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特約撰稿人 聆雨子

編輯丨南風

在這個四月的晚春,大家忙於控訴996的血淚史、熱議視覺中國的侵權和奔馳車主的維權、一不留神又被巴黎聖母院的大火虐到淚飛傾盆。相形之下,一度集華語文化娛樂圈萬千寵愛在一身的香港金像獎頒獎禮,以過於風輕雲淡的方式發生和完成,無論從媒體的關注度還是社交網絡的熱議度而言,它都顯得如此闃寂無聲——不僅沒有刷屏,連找個不卡幀的在線直播,都顯得異常困難。

好不容易尋覓到了回放,全程看完,狠狠心打下四個字:乏善可陳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裡呀”

本屆金像獎的終身成就給了83歲高齡、依舊白衣如雪風流倜儻的謝賢,最佳女配角給了平均兩年一個獎、越老越香的59歲高齡的惠英紅(她和去年的最佳女主毛舜筠一樣,幾乎能給人一種“這姐姐竟然還在演戲”的惶惑),最佳男主角給了沉寂許久、滿臉看破紅塵狀的58歲高齡的黃秋生。

特評丨活在情懷裡的金像獎,活在回憶裡的大香港

郭富城、梁朝偉、趙雅芝、王晶、爾冬升、黃百鳴、吳彥祖、謝霆鋒,現場還是這些人,想都能想到的人們。還有古天樂、張家輝、莊文強、麥兆輝、杜琪峰、韋家輝,依然是這些歲月餘“輝”。

不過能在的人,總還是幸運的,不信看看致敬逝者環節:金庸、鄒文懷、林嶺東、嶽華、林燕妮、藍潔瑛、計春華、盧凱彤。又一年,又一串被打上黑框的名字。

現場還玩了很多老梗:志明與春嬌、古惑仔兄弟集體亮相、《特警新人類》二十年後四人同框——很感動,但真的都是老梗,情懷成了唯一能售賣的賭注。

宋慧喬的出場儼然亮點。其實宋慧喬在韓國,也只是以電視劇見長,但好像香港太需要這一幕來提醒自己,曾經,這裡整個亞洲的文化中心。

我對曾美慧孜抱有極高的欽佩和敬意,但我也只能承認,除了身邊的一群發燒友,我需要費很多口舌去向“普通觀眾”解釋:她拍過一些什麼作品,以及,她雖然四個字名字但絕對不是日本人——三年前春夏折桂影后時,我也向身邊人費過同樣的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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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就是章子怡和趙薇連續問鼎的時代,那是很明顯的“想問大陸找人氣”的示好。最終這條路沒太徹底地堅持下去,不知是幸運還是惋惜。

今年的大贏家倒是花落《無雙》,頒獎現場滿滿的片名錶裡,不得不說,內地人最喜聞樂見最熟悉的,也就是它了。博納大當家於冬一副金主的志得意滿。以及別忘記,這部片的背後,還有阿里影業。

屬於內地的都是勝利,屬於香港的,都是回憶。我們都是從回憶裡走來的,可只靠回憶能走多遠,誰也不敢樂觀。

於是就有點傷感,幾十年滄海桑田,相比更加確切的“票房”乃至“流量”,“獎項”這個東西,終歸有些自娛自樂的書生氣。

只不過,金馬獎與世無爭,早就主動收縮陣地,守著一些從不算大眾、但又足夠紮實的口碑和風骨,倒也從容通透、道骨仙風(從這五年的最佳影片即可看出——《推拿》《刺客聶隱娘》《八月》《血觀音》《大象席地而坐》——沒人指望它們成為產業爆點,但品格段位,確也無從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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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雞百花雖然越來越形同雞肋,可內地茁壯的市場保有量和持續湧入的優質資本,讓它們像皇帝女兒不愁嫁般有恃無恐。原來也沒誰指著一個計劃經濟時代留下的電影節發揮太多餘熱——蛋糕既然都被做到碩大無朋,哪裡還在意上面有沒有一抹櫻桃紅。

於是,臺灣像箇舊派文人、大陸像箇中年富商,前者也無風雨也無晴、滿滿的不在意,後者萬千寵愛在一身、滿滿的有底氣,唯獨香港,彷彿忽然就老了的熱血青年,進退失據。

當它把獎頒給黃秋生時,它像極了金像獎;當它把獎頒給曾美慧孜時,它像極了金馬獎;當它把獎頒給《無雙》時,它又像極了金雞百花獎。

“當明天成為昨天,昨天成為遙遠的思念”

風生水起、繁榮昌盛、眾志成城,給每個人平等的自我實現空間;當代通俗文化自我經典化的奇蹟,以彈丸之域建起一座娛樂帝國,深度影響了背後那個13億人的龐大民族;粵語明明那麼難懂難學、卻在很長時間裡成了公眾心中流行影視和流行音樂的官方代言。以上種種,才是我們對於香港娛樂業最通常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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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綜複雜的雙面臥底、炫目的武打和追車、刻骨銘心的愛情、暗潮洶湧的商戰、令人捧腹的無厘頭解構、店招林立的城市奇觀、除暴安良的俠客,乃至“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將成為呈堂證供”的凜然公義,或者“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你餓不餓,我煮碗麵給你吃啊”的生活氣息,才是我們對於香港影視最深刻的印象。

這樣的印象和描述,太過於美好而史詩,以至於大家常常忽略了它天然不足的部分。

資源短缺、受眾狹窄、區位劣勢,所以香港註定會失去先發優勢和無法獲得後發優勢。現在它終究要開始面對自身固有的侷限性,就像它必須學習與那些更加龐大的東西共存共振。這些侷限性曾經反襯著它平地起高樓、化腐朽為不朽的榮耀,但奇蹟的特質在於,它很難獲得延續,或者說,奇蹟很容易成為遺蹟。

在資金厚度、消費潛能、格局視野、人力物力、甚至可取景的範圍與環境上(同樣是拍金庸,張紀中就能北上蒙古草原南渡桃花島,可哪一部香港古裝武打片,不是在九龍新界,將就湊合著找一片寒磣的綠地),香港都無法比肩甦醒後的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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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思、詩性、創痛感、對社會和人生的整體穿透力上(這個翻譯得雞湯點可以叫“永遠的鄉愁”、翻譯得通俗點可以叫“淡淡的憂桑”),它也不及臺灣。

更勿論還有大師輩出的日本、風頭正健的韓國、自成一體的印度,甚至進步神速的東南亞(尤其是泰國)。

香港,早已不是影迷們唯一的選擇。

而且,早年的輝煌其實亦伴生於內部的高透支與高消耗,無論是同類題材的日漸程式化處理,還是近年被反覆曝出的、藝人們的低片酬與慘淡處境,都讓香港的電影產業難以為繼。

總之,這再也不是上世紀末8個衛星臺同播TVB武俠劇的年份,也不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爭相用《大話西遊》臺詞彼此告白的年份。“二週一成”都已是花甲古稀,劉德華去年已經因為體力不支而在演唱會上失聲,有人統計,香港現在還有點號召力的最年輕的明星叫余文樂,他今年——3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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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不再適合這個江湖,因為我們都太念舊”

當然,上述這些,都是顯性的東西。香港電影曾經最迷人的部分,在我看來,可歸結為“明明置身國際大都市中,卻無處不湧動著一股江湖草莽氣”。

相比於衣香鬢影、一擲萬金的中環,電影中的香港,反而更偏愛泥沙俱下的旺角、廟街、油麻地、天水圍,偏愛月黑風高夜裡,各壇口的叔父們指揮子侄輩爭奪話事人的角鬥——這種“最現代的秩序背後最原始的野性”的反差感,構成了港片最大的生機勃勃。

這就是所謂的“港味兒”。

港片的疲軟,最核心的失落,就在於“港味兒”的消散,或者說,江湖感和草莽氣的退潮。

這是新秩序建立的結果,也是利益至上的現代法則當中,兄弟情所遭遇的所有危機和挑戰,以及對將其奉為內核的舊信條崩潰的隱約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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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滿載而歸的《無雙》為例,乍一看,它確實具備經典港片裡那些最常見、也最必需的東西:善與惡的灰色地帶,比警察更有神采至少是更有故事的匪幫,極道雙雄模式,身份錯置後的焦慮(參見香港曾經出現過的大量臥底、反臥底、雙面臥底題材),家族傳承的、行規森嚴的、從不失手的生意,某些凌駕於正邪之上的、比道德教條更加通用的江湖金句——比如“任何東西做到極致,都是一種藝術”。

但是,如果以“港味兒”為考察標準的話,它更近似於一個逆流的、反其道而行的文本:不再是“明明置身國際大都市中,卻無處不湧動著一股江湖草莽氣”,而是“明明是一群江湖草莽,卻無處不經營著一種國際大都市的格局”。

它是亞社會的精密化、流水線化,也是黑社會的跨國化、產業鏈化,在它的鏡頭和劇情裡,亞社會和黑社會一起玩出了主流社會的調調。因為觀眾當下更熱衷的,從來都是財富以及規模,相比義氣或者恩仇,這些才是更能取悅這個時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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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在,夢就在”

這是香港電影人的妥協、無奈、投機取巧,這些都不是正面詞彙,但它們也包含了太多的可以理解。何況有些彎子也不是說轉就能轉,有些東西也不是說丟就能丟。

金鷹獎去年讓李易峰和迪麗熱巴拿了帝后,還不是被飯圈以外的輿論苛責到體無完膚。觀眾從來就是這樣,你固步自封嫌你保守,你一旦從零啟動,他又會哀嘆你糟蹋祖產、人心不古。

所以回過頭來想,一切也不需要如此悲觀。

“純港片”,早就已經不存在了,甚至可以說,不需要存在了。不管死還是活,它都已經蛻變。莊文強說,我都沒死,港片怎麼會死呢?其實這話應該反過來,港片可能會死,但他這樣的香港電影人怎麼會死呢?只要不那麼在乎血統,只要不自設藩籬,只要不原教旨主義,誰都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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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港片”這個在錄像廳時代光芒萬丈的詞語被動完成了去標籤化,它或許能在一個更廣闊的空間裡贏來新的生命元素。 用現代手法致敬往日的豪邁,用全新的模式延續純正的血脈。

守住情懷又不被情懷困死,這大概才是一種最為聰明的,至少是最為務實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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