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明之楓

1867年12月26日深夜，寒風瑟瑟。在日本京都三井家族的莊園裡，家族掌門人三井三郎助正襟危坐，在他的旁邊是一個裝滿金銀的木箱。僕人們屏住呼吸，傾聽著院外的動靜。巨大的客廳在黑夜裡顯得更加空曠，蠟燭噝噝的燃燒聲在靜謐的房間中清晰可聞。空氣彷彿凝固了。此時，三井正在等待一個決定家族命運的重要時刻。三井家族作為德川幕府的金融代理人，曾為幕府統治立下汗馬功勞，也獲得了巨大的利益。但是，日本已不再是鎖國時代的日本，西方列強已經敲開了日本的大門，整個國家正處在被徹底殖民的巨大危機之中。而幕府對西方列強的軟弱妥協，激起了各藩貴族與武士壓抑已久的反叛之心，其中以薩摩，長州，肥前，土佐四大諸侯為急先鋒。三井對時局洞若觀火，早已開始向倒幕派祕密提供大筆資金。不過在這個夜晚之前，他還不願也不敢公開表示自己的傾向。

在今夜，三井將做出事關家族300年基業的重大抉擇，將賭注全部壓向倒幕維新派，公開與德川幕府決裂！

他已經得到準確情報，德川幕府正在調集三萬大軍準備殺向京都。倒幕派的長州藩和薩摩藩也已經招募了大批武士，在王政復古的大旗下，誓言廢掉統治日本長達200年的德川幕府，將大權歸還天皇。一時間，京都城下戰雲密佈，決定日本命運的決戰即將拉開大幕。

不過，眼下最緊迫的，就是如何打敗不甘心失去大權的德川家族。他們的3萬大軍很快就會打到京都城下，而最要命的就是，新政權囊中空空如也，沒有錢是打不了仗的。明治天皇不得不求助於當時的日本首富三井家族。

明治天皇

在特使的引導下，三井帶著裝滿金銀的箱子來到皇宮，等待他的是帝國財政大臣。寒暄之後，大臣直言相告，政府沒錢，戰端將啟。三井立刻獻上寶箱，隨即就被任命為帝國新的財政代理人，全權負責籌措財政經費。這三井家族何德何能，以至於明治天皇在危難之時敢以政權存亡的重任相托？

這個三井的來歷的確非同凡響。三井家族開始建立金融帝國的時間，竟比英格蘭銀行還早10年。其祖三井高利以服裝業起家，於1683年在江 戶（今天的東京）開設“三井兩替店”，從事錢幣兌換、典當和放款等金融業務，其商業模式與中國的錢莊非常類似。當時，江戶為政治中心，京都是天皇居住之地，大阪是繁榮的商業都市。隨著日本戰國時代的結束，各種產業開始興盛起來。三大都市之間的貿易越來越緊密。三井高利敏銳地發現了這一機會，在京都、大阪陸續開設了“三井兩替店”的分店，開始建立起一個小型金融網絡。有貿易就有金融服務，商業匯票和票據貼現被創造出來，匯票很快進入了三井家族在幾個都市之間的金融網絡，資本與信用開始遠程流動，三井家族的利潤節節攀升。

日本商業中心-大阪

當時，商人要在商業中心大阪購買商品，而銀子卻存在政治中心江 戶，銀子和貨物反向運動浪費時間和金錢，同時也不安全。幕府也有類似的麻煩，在大阪收來的商業稅金，需要長途運送到江 戶的幕府金庫，很不方便。三井看準了這一機會，向幕府提出解決方案，由三井在大阪收取政府稅金，然後通過三井的金融網絡將錢匯到江 戶，一張匯票就可解決政府的難題，不必搬動沉重的銀子。德川幕府當然很高興這樣的簡單操作，並且很大方地提出了60天的匯票期限。一段時間後，三井的服務令幕府相當滿意，將期限進一步延長到150天。這下可樂壞了三井。政府將如此巨大的一筆錢，近乎於免費地交 給三井使用如此長的時間，而三井可以用幕府在大阪的稅金，來採購自家和為其他商人代購的商品，然後在江 戶的分店支付銀子給幕府金庫。其實，從大阪到江戶，三井只需要15～20天的時間就可以辦好所有商品的採購和運輸，等於得到了130天的政府鉅額零利息貸款，這錢正可用於短期放貸，獲取暴利。

由於三井良好的表現，德川幕府對三井的信任達到了空前的程度。西方列強打開日本國門後，幕府規定，外國銀行的所有本地業務，必須通過三井家族，這樣就使得外國銀行無法直接與日本商人接觸。三井家族扮演了清朝廣州十三行的角色，而且三井一家獨攬了對外國的一切貿易金融的接口，從而使三井家族的金融與商業網絡在日本一家獨大。經過180多年的發展，到明治天皇時，三井龐大的金融帝國，早已成為各方勢力爭相拉攏的關鍵力量。

倒幕派奪權成功後，手上又沒錢，自然要和日本最大的金主打交道，雙方關係很快打得火熱。由於三井為新政府立下了汗馬功勞，論功行賞也要大大褒獎，更何況以後要求三井辦事的地方多了，於是政府將運營國庫的肥差交給了三井。到了1871年，日本國家造幣廠開始鑄新幣時，三井馬上又得到了政府特許代理人的美差，負責將全國流通的所有舊幣回收，然後推廣新貨幣。1871年7月，三井遞上開辦銀行的牌照申請。這是日本有史以來第一個銀行牌照申請。8月，財政部的批文就下來了，效率奇高。更妙的是，政府在美國已經印好的鈔票將立刻轉交 三井，由三井直接發行，連印刷都省了。在倒幕元勳井上馨的幫助下，三井終於獨霸了第一國立銀行的國庫經理大權。

隨著這些國家重大政策的推進，金融業務量越來越大，三井進一步申請私人銀行牌照的進度。儘管先前被政府拒絕，但三井並未放棄。當“關係戶”井上馨1876年再次回到財政部時，三井的私人銀行牌照申請立刻被批准了。但加上了一條，必須承擔無限責任。1876年7月1日，三井銀行正式成立，這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傢俬人銀行。三井發鈔票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三井銀行脫胎於傳統的錢莊票號生意模式，其下屬31家分支機構原屬於三井的服裝連鎖店，現在正式脫離原來的生意，專門從事金融業務，三井銀行立刻擁有了一張遍佈日本的最大金融網絡。老主顧們紛紛成為三井銀行的客戶。開業當年的存款總量就高達1137萬日元，還有228萬美元存款。政府的各項改革措施大大增加了財政收入，而當時日本中央財政收入的一半都存進了三井銀行。如此一來，三井銀行相當於獲得了明治政府巨大的無利息、無抵押的資金沉澱。以這樣雄厚的財力，三井開始大舉投資實業，在鐵路、紡織、製紙、海運、煤礦等行業，形成了一個以金融為核心，以各類實業為骨幹，相互依存，相互借力的超級財閥，這樣一頭控制了舉國之命脈的金權巨獸，即使是歐美都找不出可以與之相比的家族集團。

日本金融的歷史，遠比大多數中國人想象的更久遠、更先進。三井家族的金融從業經歷，比英格蘭銀行還早10年，比山西票號早了100多年；日本現代銀行體系的建立，比中國領先了30多年；日本中央銀行的成形，比中國早28年；日本的統一貨幣日元，遙遙領先中國的法幣70多年（中國直到1935年才勉強完成統一貨幣）；日本在亞洲最早確立了金本位的貨幣基石；日本民族金融網絡完全控制了本國的經濟體系時候，同期的中國曆任政府卻只能一次次的抵押主權向西方金融財團借款；

在日本本國金融實力迅速擴張的同時，原來居於支配地位的外國銀行影響力卻在大幅減弱。1863～1868年，最早登陸日本的六大外國銀行共有資本金2億兩，實力遠遠超過當時日本銀行體系的總和。直到1897年，日本銀行體系的全部資本金才1.33億日元，可見外國銀行實力之強大。

雖然同樣中日兩國都是長期閉關鎖國，不同的是日本幕府一直無法像中國那樣建立起對地方的直接管理。這個資源匱乏的島國上大小藩鎮多達300多個，而每個藩鎮一方面要承受江戶幕府各種盤剝，一方面又要養活手下武士及其親屬，還要防止壓迫百姓過度造成暴動，精打細算成為了每個藩主必備的生存之道。由於農業產出是無法維持財政支出的，所以發展商品經濟也是日本統治精英們的必修課。日本武士們可以持起武士刀殺敵，拿起毛筆寫字，操起算盤算賬。與之相比，大清朝內陸一個省的物產資源之豐富就可以匹敵日本全國，乾隆年間中國的ＧＤＰ佔到全世界的三分之一（如今美國的ＧＤＰ佔世界的十分之一）。對於滿清朝廷來說，中國民間商業和金融的繁榮等於是動搖自身統治的國本，這種頭腦靈活不受土地束縛的“刁民”越少越好。結果同樣經過了幾十年的近代化運動，日本誕生了三井、三菱這樣具有強烈民族意識的金融巨頭，而大清則盛產像洞庭席家和盛宣懷這樣挾洋自重的金融洋買辦和官僚資本家。

明治維新之後，儘管外國銀行的實力超級雄厚，但在日本開拓市場始終舉步維艱。到20世紀初，最早在日本開業的六大外國銀行，除了匯豐之外，已經全部倒閉或退出了日本。匯豐利用在中國進行的鴉片貿易所獲的巨大利潤，在日本尚有一席之地，但也已經被擠壓到了外貿和國際匯兌等狹小的領域，連進入日本市場的普通業務都寸步難行。

當日本完全控制了本國的金融體系，也就牢牢地掌握住了國家的命運。日本僅用了一代人的時間，就從一個瀕臨殖民地險境的落後國家，一躍成為一個現代工業強國，沒有一個穩定獨立的金融業支撐是絕無可能的，以三井為代表的金融武士們無疑立下了頭功！

而很快，同樣經過近代化洗禮的中日兩國將於19世紀的最後的十年用國運相賭，決定誰是東亞唯一的勝者。

文章內容來源於精讀書目-《貨幣戰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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