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我最喜歡的環節了——給你們推薦一些口碑兩極分化的片子。
如果你還只執著於觀看豆瓣評分8.0以上的電影,我會勸你改變觀念:
掌聲和噓聲齊飛不是壞事,有時候在7分評分區你會找到更多的寶藏,找到自己獨特的審美與品位。
新片《US》正是如此——
豆瓣上一星與五星齊飛,現在評分卡在7.0左右。
我呢,說實話,還蠻喜歡它的。
導演喬丹·皮爾是業界有名的才子,許多人的精神鴉片——美劇《基和皮爾》正是他編劇的。
五季沒有一季的評分在豆瓣下過9.0,才華可想而知。
他的電影處女作《逃出絕命鎮》則絕對是當年的大爆。
《逃出絕命鎮》
2017年的年度十佳評選絕對是一場盛況:《電影手冊》、《視與聽》等權威媒體把它列入年度十佳(不少媒體視它為年度最佳),奧斯卡直接把“最佳編劇獎”給了它。
但有多少聲音把它評為年度最佳,就有多少聲音跳出來說過譽。
《逃出絕命鎮》贏在它在驚悚喜劇片的方式來拍一個政治寓言、種族寓言,以最強烈的喜劇感戳中最現實、最深層的驚悚感。
而最恐怖是,這種驚悚感竟然會讓你笑出聲來。
當你真的把它當成一部喜劇片時,現實本身就轉而成為最具驚悚感的恐怖片了。
《US》之所以好看也在這裡:政治隱喻+驚悚喜劇,兩者的相加造就了今年氣質最詭譎的影片,喬丹·皮爾也憑藉這一部完成了自己導演風格的建立。
最恐怖的恐怖片是怎樣的?
最偉大的恐怖片們,諸如《閃靈》、《羅斯瑪麗的嬰兒》和近期大熱的《遺傳厄運》都直指向同一個東西——家族內部。
《遺傳厄運》
他者加諸於“我”身上的惡靈和罪行,都遠遠不及最親密的家庭內部的惡靈讓人悚然,因為它指向擺脫不掉的血緣、朝夕相處的親密關係,指向宿命式的絕望感。
最深層的恐怖是,無可逃脫。
《羅斯瑪麗的嬰兒》
而,“US”是什麼?
字面含義是“我們”,同時U和S的字形也都意味著“鏡像”。
黑人小女孩艾迪同父母在沙灘上度假,散佈、玩遊戲、手捧超大棒棒糖,一個完美的夏夜。
這個扎著雙馬尾的黑人小女孩不會想到——這天晚上是她一生噩夢的開始。
一切源於她離開父母的獨自行動。
閒逛,左看右看,下樓梯,走進鬼屋,進入鏡子大廳,一切從這裡開始。
在停電的鏡子大廳裡,她看見鏡中無數個自己,她們被反射、變形。
她吹著口哨四處晃盪,黑色的皮膚、黑色的大廳、無數黑色的影子,詭譎感呼之欲出。
然後,她轉頭——看見了自己的背影。
不是影子,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另一個自己。
同樣的黑色皮膚、同樣的雙馬尾、同樣的T恤,不同的是:那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轉過來,對著她笑了。
另一個自己,成為毛骨悚然的源頭,成為貫穿童年至成年的陰影。
在此後,她一直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她一定會回來,為自己而來。
她沒有想錯。
當成年後的艾迪一家四口來到那片童年的沙灘時,一個又一個的徵兆開始浮現了。
11這個數字,反反覆覆地出現。
一家人來到沙灘,有個老人受傷拿著紙板,上頭寫著“11:11”。
深夜裡,電視裡直播的比賽得分是11:11。
艾迪來到兒子的房間,兒子伸出手指給她看,電子鐘上顯示著時間11:11。
而在十幾年前那個夜晚,11這個數字也是這樣地揮之不去。
在她生日的晚上,父親(應該是繼父)為她贏來第11號禮物:一件印著MJ單曲《Thriller》封面的T恤。
她離開父親獨自行走後,遇到一個年輕人拿著一塊寫著“Jeremiah 11:11”(耶利米書十一章十一節)的紙板——正是多年後他們遇見的那個死去的老人。
而在她進入鬼屋之前,正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天上電閃雷鳴——電視機上曾播報暴風雨將在7點至11點登陸。
確乎有什麼不對勁了。
艾迪一家人打開窗,猛然發現——窗外站著四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兩個小孩,穿著紅衣,像一家人手牽手。
一家和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的四個人。
這四個紅衣人就這麼手牽手,佇立在他們房子外的車道,在暗夜裡。
他們是誰?他們是我們。
他們來幹什麼?來殺掉我們,取代我們,成為我們。
至此,我可以說《US》最恐怖的意象已經出現了,光這個鏡像概念就讓人毛骨悚然。
光有高概念還不行,優秀的恐怖片須有好的導演力和執行力,我們來看喬丹·皮爾怎麼做。
第一,配樂驚悚法。
恐怖片配樂大多是兩種套路:一種是環境音,以誇張性的環境音製造真實的恐怖感,較少戲劇性;另一種則是有一段鬼魅的主旋律貫穿全片,每次熟悉的音符一起,你便知道大事不好。
《US》顯然屬於後一種。
《逃出絕命鎮》的鬼魅配樂風格也延續到了《US》裡,尤其是片頭曲《Anthem》營造出的氛圍如同一群惡童圍著篝火搖鈴舞蹈,悚然感驚人。
我第一次聽時,是雞皮疙瘩一層接著一層地冒。
喬丹·皮爾用改編配樂製造出了全片最具驚悚美感的一幕——殺戮舞蹈。
舞蹈裡的每一個卡點、停頓、轉身,都弔詭得讓人動彈不得。
第二,詭異的“凝視”。
要說喬丹·皮爾最具辨識性的影片鏡頭,莫過於這一幕——
黑人小哥瞪大了瞳孔,眼淚像外嘩啦啦地往外流,像失去了意識一般。
在《US》裡,這樣弔詭的凝視也經常出現。
小女孩第一次遇見自己的分身時,同樣的凝視,驚恐和張大的嘴巴。
長大後,和她的紅衣分身再次相遇,那種弔詭的氣質和凝視讓人想要尖叫。
而分身和正主兩兩相望的凝視,在全片中實在是太多了。
在《逃出絕命鎮》中,黑人的身體成為白人續命的工具,而黑人的大腦則成為旁觀者——旁觀自己被觀賞、玩弄和利用的現實。
在《逃出絕命鎮》中,“凝視”是被懸置的目光,是被害者的無力旁觀。
而在《US》裡呢?是主體意識的發現。
(請注意,以下涉及關鍵劇情劇透)
US,除了是“我們”,更是“美國”,是United States的縮寫。
地上的世界是美國,地下的世界也是美國:一個被政府建造起來的下水道世界,一群被政府企圖用來控制上面世界的傀儡。
在《US》裡,凝視的對象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因而,凝視是對主體意識的找回,是反抗,是復仇。
《逃出絕命鎮》裡黑人身體白人靈魂的設定是對“外黑內白”的當代黑人現狀隱喻,《US》在說的仍然是這一點。
地下的世界向上面的世界尋求復仇,是尋求對固化階層的打破。
黑人小女孩的身體互換遊戲,是一個更為恐怖的隱喻:當一個下層人好不容易爬到了上層,她不會救助自己的同伴,她會為了自己的安全而殺死他們,並建起高牆。
而由紅衣人圍起來的高牆,則無疑也是對川普築牆一個強有力的隱喻。
喬丹·皮爾的政治野心,再次可見一斑。
第三,喜劇與恐怖的奇妙融合。
喬丹·皮爾電影的一大標誌,正是喜劇感和恐怖感的無縫連接,這甚至成為他獨特的電影風格。
仍然身在險境中的主角,卻一次又一次地說著無厘頭笑話。
家中闖入異客,女主角喊“天貓精靈”呼叫警察,該死的人工智能卻回答——
“好的,這就為您播放<FUCK THE POLICE>。”
高級的、詭異的幽默感,這是喬丹·皮爾。
最後是,微小細節滲透入無孔不入的驚悚感。
《逃出絕命鎮》裡的反轉令人驚奇,但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還是知道結局後重看故事時發現的那些弔詭的小細節,它們幾乎鋪陳著全片。
例如,黑人小哥開車撞死鹿後,警察要求他出示證件,此時白人女孩竭力不讓警察查證。
初看以為這一幕顯示的是白人女孩對她男朋友的愛,但當懸念揭曉時我們才發現,這只是一個為了自己後來的犯罪行為不暴露的自護舉動。
細思極恐。
而在《US》中,最明顯的一個細節正是無處不在的紅色。
後來的紅衣人們之所以採用紅顏色,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小女孩“撞到鬼”的那一天,她的記憶裡滿是紅色。
紅色棒棒糖,紅色印花的T恤,紅色遊樂場,以及紅色的“鬼屋”。
而後來她對丈夫說起那段童年往事時,她不斷地強調——“她不是幻覺,她是真的。”
到後來,我們才發現這句話正是其字面意思——“她是真的”。
那一天後,活在上面世界的是影子,活在下面世界的才是真的。
也正是如此,她才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為我而來。”
同樣極具驚悚感的另一個細節是:因為行動失敗,下面的世界無法控制上面的世界,反而成為對上面世界的拙劣模仿。
因而,上面世界的人吃著美味,下面則要吃著生冷的、血腥的、惡臭的東西。
上面的人談戀愛、在遊樂園坐旋轉木馬,下面的人只能躲在骯髒的小屋裡轉圈圈。
因而,你看——為什麼金髮白種女人一殺掉自己的正主,首先做的是劃破自己的臉?
因為在此前,這個金髮女人跟艾迪透露過自己曾動刀整容。
在上面的世界,是變美、恢復,而在下面的世界,是刀子劃破皮膚,留下永遠的傷痕。
於是當紅衣女人一殺掉自己的正主,她首先做的是找回對自己身體的主動權。
對“身體”的關注,是喬丹·皮爾的另一個主要母題。
凝視、身體、驚悚政治寓言,喬丹·皮爾通過兩部長片用才華宣告了自己的風格。
當然,影片絕非“傑作”範疇,中間的驚悚橋段甚至在節奏把控方面出了大問題。
但衝著如此水平的編劇,我仍然願意向你們推薦它。
來吧,進入喬丹·皮爾的世界,說不定你會看出點驚悚的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