑後,時而迷糊時而清醒,耳邊彷彿有些不詳地議論,那種情緒惶惶然傳給了他。

柳望蘭的左腿上有一個殷紅的印記,深深地凸起,由於浸泡的原因,隆起部位幾乎連在一起,是他們非常熟悉的形狀和花紋,他們拿下望蘭脖子上依然掛著的長命鎖,兩下對照著,清晰地讀出上面的“範”字,那個印記赫然便是鎖上的紋路。

柳望蘭中了“符咒”?環屍而繞的的人群霎時間散了個乾乾淨淨,柳望南走過去,望著那張有些陌生的面龐,左腿上的印痕刀子般刺進了雙目,他撿起地上掉落的長命鎖,不甘心地凝視著,為什麼這樣?他瞪著血紅的眼睛留下了第一行淚。

蘇老爺病逝後,蘇伯清接管了蘇家產業,唱堂會的多是一些新來的班子,少了柳望蘭的柳家班幾乎不再被邀請,日漸凋零,慢慢地失去了勢頭,只有柳望南高強的技藝仍然牢牢佔據著琴師第一高手的位置,他佝僂著身軀,時不時咳嗽一兩聲,二十多歲的人竟然一下子像是老去了十幾歲。

柳望南時常哼唱一些悲悲切切的曲調,《菩薩蠻》、《雨霖鈴》、《鳳棲梧》,凡有人煙飲水處,都在傳唱柳望南的曲子。思念的蠟燭,噬食了他全部的光陰。

蘇伯清生了個兒子,為兒子做滿月、過百天,都請人唱了堂會,聲勢浩大。小少爺過週歲的時候,柳望南為馬家班的大牌操琴,來到了蘇家。小少爺跌跌撞撞地邁著步子,一群人跟在後面獻媚,蘇夫人真真在不遠處看著,喜笑顏開。

柳望南冰冷地臉上忽地泛起了青紫,他衝進人群,一把奪過小少爺手中的物件,雙手顫抖著,“這是從哪裡來的?”小少爺尚不平衡的身子一下子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來,幾個家丁推開他,抱起小少爺,“哦哦”地哄著,他舉著那塊長命鎖“這是從哪裡來的?”

真真臉色鐵青,幾步走過來,“這是我的。你瘋了?”

柳望南愣住了,從貼身口袋裡摸出那把長命鎖,豔陽下,兩塊長命鎖一模一樣,形狀、邊緣的紋路,包括上面印著的那個篆體的“範”字。從相同的角度發射出相同的反光,說不出的詭異,真真的臉色變了。

她不相信似地拿過長命鎖,連連追問,“這是誰的?這是誰的?”

柳望南空洞的眼睛盯著她,“是望蘭的。”

真真忽然發出一聲尖叫,昏倒在人群中。

真真甦醒過來,周圍的人早已識趣地散去,映入眼簾的只剩下蘇伯清和背身而立的柳望南,兩個男人聽到喘息聲圍過來,眼睛裡都流露出警惕和冰冷的目光,她明白大勢已去,不禁垂淚自憐。

柳望南舉著長命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殺了她?”

真真把臉扭向另一側,蘇伯清寒氣森森,“是嗎?”

她把頭埋進胸前,“是的,是的,我殺了她。”象是豁出去了,她聲音發出撕裂般地聲響,“她搶了我的伯清,她該死。”

兩個男人無語,蘇伯清垂下頭,柳望南半是憐憫半是厭惡地瞥著她,“你竟然下了符咒?”

真真瘋狂地大笑著,“我詛咒,我咒她永墮地獄萬世不得超生,她永遠不能投胎做人了。”

柳望南臉色一青,象是要撲過去,終於忍住了,“你怎麼會有這個長命鎖?”

真真嗚咽著,不再言語。範家又一次降生一對雙胞女兒後,鬱鬱不樂,恰逢蘇伯清的父親因為良久未有子嗣,異常煩悶,經範南鎮一舊識介紹,要走了一女,臨行前,範母將一對相同的長命鎖掛於一雙女兒的胸前,痛哭不已,蘇老爺早在幼時就對他們夫妻講過這些。

柳望南悲哀地看著長命鎖,花園裡的潮溼空氣似乎浸透了他的衣衫,“你殺了你的同胞姐妹。”

真真忽然想起了什麼,她抓住蘇伯清的衣袖,“為了你我什麼都不怕。你不會拋下我?對不對?”她看到丈夫似乎怕冷一樣躲閃的目光,心裡湧起一陣絕望,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裡,誰都不敢指望。

柳望蘭死的蹊蹺,每個人都在有意無意地猜測著,蘇伯清處在旋渦的中心,幾乎立即就猜測到了什麼,也許他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能清楚地丈量出似乎故發生後兩人之間增加的距離,也看到他虛偽地沒事人似的,這個寡情的男人。她淒厲地笑著,他既然能夠漠視柳望蘭的死亡,就能漠視她的死亡。

她象是瀕死的人注入了興奮劑,臉上泛起奇異的紅暈,轉向柳望南,“你想不想救她?消除她的符咒?”

柳望南撲過去搖晃著她的手,“想,我應該怎麼做?哪怕……”他頓了頓,“哪怕是付出我的生命。”

真真回首看看遠遠站立著的丈夫,然後注視著柳望南,第一次露出豔羨的神情,“望蘭比我幸福。”

這個地區民間悄悄流行著“符咒”,下咒的人通過某一器物對某人施咒。被施咒者若想得到解脫,必須通過一定的途徑,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家尊崇自然的真諦,留下了化解這類異能的方式。柳望蘭的“符咒”附於長命鎖,根源卻因愛情而起。真真看著他,“道書上說,這類‘符咒’若要解脫,必須有一個愛他的人捨棄生死,陪伴她,直到遇到另一個擁有覆蓋“符咒”能力的人出現,才能助她解脫。”

她示意柳望南俯耳,在他耳邊小心叮囑些什麼,直到他點點頭,才長呼一口氣,“望蘭是我的姐妹,我……對不起她。”

淅瀝瀝的小雨碎碎地落了下來,象是情人的眼淚,柳望南孤零零的背影逶逶迤迤地消失在花園深處,真真眼睛裡露出一抹狡黠,嘴角上挑,冷酷地笑了。

齊杭府沒有人能忘掉那個春天,滿樹的梨花掛滿了枝頭,微風吹過簌簌地下落,端莊賢良的蘇家少奶奶真真暴病而亡,兩天後,最負盛名的天下第一琴師柳家班的柳望南無疾而終,眾人有了飯餘飯後的調料,天忌英才,誰都這麼說。

柳望南幾乎立刻在另一個世界裡見到了柳望蘭,這裡依然擁擠,來來往往,走了又來了,來了又走了,只有他和她,相依為伴,兩個人,不,兩個鬼,似乎應該是三個鬼,他們模模糊糊見過真真,似乎也在徘徊逗留,卻因為內疚與他們避而不見,他們顧不上她,只是等待,漫長而無奈地等待。

“我們一起尋找了六百六十六年,在一起度過了六百六十六年,這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然後有一天,我見到你,一切都結束了。”柳望南目不轉睛地望著九九,“你就是那個能夠解除‘符咒’的人。”

九九很顯然嚇了一跳,“我,你開什麼玩笑?我差點養不活自己,可沒那個功能。”

他看著她的腿,光滑的似一匹緞子,泛著微微地健康光澤,他忍不住伸手觸摸,“你出生的時候,這個地方有一塊胎記,淡淡地粉紅,位置形狀和望蘭那塊‘符咒’近似,只是稍微小一點點,只有這塊胎記能夠解除‘符咒’。”

真真的耳語若隱若現,只有深愛著中了‘符咒’的人,並甘心為愛情捨棄生死的人才能看到,他看著她浮動的睫毛,“我深愛著她,只有我知道這個祕密,我找了六百六十六年,我知道你就是那個人。”

象是不忍回憶,柳望南記起了六百六十六年來他和望蘭之間的第一次爭執,他幾乎是可憐巴巴地請求她不要投胎,難道他們在一起還不夠嗎?柳望蘭壓抑了良久終於忍不住咆哮了,“我不想呆在這裡,這種暗無天日的單調我受夠了。”她追問他,“你找到那個人了,對不對?”他點點頭,於是她用尖銳的聲調嘲笑他,說他自私,沒有前途,象……象上輩子那樣。

陰冷至極的冰塊剎那間擊中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部位,他空空蕩蕩的胸中竟然一陣劇痛,他在她心中始終只是這樣一個人,也許她根本不曾真正地讀懂過他?

柳望南看到眼前升起了團團濃霧,他知道時刻到了,若是不作決定,望蘭就永遠失去了投胎的機會,她是如此地渴望。他立起身,對她笑了笑,然後面目漸漸模糊,身形逐漸幻化而去,遠遠地傳來不甚清晰的聲音,“你見到我,就能找到她,我會幫你守護著那個女孩,直到你帶走她。”

柳望南望著九九,“我必須在胎記出現的時候返回人間,從此後她能看到我,看到你,我卻再也見不到她了。”

“你出生的時候,我就站在你的小床邊,然後你長大,呀呀學語,搖搖擺擺走路,粉嘟嘟的臉。”

她忽然跳了起來,“你都能看到,我……那個啥的時候……”她扭捏著不肯說下去。

這天晚上,柳望南第一次笑了起來,白白的牙齒柔和得象塊玉,“也不一定,我一般在夜裡或者陰沉沉灰濛濛的白天才能出現,很多時候我轉身走開,去做別的事,比如到醫院轉轉。”

終於有一天,他知道望蘭來了,他看不到她,卻能觸到環繞她身邊的空氣,甚至能看到她貪婪地注視著那塊粉紅色的母獸般的神情,是的,粉紅長大了,和長命鎖的大小不差分毫,他目睹了那個小旅店裡的災難,她幾乎沒有停留立刻取走了那塊柔軟的皮膚,連同九九的美貌和靈性。

九九想起了五歲時蹊蹺的火災,她左腿上遺失的皮膚,她的潔白、乖巧和幸運全被一把大火燒沒了。望著黑漆漆的夜,她條件反射似地嘟囔了一句,“真他媽的。”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望蘭。她投生後我認不出她,而她消失了前世的記憶,根本不記得我這個人,和所有陌生人一樣,我們必須在茫茫人海中相互尋找。”柳望南象夢囈一般自語。

九九不可思議地搖搖頭,“你傻不傻?也許你永遠見不到她了,你孤零零尋找一輩子?我敢打賭你什麼也找不到。”

“是的,我永遠見不到她了。”他垂下頭,“三個多月前,我見到了曾經屬於她的那塊皮,其實應該是你的。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她,已經死了。”

 柳望南竟然又一次見到了那塊皮膚,這意味著使用這塊皮膚的主人已經離開了人世,她死了以後,那塊皮會從她身體上自動脫落。投生後的望蘭又一次遭遇了不測?在青春如花之時再一次香消玉隕?

他陷入了空前的迷惘之中,他無法推測發生過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自從離開望蘭那一天,他已經無法重返原來的那個世界,而現在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使他留戀,他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動力。可悲的是,長期遊走於陰陽兩屆的邊緣,他既不能像鬼那樣飄搖自如,又不能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去選擇死亡。

也許首先要做的是把這塊皮膚還給她原有的主人,把掠奪的美貌和聰穎還給她。該還的已經還了,不該還的也還了,他竟然把“符咒”給了九九,怎麼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符咒”隨著望蘭的投生已經消除,“符咒”出現輪迴的可能性也許只有一種可能,投生後的望蘭又一次遭遇了什麼,類似的場景激活了隱藏於內心深處的詛咒,為什麼會這樣?

只有望蘭離開這個世界,那塊皮膚才能與她分離,所以望蘭死了,但只有望蘭活著才有可能再一次出現“符咒”,難道望蘭竟然還活著?柳望南根本無法理解這種事情,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所有的事情亂得像一團麻。

“你對我的安危負有道義上的責任,所以你必須保證我的安全。”九九的思維就象她美妙的五官一樣立體清晰,她懂得自己需要什麼。

柳望南沉沉地望著她,“你放心,我會在你身邊,直到你脫離險境。”

“全方位24小時,無論白天和黑夜,都能保障有力?”她嘿嘿地笑著。

柳望南遲疑了一下,“白天……好的,但是你不一定能看不到我,晚上沒問題。”

她吹氣如蘭,媚眼如絲,“客廳和廚房隨意走動,衛生間不能進。”

他慘白的臉竟然微微紅了一下,老老實實回答,“知道了。”

九九忽然笑了起來,“柳望南,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柳望南苦惱地思索, “我不知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他搔弄著頭髮,“他媽的。”

電話送來了好消息,她的節目被選定即將參加出國演出,近期要進行連排,她肩負著為劇團爭光的重任。雖然千思萬想,但消息真正來臨的時候,九九仍然止不住激動萬分。她打開號碼薄,開始撥打電話,親朋好友熟悉的全都打了一遍,看到馬傅年的名字,她愉快地按下了號碼。

馬傅年立即向她表示祝賀,然後委婉地示意,要她謝謝王總,王總出了不少力。這個結果不是自己的實力?而是因為王仲愷的努力?九九覺得自己嘴角的笑紋似乎被凍結了,尷尬得酸楚。

酒吧裡似乎從來沒有這麼嘈雜,空氣愈來愈汙濁,似乎有窒息的感覺,她走下小舞臺,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朝著王仲愷的臺子走了過去。

“謝謝你了,王總。”說話的時候她似乎咬著腮幫子的內壁,含糊而快捷。

王仲愷愣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舉手之勞而已。”

九九知道越是輕鬆的回答也許越難辦,中間不知道隱含著多少人情,這個結果既合理又不合理,誰能真正看得清呢?她只是喝著杯子裡的啤酒,任思緒無邊無沿兒地漫遊。

客人漸漸散去的時候,他們走出酒吧,夏末的燥熱已悄然隱退,霓虹的燈影打在車子上,變幻出另一般瑰麗。王仲愷坐進車子,為她打開車門,“叫我仲愷!”車子平穩地向城外駛去,九九的心異樣地跳起來了,這是什麼意思?

在飽滿的秋季裡,就算溼漉漉的空氣裡和火辣辣的馬路沿兒也浸透著愛情的味道,相互牽拉的手臂和躲也躲不開的嘴脣是城市的主旋律。九九心中的渴望似乎隨時準備掙脫肌膚的束縛,竄跳出來,她幾乎無法忍受孤單和寂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嚮往愛情。

車裡遊蕩著一種曖昧,令人沉迷又惶恐,九九不安地注視著窗外,已經不再是熟悉的建築,她幾次坐直身子想要張嘴,卻還是頹然坐下,順其自然吧。

車子開進一個小區,裡面大片的草地和寬闊的樓間距昭示著價格的不緋,她好奇卻又茫然地四處打量,這也許就是她一輩子夢想中的家園。王仲愷掏出鑰匙打開一套房子的門,到了這會兒,九九反倒豁出去了,坦坦蕩蕩地踏進了去。

這是一套一百五十平方左右的房子,家居用品一應俱全,她一陣忐忑,直到看見梳妝檯上放置的小照片,才明白過來,這是江可慧的房子,一定是王仲愷上次提到的專門購置的那套房子。她坐在梳妝檯前,鏡子裡那張臉幾乎和照片毫無二致,她聽見身後傳來“咕咚”一聲沉悶的聲音,一把椅子莫名其妙摔倒在地毯上,王仲愷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九九對著鏡子,清晰地知曉了什麼,“大概是我不小心震倒的吧?”

她撫摸著梳妝檯上的梳子,細細地齒子,她輕輕地拉動,上面纏繞著的長長的頭髮脫落下來,立即恢復了原來的捲曲,這是兩根黑黑的長髮,她拉過發稍,比自己的更為柔黑,卻沒有自己的光亮,心裡止不住一陣得意,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又一次拉過自己的頭髮,撇過彎曲的部位,她的頭髮順直光滑,而手裡的髮絲卻有微微地彎曲。

她轉過身,“這是可慧的頭髮吧?”

王仲愷點點頭,眼裡一陣傷感,“可慧頭髮天生捲曲,一直燙波浪,跟她的性情和麵容是絕佳搭配。”

九九又一次端詳著照片,可慧的嘴角堆滿了熱烈和執著,甚至還有還有一絲冷冷地酷,“她比我更年輕漂亮。”

王仲愷凝視著她,“是的,但你比她更圓潤成熟。”

她明白對方在恭維,卻仍然止不住笑嫣如花。“她會回來的,你……”,卻不知道怎麼說下去,該勸對方收還是放?

王仲愷搖搖頭,“不會回來的,已經四個月了,我瞭解她,她是一個非常絕對的人,”像是陷入了沉思,“很少見的絕對。”他看了看九九,自嘲著說,“你們很象。”

她環顧著四周,“你愛安安嗎?”

他毫不遲疑地回答,“愛,非常愛,我無法想象離開她的生活。”

九九瞠目半晌,忽然笨嘴拙舌,不知說什麼好,“安安知道這件事嗎?”

王仲愷搖搖頭,“我說過我無法確定,但是,自從可慧離開,她再也沒有動過畫筆,前一段時間辭去了學校的工作。”

“那就是說,她有可能發現了,對嗎?”九九追問。

王仲愷點點頭,“可能,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她真正交談過了了。”他神色內疚,“我幫她安排了這次畫展,希望她能高興起來。”

九九靜立不語,曾經熟悉的麻酥酥的感覺順著左腿到達腰部,然後襲擊了她的心臟,她裝作若無其事把梳子掃下梳妝檯,蹲下去,果然不出所料,那塊殷紅的“符咒”又一次出現了,似乎想要滲出血來,又要發生什麼事了嗎?她驚慌失措,匆匆忙忙回到車上。

王仲愷把車停在她的樓前,像是想起了什麼, “喜歡那套房子嗎?給!”他把鑰匙遞給了九九,“你搬過去吧,這裡太小了。”望著她緊張僵硬的臉,嘆了口氣,“你怕什麼?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他的嘴脣蜻蜓點水般在九九的臉頰上吻了一下,消失在夜幕裡。

 她把身體跌在沙發裡,惶恐無主,忽然間氣急敗壞地大喝,“柳望南,你出來。”

柳望南的眩暈似乎並不比九九輕多少,根本沒有進入狀態,兩個人迷迷糊糊看著對方,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間同時開口,一個說,“符咒……”,一個說,“照片……”,於是同時閉了嘴。

柳望南在腦海裡回憶著什麼,“那張照片不是你?叫可慧?”見對方點頭,眼神似乎穿越了遙遠的時空隧道,回到了過去,“如果我沒弄錯,她就是望蘭。”

九九腦子裡亂糟糟的繩索似乎慢慢地理順了,她們之間驚人地相似並不是無緣無故的,她們曾經擁有過一塊共同的皮膚,她半是惋惜半是釋然,“她失蹤四個月了。”

柳望南望著窗外,沉默了很久,“她決不是失蹤,她一定是死了。”

他回過身,仔細觀察著那塊依然殷紅的“符咒”,不解地皺著眉頭,似乎怎麼想也不明白,“但是,如果望蘭已經死了,又怎麼可能出現‘符咒’?她還活著?”

九九的腦海裡忽然起了波瀾,她想起了青春時期的俄羅斯方塊,橫七豎八凸凹不平的形狀在拇指的操縱下一層層壘了起來,堅實不漏痕跡,壘平的方塊不斷地消融,然後她遭遇了一塊異型,橫排豎排都無法融入,於是九十度翻轉,下降的過程中,她終於跨入成功地等待階段,她想起了真真,而後想起了安安。

柳望蘭和真真,江可慧和安安,兩世情仇,上演著近似的情怨。

真真對柳望蘭施了“符咒”,大概由於雙胞胎相互糾纏不清的原因,把自己也繞進萬劫不復的境地,深知蘇伯清的薄情,無奈之際,只能寄希望於柳望南,告知其消除“符咒”的辦法,六百六十六年間,真真和望蘭、望南散居一地,在後來的那一刻,得到了九九的皮膚,和柳望蘭同時消除“符咒”投胎做人,一個叫做江可慧,一個叫做安安。

現在首先要做的也許只有一件事,江可慧和安安到底是不是雙胞胎?九九撥了電話,王仲愷剛剛進了家門,他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你怎麼知道?是的,是雙胞胎,安安是抱養的,岳父岳母一輩子沒有生養。”

九九掛斷電話,江可慧失蹤了四個月,也就是說安安在四個月前殺了她。”她凝視著腿上的“符咒”,陷入了回憶。“符咒”第一次出現,是在王仲愷送自己回家的時候發生的,似乎每次和王仲愷稍顯纏綿,近距離接觸,“符咒”都會適時出現,象滴著鮮血凝聚著怨恨的眼睛。安安一定是誤會了,她忌恨她,她能殺了江可慧,就能殺了自己,九九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她看著柳望南,“她會殺了我。”

他虛弱卻是肯定地說,“不會,除非我死。”

九九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你本來就死了。”她長呼一口氣,“順其自然吧。”

她把那套鑰匙放進手心裡把玩,柳望南試探著,“你會搬過去嗎?”

九九笑得花枝亂顫,“我敢嗎?我還要命呢。”隨即搖晃著鑰匙,“你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魚餌’,等著我咬鉤呢。”

躺在床上,她翻來覆去,王仲愷也許真的愛上了自己?她自顧自地說,“柳望南,依我目前的狀況,那套房子不吃不喝也要奮鬥二十年啊。”她遺憾地嘆息了很久,終於呼呼嚕嚕大睡起來。

 九九像是孤身陷入敵陣,被一群人追殺,終於在大汗淋漓中醒來,柳望南的臉正對著她的面龐,聲音嘶啞著焦急地呼喚,有一種奇異地不熟悉的明亮照在她的身體上,她大吃一驚,“幾點了?”

柳望南的神情緩了下來,明顯地鬆了口氣,“一點了。”

九九莫名其妙,“下午?怎麼回事?給我倒杯水。”

他沒有去飲水機接水,而是遞過來一瓶礦泉水,“喝這個吧,那個水……”

九九恍然大悟,“你是說,你懷疑……”她破口大罵,“他媽的,找上門來了。”

淅瀝瀝的小雨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她跑過時代廣場,博物館側門畫展的的橫幅已經摘下,推開展廳大門,工作人員正在打包,零零落落堆了一地,那套題為《盛裝》的作品已經收起來,畫展結束了。

她坐在黑暗裡,果然,不一會兒,進來兩個人,一下子愣住了,王仲愷急忙把她拉到一邊,“你怎麼在這裡?”眼角卻始終掃著另一個女人,九九推開他,朝那個女人伸出手,“你好,安安。”

女人靜靜地立著,髮際處微微溼了一些雨水,依然紋絲不亂攏在腦後,清麗斯文,她笑了笑,“你好,九九。”

九九理解地笑了笑,“我的確是九九,你不認為我是江可慧?”

安安的臉色變了,臉上青氣隱現,“你是仲愷的朋友。”

王仲愷神色忸怩,不自然地望著門外,“走吧,要鎖門了。”

博物館外,小雨像不曾來過那樣悄然消失了,陽光照在身上,溫熱著,卻不再火辣。安安神色漸漸舒展冷靜下來,她看了看低頭走路的兩個人,招呼著丈夫,“仲愷,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王仲愷不自然地嗯嗯著,卻沒有合適的言語,安安停下來,“不如請你的朋友去我們家坐坐,方便,還可以游泳,九九,你喜歡游泳嗎?”

九九搖搖頭,“旱鴨子。”心裡卻撥打著小算盤,這算哪一招?她不禁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能怎麼害我?水來土擋,兵來將擋。她抬起頭,迎著安安的目光,“好的。”忽然間眼睛像是看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啊”地一聲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掩飾地看了看別處。一路上,九九始終都在若有所思,到達王仲愷的家裡,所有的客套話說完,安安支開王仲愷,邀請九九到湖邊走一走。

湖風微微地拂過面頰,泛起細細的波紋,天氣漸漸涼爽,下午的湖邊空無一人。她們隔著一段距離,前前後後地走著,空氣凝重地像是浸滿湖水的海綿。

在湖灣的轉角處,安安停了下來,九九看到自己的胳膊上竟然泛起了細細地雞皮疙瘩,心中的恐懼似乎正以各種途徑散發著。女人的聲音充滿了仇恨,“你都知道了?是的,我殺了她,她該死,她搶了我的仲愷。”

九九憐憫地望著她,“你瘋了。”

女人一步步逼過來,“誰也別想從我手裡把他奪走,九九,你也別想。”她咬著牙,目光凶殘像一隻雌豹,“你也該死。”

她從高處地岩石上踏過來,身段靈活,一改看到的日常端莊沉穩,她伸出手,狠狠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九九雖然早有準備,卻依然驚慌失措,她不熟悉地形,後退一步就要跌進水裡,慌亂中一把抓住對方的衣襟,在“嘶啦”聲後,她觸到了那隻若有若無牽拉的手臂,卻終於跌進了湖水裡。

女人殘忍地笑了,嘴角的冷酷在湖邊溢開。忽然間她驚恐地大叫一聲,“誰?”四處躲閃,終於漸漸地退向湖邊,而後像斷木一樣被扔進湖水裡。

王仲愷來到湖邊的時候,遠遠地望見一個女人以一種非常古怪的姿勢上了岸,溼淋淋地躺在湖邊的岩石上喘氣,他衝過去,又一次瞠目結舌,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水裡還有一個女人,似乎被誰拖了很遠,竟然用一種他非常熟悉的標準蛙泳游到岸邊,爬上了岸。

兩個女人見他過來,都掙扎著直起上身,而後對恃著,狠狠地望著對方,都不肯說話。陽光斜斜地射在她們身上,她們面龐近似地近乎詭異,漸漸地,頭髮上的水分蒸發了,王仲愷看了一個又看了一個,半天沒有說出話。

一個女人水洗後的頭髮筆直而順滑地披在肩上,他不確定地說“九九?”旁邊的那個女人,額頭上捲曲了幾綹貼在臉頰,“安安?”,他無法肯定的原因是因為從她們的服裝來看,結果恰好相反。

九九終於沉不住氣,“你是江可慧,你的頭髮自然捲曲,就算你燙成直髮,雨淋或者溼水的時候還是無法掩蓋髮根處的彎曲。”

女人赫赫冷笑著,不再接話。

王仲愷的聲音恐懼而驚慌,“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他用一種夢魘裡的眼光看著那幾綹捲髮,怕冷似地問到,“你到底是誰?你怎麼會游泳?”

女人哈哈笑了起來,喉嚨裡殘存的湖水引得她大聲咳嗽起來,身體抽成了一團,她絕望地尖叫,“是我,我是江可慧。”

王仲愷不相信地抓著她,“你胡說。”他呻吟著,“安安呢?”

江可慧滿臉通紅,竟然有一種莫名地興奮,“她死了,你永遠找不到她了。”

作為一個敏感的女性,在兩人同居後不久,安安就知曉了一切,她隱忍了很久,沒有絲毫作用,兩人越發纏綿,於是終於在四個月前找到了她,可慧血紅著眼睛,“安安握著刀子,她要殺了我。” 她“哈哈哈哈……”放聲大笑,聲音尖銳地像夜梟,“安安養尊處優,怎麼鬥得過我?”

九九憐憫地望著她,“你殺了你的姐妹,你們是雙胞胎,一母所生。”

可慧淒厲地喊了聲,“不,我不相信。”一切的巧合卻不由得她不信,她的眼睛瘋狂地掠過湖水,“活該!我恨她,她奪走了我的一切……”終於把目光定在王仲愷身上,“都是你,你這混蛋!”

她殺了安安,變成了王夫人安安,卻似乎距離王仲愷更遠了。王仲愷或許的確很愛安安,但在假想中的可慧失蹤後,幾乎每晚都在外面遊蕩尋找,徹夜不歸,後來又把目光投向了九九,她詛咒她怨恨,她不惜一切代價,車禍、殺手、甚至投毒……

可慧的額頭印著夕陽的殘紅,像邪惡岣嶁的巫婆一樣絮絮叨叨,王仲愷萎縮在那裡渾渾噩噩。

情怨、情怨,雙胞胎姐妹在不同的年代演繹了近似的故事,打成了平手,九九走了很遠,淒厲的聲音仍然斷斷續續送入耳中……

“你有老婆了就不該招惹我……。”

“接吻……做愛……你竟然喊安安……”

“你這畜生……我殺了她。”

“我愛你,我要你永遠屬於我!”

城市大小報紙的頭版刊登了同一條新聞,本市十大傑出青年評選揭曉,王仲愷的照片溫文爾雅,赫然在目。在報紙的中縫不起眼的地方,刊登了一條訃告,安安於xxxx年9月12日死於心臟病突發,享年22歲,望生前友好前去弔唁。落款為夫王仲愷。

九九合上報紙,瞟著一邊沉思的柳望南,“她還是選擇了死亡,你去嗎?”

他搖搖頭,“不。”

她貼近他,軀體觸到一股寒氣,“什麼時候教我游泳,免得回回承你情。”

柳望南躲閃著,“別過來,會影響身體,折壽的。”

九九繼續往他身上貼,“我不怕。”她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把雙臂攀上他的脖子,“你愛了她三世,追了她六百多年,現在呢。”

柳望南掰著她的手,卻怎麼也拿不掉,“我也許糊塗了六百多年,她始終都沒有真正愛過我。”說完臉色一片慘然,默默不語。

九九眼望著他,“你會走嗎?到另一個世界?”

他苦惱地搖著頭,“我無法返回那裡了。”

她眼睛亮閃閃地,熱烈執著,“你害我了半輩子,要學會贖罪。”

柳望南又一次去拽她的手,“我會的,我已經陪了你二十八年。”

九九毫不放棄,“你怎樣才能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柳望南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真真一直沒有說,我根本也沒想問。” 他停了一會兒,“我身上陰氣過重,不能離你太近,怕對你不好。”

九九更加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把身體吊在他的胸前,用不算大卻是清晰無比地聲音說,“我不怕。”

柳望南幾乎是羞澀地望著她,兩隻眸子清亮純真,眼含著喜悅,他終於低下頭,把自己冰冷而僵硬的嘴脣貼在那張柔軟而溫暖的嘴脣上,於是,一陣陣熱浪包圍了他們。

九九的雙脣似乎一晚上沒有停止過吮吸,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嘴脣仍牢牢地粘貼在另一張嘴脣裡,忽然,她一下子坐了起來,不相信似地又一次把嘴脣湊過去,原來那個冰涼的脣竟然火熱而滾燙,原來的陰冷無影無蹤,她興高采烈,像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樣,一次次地嘗試。她用嘴脣撫遍了他的每一寸肌膚,溫暖而纏綿,他也一樣,從初始的小心翼翼到熱烈投入,她喃喃自語“你變了。”

柳望南凝視著她,情意綿綿,“是的,我終於來到了這個世界。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忽然想起了什麼,她看了看錶,急急忙忙跳下床,連排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若遲到早退,劇團通知的時候順便威脅她會重新考慮人選,她簡單地刷牙,洗臉、穿衣,然後開門,又返回來對愣在那裡的柳望南吼了起來,“快去把二胡給我拿過來,你傻站幹什麼?他媽的。”

九九跑下樓梯,聽到身後傳來了柳望南踢踢踏踏的跑步聲,她把手中的那串握了很久的鑰匙遠遠地扔到了人行道的地磚上,聽到了隱約清脆的響聲,抹了一下眼角的淚珠,一塵不染的臉上無法阻擋地綻放著二十八年來最美麗的笑容。

恐怖驚悚故事——美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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