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如果沒有奧斯卡獲獎電影《綠皮書》,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或記得鋼琴家唐·謝利(Don Shirley)。

《綠皮書》的主角原型、鋼琴家唐·謝利活躍的年代是上世紀中葉,那也是鋼琴樂器在美國人的生活中地位到達頂點之時,幾乎每戶人家都有幾張鋼琴家的黑膠唱片。古典音樂領域的明星有霍洛維茨(Vladimir Horowitz)、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爵士明星有奧斯卡·彼得森(Oscar Peterson)、艾羅·嘉納(Erroll Garner)、戴夫·布魯貝克( "Dave" Brubeck)等人。維基百科上把唐定義為“爵士鋼琴家、作曲家”,其實並不完全準確。在電影中,唐自稱因為“黑人小孩怎麼可以演奏古典音樂”而放棄了古典音樂,實際上,畢業於列寧格勒音樂學院的他在演奏當中依然明顯受到古典樂訓練的影響。《紐約客》一篇文章就指出,唐·謝利的三重奏是由鋼琴、大提琴、低音提琴構成的,而一般爵士鋼琴三重奏會需要用鼓或者吉他來提供節奏或者搖擺。又例如,電影中提到的《地獄中的奧菲歐》這張唱片的背面也告知聽眾,唐·謝利的“即興”部分沒有使用爵士的元素,而是使用了19世紀古典鋼琴家的即興方式。

從《海上鋼琴師》到《綠皮書》:爵士樂的鬥爭與囚禁

正如《綠皮書》所表現的那樣,在種族矛盾嚴重的美國,古典音樂是白人的音樂,不僅唐因膚色原因而被勸說放棄古典音樂,指揮家列奧波德·斯托科夫斯基(Leopold Stokowski)也曾經告訴樂手:“世界還沒有準備好接受樂團裡的有色人種。”與之相對地,爵士樂被認為是黑人的音樂。在影片中,主人公託尼嘲笑唐對真正的黑人音樂瞭解甚少。儘管如此,這位不夠黑人的黑人在電影的末尾,在為有色人種開設的酒吧裡,先是演奏了他擅長的古典音樂——肖邦的《冬風》,隨後則融入了爵士樂隊,演奏起了舞曲,這一舉動似乎成為了唐·謝利接納其黑人身份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實際上,不論是在影片中,還是在歷史上,爵士音樂由於起源底層,長期以來都作為古典音樂的對立面存在,有趣的是,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爵士樂距離黑人貧民區的生活越來越遠,隨後更被納入了美國的學院體系當中,成為了一種高雅的中產審美——爵士樂從西方古典音樂的對立面,徑直走到了今日“美國古典音樂”的寶座之上。

古典音樂對立面:刺耳又邪惡的黑人爵士樂

在電影《海上鋼琴師》中,“那個能把十種爵士彈成一種”的鋼琴師1900與自稱“爵士樂發明者”的傑利·羅爾·莫頓(Jelly Roll Morton)進行了一場對決。莫頓確有其人,他從十多歲時就開始在新奧爾良的妓院演奏鋼琴,後來在美國南方進行巡迴表演,時而以賭博、檯球、拉皮條等作為額外收入。他本身確實是爵士樂歷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但他自稱在1902年發明了爵士樂,這一點長期以來為人詬病。

從《海上鋼琴師》到《綠皮書》:爵士樂的鬥爭與囚禁

“爵士樂發明者”和妓院、賭場等場所相聯繫,正說明爵士樂起源於底層。爵士樂的發源地新奧爾良是當時世界上最骯髒的城市之一,被奉為首位爵士樂演奏家的巴迪·博爾登(Buddy Bolden)就誕生於此,當時黃熱病疫情在城中肆虐,新奧爾良的黑人嬰兒死亡率接近50%。同時,新奧爾良也是多元化文化交融的大熔爐,來自法國、西班牙、非洲和加勒比海地區的各種文化傳統雜糅碰撞。巴迪·博爾登將布魯斯的感性和拉格泰姆的節奏活力結合起來,並對這兩種音樂進行了改編,用當時常見的樂器來演奏。到1918年,第一張爵士樂錄音發行後不久,傳染病又來了,爵士音樂的靈魂人物、同樣出生於新奧爾良貧民區的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回憶當時的場景時說:“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得了流感病倒了。”

爵士樂剛剛誕生,就受到了保守分子和種族主義者的抵抗,他們認為這種來自底層、邊緣和黑人的音樂是對西方古典的顛覆。當時,社會學者埃默裡·博加德斯(Emory Bogardus)把“社會距離”概念用作種族關係研究,並指出,美國白種人願意和根據膚色區分的四十個種族群體的成員展開聯繫,其中,非洲裔美國人、印度人、日本人、韓國人位於這個清單的最底端,英國人、加拿大人等則在最頂端。其中,黑人在美國是遭歧視最嚴重的群體,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曾在《爵士筆記》中稱,當時黑人被等同於農場動物,他引用了這樣一個說法:“沒死人,只死了頭騾子和倆黑鬼。”到上世紀60年代,拉金稱,在公眾的思想中,爵士樂依然和吸毒相提並論。那些推崇歐洲的音樂會聽眾認為,爵士樂“不只是用舊罐頭盒和薩克斯演奏出的可怕、刺耳噪音,也是其演奏場所妓院和地下酒吧的獨特語言”,會直接引發邪惡,從而威脅整個社會。

從《海上鋼琴師》到《綠皮書》:爵士樂的鬥爭與囚禁

並非只有美國聽眾將爵士樂和西方古典音樂對立而置,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者安德魯·瓊斯(Andrew F. Jones)在《留聲中國》(Yellow Music:Media Culture and Colonial Modernity in the Chinese Jazz Age)一書中指出,在上世紀30年代爵士樂流傳到中國的時候,人們認為它的起源是“原始的非洲文化”;與之相對,西方古典音樂才是正統的、進步的、健康的,是高於民間音樂的。歷史學者程映虹在《宗藩、貝幣與爵士樂——歷史多稜鏡下的中國》一文中進一步指出,在蘇聯,西方古典音樂代表的是“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精神,而西方流行音樂——不論是爵士樂還是後來的搖滾樂——都是被拒絕的。在當時的蘇聯,參與爵士活動的懲罰是入獄6個月。1928年,高爾基曾給爵士樂定性為“令人作嘔的音樂”,他認為爵士樂是西方的文化陰謀,意在用原始、野蠻、雜亂、放蕩、色情、動物化的音樂符號和舞臺表現把黑人的社會地位固化,使得黑人在自我表現中接受這一種身份。程映虹指出,這種以反種族主義為名的對爵士樂的批判,卻恰好坐實了批判者自己的種族主義態度。差不多同一時期,德意志第三帝國在建立之初,也把爵士樂稱作“低等種族雜亂無章的音響”,是“黑人音樂”,高等種族的音樂是德奧系古典音樂和日耳曼民間音樂。

爵士時代的鬥爭:以小號與薩克斯表達自我

在爵士樂誕生之前,寫出了《新大陸交響曲》(取材於黑人靈歌)的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Antonín Leopold Dvořák)早就宣佈,“在黑人譜寫的美國旋律當中,我發現了一種偉大、高貴音樂所需要的一切因素。”法國作曲家拉威爾(Joseph-Maurice Ravel)則堅持到芝加哥聆聽吉米·努恩(Jimmie Noone)的演奏。身處種族歧視鏈條底端的黑人,卻最早讓美國音樂得到了全世界的關注。

在爵士樂誕生時,美國的唱片產業剛好處於方興未艾的階段,聽廣播也成為了美國家庭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很快,爵士樂從一種小眾的地方音樂風格成為了席捲全國的熱潮。拉金指出,最初,白人世界對爵士樂進行了雙重的否定——在審美上覺得它“悶聲悶氣、亂七八糟”,在道德上質疑“爵士樂是否在切分音裡灌進了邪惡”——人們想方設法來解決這兩個問題,結果便是:一方面生產出了20年代綿軟無力的白人爵士舞曲;一方面精心避免所有令人不快的內容,用對自然的擬人化描寫、用抽象委婉的語言指涉性事,來蓋過粗俗的現實主義手法。通過這類軟化手法,爵士樂得以讓白人聽眾逐漸接受,並通過收音機和留聲機廣泛傳播。在這之後,未遭到軟化的爵士樂也日漸流行開來。路易·阿姆斯特朗上了大銀幕,艾靈頓公爵(Duke Ellington)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奏,保羅·溫特(Paul Winter)還在白宮舉辦了音樂會。至此,爵士樂已經遠遠傳播到了新奧爾良以外的地方,成為了風靡全美國的現象級事件,成為了可以代表一個時代的音樂——這個時代就是作家菲茨傑拉德所說的“爵士時代”。

“爵士時代”並不是爵士樂的尾聲,相反,它僅僅是一個開始。自此,芝加哥爵士、堪薩斯城爵士、比波普、冷靜爵士、強力波普、先鋒爵士紛至沓來,爵士樂不斷掀起革命。爵士樂評論家、音樂史學家特德·焦亞(Ted Gioia)在《如何聽爵士》一書中寫到,這種革命大約每五年就發生一次。30年代,引領爵士樂潮流的科爾曼·霍金斯(Coleman Hawkins)和萊斯特·揚(Lester Willis Young)都成為了酒鬼;在40年代開創比波普革命的音樂家大多染上了毒癮或進入了精神病房。儘管如此,幾乎所有黑人音樂家的共同遭遇其實是——都遭到過種族歧視和虐待,亞特·布萊基(Art Blakey)、邁爾斯·戴維斯(Miles Davis)、巴德·鮑威爾( Bud Powell)都曾經被警察痛打過。

英國作家傑夫·戴爾(Geoff Dyer)在《然而,很美:爵士樂之書》中提到,我們可以從爵士樂唱片當中重建出整個美國黑人的歷史。他認為爵士樂中有不少和種族問題直接關聯的作品,如亞特·謝普(Art Shepp)的《馬爾科姆,馬爾科姆,永遠的馬爾科姆》、麥克斯·羅奇( Max Roach)的《自由時刻組曲》,又如艾靈頓公爵的《黑色,棕色,淡棕色》被認為是音樂版的非裔美國人的歷史。除此之外,從樂器的層面來看,從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到邁爾斯·戴維斯,小號和二十世紀黑人獨立意識的興起之間有著密切關聯。40年代之後又加入了薩克斯的競爭,薩克斯也成為了黑人獨立意識的一部分。用美國音樂家奧奈特·科爾曼(Ornette Coleman)的話說:“有關他們的靈魂是什麼,黑人做出的最好回答,就是次中音薩克斯。”

從《海上鋼琴師》到《綠皮書》:爵士樂的鬥爭與囚禁

1964年,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在柏林爵士音樂節上致開幕詞。他說,在表達黑人生活的痛苦、希望和歡樂方面,遠在作家和詩人擔此重任之前,音樂已經扮演了主要的角色。他的出現也提醒人們注意,黑人爭取公民權的鬥爭和爵士音樂家爭取藝術承認的鬥爭是如此的相似。

爵士樂死了嗎:被學界與中產囚禁

爵士樂手們將苦難、不幸和不公正轉變為一種令半個世界為之迷醉的新音樂形式,取得了不可思議的成就。而如今,爵士樂已經成為了“美國的古典樂”“黑人的古典樂”並走進了學院,隨著各個大學紛紛開設爵士樂課程,這種音樂得到了它一直在爭取的藝術承認,可是爵士樂本身卻似乎身陷囹圄。早在2015年,JazzLineMusic就報道稱,爵士樂已經和古典音樂一樣,成為了美國最不流行的音樂種類,而最流行的幾種音樂則是搖滾、嘻哈/R&B、流行和鄉村音樂,很多主流刊物也已經不再談論爵士樂。特德·焦亞稱,現在的雜誌編輯都是聽著搖滾、流行和說唱長大的,最後一名爵士專欄作者可能10年前就被炒了魷魚。

過去,爵士先鋒往往是自學成才,在表演的過程當中學習,在同行身上尋找靈感,而如今,爵士樂手大多經過專業化的訓練,他們在課堂當中以系統化的方法學習爵士,就像是法學院畢業的律師和醫學院畢業的醫生一樣。這種專業性會改變我們如今聽到的爵士樂。焦亞認為,今天爵士樂最佳的對照就是現代體育運動——如今運動員的技術水準前所未見,今天的爵士樂手也能夠把更復雜的音樂演奏得更加精準。但是,這種訓練帶來的結果可能就是,“死讀書”的新生代樂手缺乏情感,演奏過於冷漠和理智。在一篇題為《那也叫爵士樂嗎》的文章中,《摩登天空》雜誌作者KREJERK在看完電影《爆裂鼓手》之後,指出身為師長的弗萊切的教學方法會讓學生憎恨爵士樂,“把音樂玩成了競技體育”,一味追求速度,如何教得出鼓點靈動的大師?更重要的是,如果爵士樂沒有能夠給人帶來任何樂趣和滿足,只是為了莫名其妙的成就感進行下去,那將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情。實際上,在寫《爆裂鼓手》劇本的時候,導演達米恩·查澤雷才意識到,當年自己喪失對爵士樂的興趣,是因為他已經無法從當中獲得樂趣,而只是為了尋求嚴厲導師的認可。

從《海上鋼琴師》到《綠皮書》:爵士樂的鬥爭與囚禁

除了系統化教學帶來了部分負面影響,在傑夫·戴爾看來,當代爵士樂手面對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爵士樂已經不可逃脫地被其傳統所困住。60年代激進的爵士樂著力於突破傳統,而80年代的新古典主義則專注於肯定傳統,但是,“這種區分幾乎在確立的同時就瀕臨崩潰。”因為別的藝術形式大多致力於過去,而爵士樂卻總是向前看。KREJERK也指出,在電影《愛樂之城》當中,男主角塞巴斯蒂安一心追求他的爵士樂夢想,可是實際上,他是一個只喜歡1965年以前爵士樂的白人,認為只有比波普才是真正的爵士,無法接受把其他風格融入爵士樂的嘗試——這一點在根本上也有悖於爵士樂的精神。

從《海上鋼琴師》到《綠皮書》:爵士樂的鬥爭與囚禁

在爵士樂被傳統困住的同時,它也似乎成為了高格調的象徵。如今,中國的聽眾打開網易雲音樂,在很多爵士樂曲目下,都能看到這樣的評論:“自從我的燒烤攤放了這首歌,生意直線上漲”(Bill Evans “It must be love”評論),“搭配這首歌就算吃沙縣都像吃米其林餐廳”(Chet Baker “You can’t go home again”評論)。微信公眾號“一碗爵士飯”冷嘲熱諷道,中國人都開始吃brunch了,高爾夫被玩爛了,馬術有點貴,於是爵士樂成為了“準中產階級新G點”。

爵士樂成為中產階級的符號,也不僅僅發生在中國。對於表達都市貧民區生存體驗的音樂,嘻哈音樂做得更好,而爵士樂似乎已經失去了活力。傑夫·戴爾看到,現在,奢侈華麗的小型夜總會成為了爵士樂演奏的主流,大部分聽眾常常把音樂看作是豪華晚餐的氣氛調節。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講師亞當·古斯塔夫孫在《從叛逆標誌到中產符號:學界是否殺死了爵士樂?》一文中指出,由於聽眾數量不斷減少,很多傳統的爵士演奏場所把爵士樂包裝成為一種高學歷人群的專屬愛好,抬高自身檔次。他指出,電影《黑板叢林》有這樣一個場景,一名數學老師希望學生能夠欣賞自己收藏的爵士樂唱片,卻以學生毆打老師並毀壞唱片為結束。這標誌著爵士樂從叛逆的表達變成了教養良好的精英階級的享受,無怪乎傑夫·戴爾宣稱:“爵士樂已經踏入了中年。”

參考資料:

《The Music of Don Shirley Is More Resilient Than Any “Green Book” Cliché》

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cultural-comment/the-music-of-don-shirley-is-more-resilient-than-any-green-book-cliche

《Jazz Has Become The Least-Popular Genre In The U.S.》

https://news.jazzline.com/news/jazz-least-popular-music-genre/

《摩登天空雜誌| 那也叫爵士樂嗎?》

https://mp.weixin.qq.com/s/Ve3KHp_DXBqKNSp440nk4w

《2018·閱讀不安的世界:宗藩、貝幣與爵士樂——歷史多稜鏡下的中國》

https://mp.weixin.qq.com/s/EtDbp0SstTol_7HJeXsLwA

《爵士樂:準中產階級新G點》

https://mp.weixin.qq.com/s/QBVsZrs7BIguIOzmbjfM0Q

《從叛逆標誌到中產符號:學界是否殺死了爵士樂?》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865437.html

《如何聽爵士》[美] 特德·焦亞著 孫新愷譯 未讀·藝術家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

《爵士筆記》[英]菲利普·拉金著 張學治譯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

《然而,很美:爵士樂之書》[英]傑夫·戴爾著 孔亞雷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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