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襲人最後嫁的蔣玉菡,其實是高配版的賈寶玉
紅樓有四玉,寶玉、黛玉、妙玉和蔣玉菡,作者曹先生對人物命名是很有講究的,在寶玉、黛玉之外,為什麼還要另外塑造二玉?
評紅樓,一定要精讀若干遍後從大格局來回看,才能看懂曹先生的良苦用心。為了表現寶玉紈絝到極點而誤人誤己,作者織了一張大網,通過多個人物的塑造,最終都指向寶玉一人。
比如蔣玉菡這個人物,就是讀懂寶玉的一個關鍵人物。
蔣玉菡的出場,顯得很不經意,因此也極易被讀者忽略,更難以與作者想要表達的主旨聯繫起來。
蔣玉菡的出場,在第二十八回,而且是上了回目名的:“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這一天,應馮紫英相邀,寶玉赴了一個酒局,這是一個貴公子們日常社交的標準酒局。
一徑到了馮紫英家門口,有人報與了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裡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
蔣玉菡就在這一筆帶過的人群裡,身份是“唱小旦的”,即為戲子,也叫伶人。
這是個極低微的身份,屬於下九流之列,和娼妓等同,都是為達官貴人娛樂服務的。只是,蔣玉菡已經是名伶了,名聲在外,所以才有資格和馮紫英、寶玉、薛蟠這樣的貴公子坐在同一張酒桌上。
此時,寶玉並不認識蔣玉菡。
在寶玉的提議下,一桌人開始行酒令。這不是簡單的酒令,需要有一些文化底蘊的人才能參與進來。
且看寶玉對酒令的要求:
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
沒文化的薛蟠馬上提出抗議,卻被妓女雲兒給擋下了。
這裡也有一個常識:伶和妓雖然在身份上屬於下九流,但他們必須飽讀詩書才行,才情突出,才有望成為名優名妓,才能和上流社會的貴族公子們玩高雅游戲。
所以,蔣玉菡也是有才情之人,不是薛蟠那類粗俗之人,這在隨後的酒令中也體現了出來。
”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可巧只記得這句,幸而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
作者曹先生是相信天意的,書中這類“可巧”之細節很常見,相比人為,他更相信老天爺的安排(所以木石只能是前盟,金玉卻是良姻)。蔣玉菡本不是個擅長詩詞的人,可見平時也不怎麼讀詩詞,“可巧”前一天看到了一句詩,並記住了。
從心理學角度來分析,對於看一眼便能記住的,通常是走了心。說明蔣玉菡喜歡這句詩,這就很自然地把寶玉和他拉到了同一個頻道上。
對於讀者來說,這句詩並不陌生,前文已經出現過兩次,一次寫襲人,指出襲人之名是寶玉所改,正是由這句詩而來,說明寶玉也喜歡這句詩。
第二次是賈政聽到了“襲人”這個名,說此名“刁鑽”,但王夫人提出要改時,賈政卻又說“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經過了賈政的認證,說明這句詩雖屬於“濃詞豔賦”,卻也無傷大雅。
因為被薛蟠說破襲人是寶玉的寶貝,所以蔣玉菡找個機會向寶玉陪罪,於是他們正式認識了,並惺惺相惜交換了腰帶。
寶玉向來只喜歡女孩,認為男人濁臭。但他卻也有欣賞的男性,比如秦鍾、北靜王、柳湘蓮等。這類男性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和寶玉一樣有著光彩照人的外表,而且不流於俗,有些特立獨行。
蔣玉菡是寶玉欣賞的男性裡,地位最低的。
寶玉欣賞蔣玉菡,有兩個原因,一是蔣玉菡“嫵媚溫柔”,二是寶玉對他慕名已久:“還有一句話借問,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裡?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
原來,蔣玉菡的藝名叫琪官。
現在,作者曹先生的用意已經很明顯了,都蘊含在蔣玉菡的名字裡。
蔣玉菡裡有一個“玉”字,是直通。林紅玉本來也有一個“玉”字,因為犯了寶玉、黛玉,改名為小紅,把玉給去掉了。
蔣玉菡身為伶人,平時沒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而是以藝名琪官社交。琪,也是美玉的意思,既無論用哪個名,他都不失玉的本質。
同為玉質,寶玉和蔣玉菡有何不同呢?
蔣玉菡三字,玉的前後兩字都是草字頭,“蔣”的最初來源是一種菰類植物,即我們現在所稱的茭白,“菡”通常與萏組合,菡萏即為含苞待放的荷花。茭白和荷花都生長在水裡,有水之溫柔之性,因此寶玉見他“嫵媚溫柔”,也符合小旦的人物設定。
在賈府的排輩上,寶玉的下一輩即為草字輩,代表著經過玉字輩的奢靡揮霍,草字輩將淪為草根,得靠自己努力才能生存了,其中的突出代表是賈芸。
所以,寶玉一見賈芸就說像自己的兒子。
把這些細節整合起來,就得出一個結論:賈芸是最像寶玉的人,但他缺少玉質(賈芸也沒讀什麼書),只有草根。而蔣玉菡卻是整體形象最接近寶玉的人,只是他在擁有玉質的同時,著力於草根,憑自己的能力躋身上流社會。
注意他名字裡的“菡”字,荷花,出汙染而不染,是與香菱同質的。
綜合起來,作者通過名字,賦予了蔣玉菡這樣一個人物形象:集玉之高貴氣質、蓮之高潔品質、草根之自立自強於一身。
在佔花名中,黛玉抽到的花籤是水芙蓉,即荷花。黛玉的高潔是公認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因此,蔣玉菡是集中了寶玉、黛玉、賈芸、紅玉四個人的優點於一身,是一個完美型的人物。
但是,這樣一個完美人物,身份卻是優伶,是不是一種諷刺?
答案在第二回,賈雨村的“正邪賦”裡。
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寶玉、黛玉、蔣玉菡都屬於“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寶玉黛玉“生於公侯富貴之家”,成了“情痴情種”;蔣玉菡“生於薄祚寒門”,不“甘遭庸人驅制駕馭”,成為了“奇優”。
所以,蔣玉菡是寶玉的另一個身份,即高配版的寶玉。
這便是作者讓蔣玉菡成為襲人歸宿的原因:襲人有賢妻之德,當為正妻,也只有蔣玉菡這樣高配版的寶玉才配得上襲人。
這也正是作者的可貴之處:不以社會地位論人,而是從人品和人格上來分出人之高下。出身高貴的寶玉,無論是人品還是人格,都比上不身居下九流的戲子。
襲人和蔣玉菡,是書唯一一對明寫修成正果的佳偶,“桃紅又是一年春”,婚後的襲人和蔣玉菡,過上了桃花源般的幸福生活。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賈寶玉終究只是一塊假寶玉,即使賦予他天恩祖德、錦衣紈紈、飫甘饜肥,也只落得“半生潦倒、一事無成”的結局,反不如一個出身卑微的戲子,懷金玉之質,立足於草根,最終得到了生活的饋贈,與寶玉想同死同歸無限依戀的襲人成了神仙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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