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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世芬,筆名水雲媒,黨校教職,專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石家莊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散見於《中國作家》《文學自由談》《散文》《今晚報》《讀者》《新民晚報》等多種報刊,著有散文隨筆集《看不夠的紅樓夢,品不完的眾人生》《醉杭州 最江南》等。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及中小學課本讀物。2018年被河北省文明辦授予“才女星”稱號。
作者
劉世芬
某些時候,我是從這個葫蘆僧再度打量《紅樓夢》的。
寶、黛、釵、鳳過於“明晃晃”,正是這個在整部書中曇花一現看似漫不經心的小人物,帶著心機殺機和命運感,鮮靈,機趣,傳神,讓我們念念不忘。
事情起因於那座姑蘇十里街仁清巷裡的葫蘆廟。
有了廟,豈能無“人”:廟旁住著甄士隱,廟裡收留了賈雨村,甄、賈月夜話人生,元宵燈會丟了甄英蓮……
而這一切,皆被廟裡的小沙彌盡收眼底。
誰料,一把火燒了葫蘆廟,一眾人物作猢猻散,甄士隱出家,葫蘆僧還俗,賈雨村高就。
八九年之後,有緣人再聚首,雨村成為知府,葫蘆僧成為門子,一主一僕之間,致使“菱花空對雪(薛)澌澌”……
可見,這葫蘆僧,原本“贗品”。
投身廟宇,只為生計,用今天的話說,他為僧並非“信仰”,而是“行當”。
當此廟不存,本該轉投“別廟去修行”,卻又“耐不得清涼景況”。
“門子”成為“生意”,這件“輕省熱鬧”的營生讓葫蘆僧如魚得水。
看到了嗎?這個僧,是不甘寂寞的——“輕省熱鬧”,聲色犬馬,把酒臨風,好不暢快。
幾年官場濡染,什麼沒見過?
門子,已經不止是門子了。
賈雨村的到來,使他成為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那隻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引發了幾個人的“命運龍捲風”。
薛蟠的命案送到雨村手上,多麼義憤填膺,眼看就要發籤宣判了,英蓮的命運眼看轉折,而門子“使個眼色”——
87版電視劇選演員真是“經典”,門子的扮演者一副小人奸相,尤其鼻樑右側那顆大大的黑痣,不知自身帶來,還是刻意化妝,導演給了那個黑痣一個大大的特寫鏡頭,並讓他咳嗽一聲,於是,一場骯髒大幕拉開了。
他們來到“密室”,門子對雨村說的第一句話:
“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
這句話簡直形同於我們平常接到的騙子電話:“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這其實激怒了雨村——你怎能忘了我?你天經地義地應該記得我啊!
太不自量力,雨村這些年結交了多少權貴,你算老幾?為何非要記得你?
雨村當時沒有翻臉,而是用了最客套的一句說辭:
“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接下來,門子更惶急:
“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
先是激怒,再揭瘡疤,用當年“葫蘆廟裡之事”點破上司的不光彩過去,犯忌啊!
他若尚且潦倒,你可以一起回憶過去;如今他可是蟒袍玉帶,你這麼“循循善誘”豈不是嘲諷?
你大可不必這麼“隆重”,平淡謙和地說一句“我是當年葫蘆廟裡的小沙彌”足夠了。
倘若把過去的事輕描淡寫地處理,就減輕了雨村的心理壓力,現在倒好,你把葫蘆廟的舊事當成天大的人情,雨村心裡豈能舒服?
他口裡說著“故人”“貧賤之交”,還約你到“私室,但坐不妨”,實際上他的內心繃得緊緊的,充滿緊張、戒備。
這一點,門子卻毫無所知,簡直忘乎所以,以為終於有了一個“效忠”的機會,一邊冷嘲熱諷,迫不及待地交出“小爐匠”的“先遣圖”,一邊用“大恩人”“壓”雨村,並不明智,你就不能平淡地說一聲——“她是甄英蓮”嗎?
接下來,情商歸零的門子更是祭出了談話的大殺器:
“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
典型的得意忘形!
門子以為給雨村獻上一份“投名狀”就能一舉成名一飛沖天,豈知,他的乖巧伶俐完全用錯了地方。
他不但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底牌,更糟糕的是對雨村形成人情綁架。
雨村是誰?儘管你“斜籤”著坐下,雨村豈能不知,掌握自己底牌的人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麼。
士隱,雨村,門子,形成“農夫和蛇”九連環。
當初雨村可是在封家面前拍過胸膛的,一有空就幫他尋找愛女……
現在英蓮就撞在了他的手下,隻字不提解救之事,卻說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且不要議論他”,心中只有官司“如何剖斷才好”……
門子的壞,就在這裡了,助紂為虐自此始。
“小人已想了個極好的主意在此”,“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
雨村也知如此“不妥”,但第二天升堂後見馮家“果然人口稀疏”,而薛家勢眾,“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
雨村斷案後豈能不答謝“恩人”賈政,“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告訴他們“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
這是官場多麼熟悉的一幕。
在官位面前,恩情算得了什麼,也就不難理解日後賈家敗落之時雨村落井下石。
若論“恩情”,門子兩次對雨村施恩,特別是第二次,挽救了雨村的“政治生命”。
倘若沒有門子,新官上任的賈雨村一定要做一個讓草民伏拜的青天大老爺,把薛蟠判個死刑,給馮淵報仇,送英蓮回家,多麼大快人心!
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四大家族,豈能饒過他!
而那個自以為是的門子呢?
自認幫了雨村大忙,日後必得高額回報,卻不知你掌握了上司先前的短處,上司豈肯輕易放過?
當你再無利用價值的時候,你就死定了。
果然,賈雨村擔心門子日後講出自己當初的“貧賤”,“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
門子的弄巧成拙告訴我們,凶人得志,莫提貧賤之時。
賈雨村昔日葫蘆廟中落魄淹蹇,這是他最不願回首的一段人生經歷。
如今卻出來一個深知他底細的門子,時時刻刻讓他想起貧賤的往事,他心裡能痛快嗎?
更尷尬的是,雨村是“老爺”,難道永遠假模假式地攜手讓座、以故人相稱,作出一副自家人的親切感?
那還怎麼支使他差事?命令怎麼下?威嚴何在?還算什麼知府?
對於那些成為主角的人來說,他們寧願啟用陌生人,也不願意用不知道好歹的“故人”。
這種人情的複雜關係,不是一個小沙彌的情商所能駕馭的。
從他對雨村說第一句話開始,就在作死的路上越行越遠了。
所以,“充發”是最好的出路。
門子這樣的人,簡直就在身邊。
哪裡有縫他們未卜先知,總是比別人搶佔先機,就像萬金油,沒有不適於他們的。
可以肯定,如果葫蘆廟沒起火,他亦必不會永遠甘於做“小沙彌”。
讀者從來不覺得這個人可憐可恕,是因為他那卑賤陰暗的靈魂,也見曹公的辛辣和深刻之處。
這個小流氓,分明是被大流氓收拾了,屬於典型意義上的“道高魔高”。
最妙的是,小沙彌在這裡“伏線千里”,80回後,這個被髮配的葫蘆僧為了“充發”之仇,揭露了賈雨村亂判馮淵一案的始末,從而不僅扳倒了賈雨村而且牽扯到薛家,又從薛家這個突破口,波及到賈府和王家……
最為直接的就是香菱的命運。
門子、雨村,這兩人,都曾受過甄家恩惠,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英蓮繼續流落飄零,受盡虐待,終生未能與家人團聚,客死他鄉。
無辜的香菱,不知是否成為門子內心永遠的痛。
一個小小的門子,曹公也可以寫得如此傳神、深刻。
他雖沒有直接告訴我們賈雨村和門子如何壞,但卻給我們揭開一個小小的“創可貼”,看到那個時代的血淋淋。
一個小小的國家公職人員,居然也以牟利為唯一手段,幾乎就折射出那個腐敗墮落人性泯滅的衙門和時代。
陰暗狠毒到指鹿為馬,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至於那個時代的百姓,該處於怎樣的水深火熱呢?
世界是大人物掌控的,卻是小人物組成的,少了誰都不合適。
《紅樓夢》原著結尾,草菴裡的甄士隱無意揭開雨村的無情,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句:
“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
只此一句,將雨村的恩將仇報無聲揭起,“拂袖而起”。
但雨村何等“大度”之人,他“心中恍恍惚惚”,竟在那“急流津覺迷渡口草菴中睡著了”。
急流津,覺迷渡,始自雍正《大義覺迷錄》,放在渡盡劫波之後的雨村、士隱重逢,具有清凜凜的佛門讖意。
甄士隱“早已徹悟”,便是“覺岸”之人,他在“覺迷渡頭草棚內”等待入世歸來的賈雨村,讓後世的讀者被滿滿的命運感淹沒。
我想此處還是請出陳奕迅吧:
“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情人淪為朋友還是造化,戳心的是,“朋友”已淪為敵人……
87版紅樓夢片尾的白茫茫一片中,旁白正是甄士隱對“好了歌”的解注: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寶玉見到戴枷的賈雨村,而坐轎的那個,正是當年的葫蘆僧——門子。
此時,是非成敗轉頭空。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