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邪西毒:你以為你在看王家衛,其實你在看金庸和古龍的兩座江湖

文 | 江隱龍

時隔十五年,你要問我中國最好的武俠電影是哪一部,我還是會首推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作為一名個性極強的導演,王家衛的電影風格有太多可說之處:支離破碎的畫面,複雜豐富的情感,如詩一般緩緩舒展開的臺詞……這些“王家衛式”的元素也的確都在93分鐘的《東邪西毒》有著鮮明的體現。然而,今天我要說的卻不是王家衛,而是這部從畫面到調度到剪輯都非常王家衛的電影背後隱藏著的兩個身影:金庸和古龍。

東邪西毒:你以為你在看王家衛,其實你在看金庸和古龍的兩座江湖

古龍與金庸

在中國武俠小說史中,有兩個無法超越的雙子星座,一個是金庸,另一個是古龍。然而幾十年來,當金庸的小說一再被翻拍、同一角色的扮演者幾乎都組成一隻足球隊的時候,古龍筆下的人物卻似乎離銀幕越來越遠,如同作者早逝的年華一般成為璀璨而古舊的歷史名詞。

這當然不是因為古龍不如金庸,而是因為兩個人雖然同為武俠小說家,帶給讀者的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維度。金庸給了我們江湖,而古龍給了我們俠客。這種維度的差異,註定會讓後人選擇不同的紀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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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的江湖,可以寫成一部歷史

導演們偏愛金庸的江湖,是因為金庸的江湖是一部極富真實感的史書。一個故事接著另一個故事,從《天龍八部》開始,可以歷經宋元明清一直數到康乾盛世,箇中你通過各種渠道有所耳聞的人物都可能在這裡出現。比如尊孔崇儒、推動蒙古封建化的一代名臣耶律楚材;比如曾經引得幾任明朝皇帝追尋蹤跡無果的張三丰;比如崇禎、李自成、康熙這些帝王梟雄……他們都在金庸的江湖中扮演著或深或淺的角色,讓讀者能夠按部就班地將小說情節嵌入古舊的史書。

導演們偏愛金庸的江湖,是因為金庸的江湖是一片極富立體感的版圖。一個地點連著一個地點,從南海俠客島御劍北上,可以歷經水鄉、叢林、高原、大漠一直走到塞外群山,箇中你在現實世界曾歷經的地方都都可能在這裡出現。比如香火繚繞的千年古剎少林寺,比如隱藏於海天之間的桃花島,比如五嶽、青城和已經消弭於戈壁黃沙的高昌迷宮……它們都在金庸的江湖中塑造著或大或小的地標,讓讀者能夠習以為常地將將小說情節嵌入廣袤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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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俠地圖

金庸的偉大不言而喻,金庸的江湖,也足夠輝煌。然而就是這樣的江湖,有時卻還是會讓人覺得缺了些什麼。缺什麼呢?這個疑伴隨了我整個少年時代,直到一十四部半小說掩卷才明白,原來金庸的江湖太過於成熟了。

金庸的江湖誠然也有奇遇如張無忌,有任性如任盈盈,有瘋狂如裘千尺,有著無法以常理度之的桃谷六仙、丁不三丁不四們,但金庸筆下的主人公,最終都是現實世界主流倫理道理所期待、羨慕的人。他寫蕭峰,如何地視群雄如無物,最後還是要在雁門關外為自己的家國天下兒女情長陪葬。他寫郭靖,如何的心無城府,最後還是要領悟出“俠之大者”的大道,與襄陽共存亡。他寫令狐沖,如何的灑脫不羈,最後還是要在正邪兩道之間扮演起彌合者的角色。甚至他寫韋小寶,如何的世俗虛榮,最後也還是要他在愈演愈烈的民族矛盾中負擔起自己的使命,成長成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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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日華版喬峰

金庸的江湖,因為成熟,所以缺了稚氣。這裡的人物,至始至終擺脫不了社會身份,半生遊歷武林,一切因緣際會終究只是俠客的風景而非歸宿。段譽要去當皇帝,虛竹娶了公主,楊過小龍女退隱古墓,最終還是有了黃衫女子為化解丐幫危機,在武林同道面前的驚鴻一瞥。

說句苛責的話,金庸的江湖因為太過完美,於是也就顯得不那麼完美了。金庸太過追求成熟,太希望面面俱到,反而有了求全之憾。《鹿鼎記》之後,金庸封筆,將精力放到了對小說的修改,於是又有了三聯版和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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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毛錢一天的租書時代

在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寫作的起承轉合之後,沒有人會懷疑金庸的筆力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然而在最後的新修版中,金庸卻留下了很多讓眾多老讀者不願接受的情節,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天龍八部》中王語嫣年長後沉迷不老長生,最終又回到了慕容復身邊;而段譽則妻妾成群,最後退位為僧。

在很多人心中,段譽與王語嫣的愛情縱然未必比得上楊過與小龍女,但兩人的塵緣卻是無法拆散的。金庸這一改,不可避免地推遠了他與讀者的距離。但他還是要改,因為在維護讀者心中的童話面前,他還有更高的追求,讓就是提高武俠小說的文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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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接受黑化的王語嫣嗎

或許是無法讓小說的成功建立在獵奇的基礎之上,無法容忍故事的情節有空洞與未知。在一次次的修改中,金庸的江湖越來越成熟,成熟到所有的奇遇都不再神奇,成熟到所有的經歷都能用江湖中的生態來解釋,成熟到上到武林名宿,下到三教九流,都有著一套符合生態的話語體系。

金庸無疑想要讓自己的江湖變得成熟,但成熟的江湖註定沒有童話。在最早的金庸江湖裡,黃蓉已經夠長袖善舞,向問天已經足夠面面俱到,貝海石已經老謀深算,但這還遠遠不夠。金庸如同一個傑出的程序員,不僅努力將曾經獨立的世界構築成了一個草蛇灰線的整體,還要讓這個被整合的世界零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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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的離開帶走了一個時代

金庸不像是在寫小說,他像是在記載歷史。這當然是一件偉大的事業。整合的優點就在於,因為有了宏大而細密的背景,當讀者看到一個人時,就能想到他背後的故事。然而它也有據點:人物從此不過是歷史中的一片浮影,再豐滿的人物會被更為豐滿的歷史所吞噬。金庸固然有想像力,但在這個已經充滿想像力的世界裡,並沒有太多想像力的空間。社會運轉的規律成為金庸江湖的引擎,裡面的人該動情時動情,該憤怒時憤怒,該暴走時暴走,該瘋狂時瘋狂。

所以當古龍在武俠世界撕開了一個非常理的口子時,讀者才會那麼如痴如醉。

古龍的江湖缺乏紋路,古龍的門派沒有肌理,古龍的武林不成世界。七種武器,除了華麗怪異的名稱,你還能記住什麼?《絕代雙驕》中的惡人谷或是移花宮,最後變成了什麼樣子?古龍的小說中常常出現唐門,但唐門又是什麼樣的家族或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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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雙驕

古龍的江湖,是一切都不分明的幻境。但就是這樣的幻境,給了人們最單純了俠客。看過古龍小說的人,不可能忘記懶散瀟灑的李尋歡,風流倜儻的楚留香,智慧與臉皮並存的陸小鳳。但真要將這些人物的件事一件件數清楚,恐怕也非易事。

細較起來,似乎這些俠客也並沒有經歷金庸江湖中才能經歷的大事,他們一生所沉浸的,不過是方寸之內的寂寞——儘管寂寞的起因,可能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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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傳奇

但你不能否認,李尋歡的抉擇,放到金庸江湖裡就顯得虛偽;楚留香的灑脫,放到金庸江湖裡顯得輕浮;陸小鳳的玲瓏,放到金庸江湖裡就顯得油膩。

甚至,所有古龍小說中的仇,放到金庸江湖裡都顯得單薄。金庸江湖裡有的是林平之的仇,蕭峰的仇,丁典的仇。報仇的過程中要完成人生救贖,要兼顧家國命運,要追尋人生的終究奧義。古龍小說中的仇就只是仇。然而這些仇放在古龍的江湖中,偏偏就能承受得住。比如李尋歡與阿飛那段關於梅花的經典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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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尋歡與阿飛

李尋歡:你看,這棵樹上的梅花已開了。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你可知道已開了多少朵?

阿飛道:十七朵。

李尋歡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凍結。

因為他數過梅花。

他了解一個人在數梅花時,那是多麼寂寞。

一個人在數梅花的時候,一定很寂寞嗎?不,他有可能只是無聊。金庸江湖是成年人的江湖,成年人的江湖不會為了數梅花這件事保留太多的儀式感。李尋歡與阿飛那些舞臺化的臺詞,對於金庸來說太過矯情。但在古龍的江湖裡,可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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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劍客無情劍

又比如《多情劍客無情劍》裡的開場——在古龍小說體系中,這一段話有著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的地位: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里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金庸的筆,是不會直接將“寂寞”二字拿出來放在滾動的車輪之下任其碾壓的。金庸的寂寞永遠是故事。一個人有恨,給他故事。一個人有愛,給他故事。一個人要報國要循世要浪跡天下四海為家,還是給他故事。故事與故事之間會聯結成網,細密到一個英雄死了,一個門派滅亡了,一座武林崩塌了,江湖依然還在。而古龍,人若逝去,將如孤燈寂滅一般帶走一切。恩仇,歲月,連同他的江湖一同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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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不是李尋歡

回過頭來看,為什麼在金庸江湖中顯得矯情的文字,古龍的江湖裡能承受得住?因為古龍給江湖以詩性,讓人不會去追求真實與細膩。金庸的江湖是一座千年古都,隨便挖兩鍬都能挖出些傳說;而古龍的江湖是一座海市蜃樓,你找到了角度就會沉迷其中,錯過了時機就會不知所云。

金庸的江湖關注到了社會最主流的普通人。而古龍則著眼於社會邊緣人士。金庸和古龍各有各的禪機,兩個人走到一起,才是完整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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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邪西毒

於是就有了王家衛拍《東邪西毒》。

《東邪西毒》的主角,都是金庸江湖中的大人物。歐陽鋒、黃藥師、洪七公、化於慕容復的慕容燕……這些名字放到一起,不需要故事,就是一個江湖。

不需要故事,是因為金庸已經給了我們太多故事。李尋歡、楚留香、陸小鳳聚在一起,你會感覺到什麼?這些人各有各的傳奇,但他們的相遇不過是一場明星大亂鬥。而歐陽鋒、黃藥師、洪七公在一起,就是一個江湖。他們背後有華山論劍,有黑風雙煞,有九陰真經……雖然這些故事與《東邪西毒》無關,但足以讓觀眾視他們為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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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也走了

而就是這些金庸江湖中的主線人物,卻在鏡頭前,訴說著一個古龍式的故事。因為心上人不肯說那三個字賭氣嫁給了他哥哥;因為心上人嫁給了自己哥哥於是遠走大漠;因為妻子愛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而離家出走;因為愛上一個人而每年千里迢迢去找那個人所愛之人,只為得到與那個人相聚的理由……

金庸江湖中的大俠,抖落了一切傳說,成為《東邪西毒》中的社會邊緣人士。社會邊緣人士可以不管時代潮流,可以不去關注經濟仕途,可以不在意天是不是有二日地是不是有二主,也就不需要講究俠之大者究竟是什麼。江湖如雲霧般縹緲,人的情緒卻如此真實,這就是金庸和古龍註定的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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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邪西毒

電影一開場就是已在大漠當了很久殺手的歐陽鋒一邊推銷生意一邊回憶白駝山。作為《射鵰英雄傳》世界中的邊緣地帶,金庸沒有為白駝山著太多筆墨。但人們一看到歐陽鋒,一看到白駝山,這部電影的世界觀其實已經立起來了。而後黃藥師登場,牽扯出一段愛恨情仇。這當然不是金庸江湖中黃藥師應有的故事。在《射鵰英雄傳》新修中,黃藥師的愛情必須違背禮教,必須為日後的梅超風埋伏筆,再為日後楊過與小龍女埋伏筆。而在《東邪西毒》中,黃的愛情就只是愛情,這是古龍式的純粹。黃藥師帶給歐陽鋒的一壺酒,名叫“醉生夢死”。兩人喝酒,像極了《多情劍客無情劍》裡李尋歡喝酒的儀式感。年少而窮困的洪七,帶著老婆,一騎駱駝,單刀闖江湖。洪七的話,鄉音十足,但一點不讓人覺得土氣。他的夫人,一個典型的村婦,兩個衣衫襤褸的人一同消失在大漠地平線中,居然讓人感到無比的浪漫。

而這些與金庸江湖完全沒有關係的情節,卻偏偏用文字的形式續上了金庸的結尾:最終黃藥師成為了東邪,洪七成為了丐幫幫主,與歐陽鋒同死於華山之巔。《東邪西毒》中年輕的歐陽鋒說他“尤忌七數,是以命終”,居然為《神鵰俠侶》裡的情節埋下了一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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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忌七數,是以命終

東邪西毒:你以為你在看王家衛,其實你在看金庸和古龍的兩座江湖

你問《東邪西毒》有什麼野心?《東邪西毒》的野心就在於,用王家衛的方式,將金庸和古龍締造了幾十年的江湖,縫合在了一起,還縫合得如此神形皆備。

《東邪西毒》上映於1994年。當時古龍已經離世近十年,金庸恰步入古稀,封筆也有二十餘年。對於觀眾——同樣也是武俠小說讀者來說,兩種江湖早已構建定型。《東邪西毒》的設定,有些各取所長,也有些投機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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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

回到現實世界,金庸古龍這一對中國武俠小說的雙子星座,卻終究還是讓人唏噓不已。金庸是一個報人,這樣的人,未必看得起武俠,他寫武俠小說是為了給報紙開路,沒想到由此而紅——對於這樣的紅,金庸內心也未必就覺得快樂。而古龍寫小說,是為了賺錢,他沒有包袱,他可以很純粹。古龍早逝,或許又為這種純粹添了一筆命運的嘲諷。

但無論如何,金庸與古龍的相逢,都是命中註定。這件事王家衛不做,也會有人去做,只怕是沒有這段風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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