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40年才流行的重慶火鍋,為什麼能讓麻辣味飄遍中國?它在重慶人的味覺記憶佔據怎樣的位置?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27期,原文標題《重慶老火鍋,麻辣裡的豐富層次》

重慶火鍋的真正大流行,不過三四十年時間,卻已在它的起源城市形成了頑固的飲食記憶。和人們印象相反,這裡的火鍋並不散漫隨意,大開大合的味覺體驗之下,這座城市有自己嚴密的火鍋章法。

記者/王海燕 攝影/於楚眾

近40年才流行的重慶火鍋,為什麼能讓麻辣味飄遍中國?它在重慶人的味覺記憶佔據怎樣的位置?

重慶“水八塊”火鍋起源於清末民初,是經濟實惠的大眾餐飲

老油老滷老味道

談論重慶火鍋可能是最容易的,畢竟,誰沒有吃過幾頓牌子裡帶有重慶二字的火鍋呢。但作為一個重慶人,我發現談論重慶火鍋又是難的,“重慶火鍋跟成都火鍋有何區別?” “重慶人的火鍋記憶到底從何而來?”,當我真的想探究這樣的問題時,並沒有顯而易見的答案供我參考。

中國各類涮鍋的形式雖多,一個較為廣泛的共識是,重慶火鍋起源於上世紀初的水牛毛肚火鍋。川籍作家李劼人曾在《漫談中國人之衣食住行》中寫,清末川江航運繁榮,長江北岸的解放碑一帶,有街頭小販,一頭擔著水牛內臟,一頭擔著煤爐,沿街現煮現賣,這一形式逐漸發展,開始落地生根,有了店鋪。根據文獻,火鍋店曾在抗戰時期風行一時,當時的火鍋店裡,有專人制作滷汁,管理爐火,桌上鑲瓷,用銅鍋,配金邊瓷菜盤和茶壺、茶,與現在的火鍋已沒有太大區別。1942年,郭沫若五十大壽,還曾以火鍋宴請夏胡繩以及當時戲劇界的名流。

但這並不能得出火鍋在當時就火爆的結論,一群重慶本地的歷史愛好者曾在重慶工商聯的支持下,和同道一起,訪問過100位解放前的工商業從業者,出版了口述史集。因為希望復原重慶舊城生活樣貌,在訪問中,專門詢問了受訪老人在解放前對火鍋是否有印象,結果除了兩位開店的老人,只有少數老人對火鍋有印象。這可以佐證的是,重慶火鍋曾在民國期間短暫風行,但遠未達到如今的國民美食程度。而後,隨著50年代公私合營後市場經濟凋敝,火鍋一度消失在重慶人的飲食記憶裡,直到改革開放後上世紀80年代起,火鍋才重新回到重慶的商業餐飲版圖上。

和火鍋發源一樣,二次復興的火鍋同樣是以朝天門為起點,擴散開去的。“70後”的資深火鍋食客沱沱出生成長在解放碑周圍,他記得自己幼時放學,繞路也要去解放碑附近的臨江門,聞聞洞子火鍋老灶牛油火鍋的香味,還覺得那是除了汽車尾氣外最香的東西。

沱沱跟我普及,過去的重慶火鍋並不收鍋底費,而是在湯底使用之後“洗油”,就是濾除殘渣,高溫滾煮,蒸發水汽,剩下紅彤彤的老油,循環使用。早年物資匱乏,重慶人愛吃重油,火鍋又是平民的,用老油可以解決普通人吃火鍋的費用問題。沱沱也是堅定的“老油派”,我問他,他自己家裡煮火鍋的老油可以用多久,他說一輩子。這肯定是誇張說法。倒是我路遇的一個出租司機,自述總在家裡做火鍋,炒得一手好料,他說他的家用火鍋老油一般使用期限是一年,倒不是因為對油的品質有懷疑,而是食材吸油,燙不了多少次,老油都被吸光了。

火鍋用老油本是物質匱乏的無奈,卻因反覆熬煮,意外獲得了厚重感,成為風味來源。火鍋店老闆譚廷剛90年代就進入火鍋行業,曾在朝天門附近的擔擔火鍋攤上當過學徒,他記得早年的火鍋,不獨用老油,還要留一勺頭天的湯底,加入新鍋,就像滷菜的老滷汁一樣。資深老食客還會帶著驕傲的語氣強調:老油不是地溝油。對他們來說,做得再好的一次性鍋底,也只徒有香氣,缺乏厚重感,就像香水缺乏層次,只有前調,沒有中調和後調。

近40年才流行的重慶火鍋,為什麼能讓麻辣味飄遍中國?它在重慶人的味覺記憶佔據怎樣的位置?

炒料師傅往往是重慶火鍋店工資最高的員工

厚重牛油鍋

重慶火鍋是組合的藝術,通常來說,決定一家店的火鍋好不好吃,有兩個要素:湯底和食材。湯底決定了一家火鍋是老火鍋還是新派火鍋,老火鍋是重慶本地市場的絕對主流,外地人耳熟能詳的連鎖品牌則大都歸新派。何為老火鍋?過去指的是使用老油的火鍋,老油的成分是牛油,現在不強調老油了,但牛油是絕不能變的。

重慶家常菜中使用的動物油脂通常是豬油,細膩潤滑,而牛油的脂肪顆粒大,吃起來粗糙,且具有特殊香味和羶味,在傳統川菜中餐中用得很少。但和豬油比起來,牛油的熔點高達40℃~46℃,極易凝固,因此附著性很強,容易黏在食材上,吃起來濃郁厚重,反而成了天然的麻辣火鍋湯料。在重慶,敢打出老火鍋招牌的,一鍋湯底,牛油含量通常在5~6斤,與鍋底中的高湯比例相當。牛油的融合性高,這樣的湯底即使滾開的部分,油脂也不會全部蕩在水面,而是與水混在一起,清亮稠密,不用大麻大辣,味也是厚重的,再生猛的食材從中滾過,也壓得住,給人滿足感。過去的重慶老火鍋裡,底料油脂只有牛油一種,但在改良的過程中,部分火鍋店會加入少量菜籽油和豬油,一是減緩鍋底凝固速度,二是讓湯底更順滑,但菜籽油和豬油最多不能超過20%,再多就寡淡了。當然,這是重慶的標準,在外地,即使號稱最正宗的重慶老火鍋店,一般來說,一份鍋底牛油含量也最多在2~3斤,甚至少至1斤,用重慶人的話說,叫飄油,取點牛油味而已。

對重慶老火鍋來說,牛油選得好,等於鍋底成功了一半。過去,大多數火鍋店老闆都是自己買牛膘回家煉油,但隨著重慶火鍋工業的發達,大多數老火鍋店都是購買成品牛油。工業化生產的牛油,為了符合生產標準,會選擇失去一部分香味,且隨著產品供不應求,牛油中摻入的雜質也多起來。所以這幾年,有少數火鍋店老闆選擇買新鮮牛膘回家自己煉油,沙坪壩二火鍋的老闆杜健是其中之一,他告訴我,要煉出更純正潤口的牛油,應該選擇牛後腿接近臀部的肥膘。牛油煉製極考功夫,煉得太老,會失去獨特的牛油香味,煉得太生,羶味又太濃,還會使火鍋鍋底產生很多泡沫。目前杜健家掌握這一技法的,是他媽媽。

一個老重慶人,走到火鍋店門口,就聞得出一家火鍋的成色,而習慣吃牛油鍋底的人,再吃其他鍋底,總會感到輕飄飄、空落落。也正因為牛油太“實”了,毗鄰的成都人也很難接受,因此成都火鍋鍋底普遍用清油,即菜籽油,再加各種香料製作而成,看起來也是紅豔豔一鍋,但味道截然不同,吃起來滿嘴植物香。那種香氣很容易往衣服上沾,這是很多火鍋店裡“火鍋味”的來源。

近40年才流行的重慶火鍋,為什麼能讓麻辣味飄遍中國?它在重慶人的味覺記憶佔據怎樣的位置?

批發市場裡,一名商販正在處理鴨腸,這是重慶火鍋行業銷量最大的食材之一

油碟與底湯的較量

回到重慶之前,就有人告訴我,蘸料也是觀察一家重慶老火鍋是否正宗的標準之一。在“二火鍋”的店裡排隊時,我和一位本地人聊天,談到這個話題,用了“味碟”一詞。結果反覆說了三遍,對方還是一頭霧水,直到我寫出來,他才恍然大悟,“你說油碟啊!”後來我才知道,對重慶人來說,蘸料並沒有調味的功能,所以他們沒有“味碟”的概念。

重慶老火鍋的標準蘸料是油碟,主要用芝麻油,有的店家會打好端上桌,還有的店直接擱一隻大桶,放在店門口,配水龍頭,讓顧客自己接,有些外地人反應不過來,還以為是茶水。除了麻油,有些店家也提供菜籽油,都是配少量蒜泥,起到降溫、爽滑、增香的作用。有的人為了降低辣度,會在油碟中加點醋,這是可以寬容的,但蠔油不行,蠔油起於成都,對重慶人來說太鮮了,回甜味重,很容易敗掉火鍋底湯的味道。一個說法是,更早的重慶火鍋湯底可以直接用來泡飯吃,現在沒人這麼幹了,但不用油碟,直接打幾勺湯擱在碗裡當蘸料的,依然大有人在,在這些人看來,需要蘸料調味的火鍋絕對是失敗的。

重慶人對麻辣口味的把握非常細微,甚至為了保留辣椒和花椒本身的香味,堅定地拒絕了任何香料。這當然是經過了反覆試探和選擇而淘煉出來的,重慶市飲食協會會長張正雄記得,改革開放初期,重慶火鍋的底料種用的是豆瓣,豆瓣含澱粉質,依附性強,食材容易入味,還有獨特的豆瓣風味,再加湯中含冰糖醪糟,所以當時的火鍋很醇厚,有回甜,算不得大麻大辣。但隨後,為了追求更極端的味覺體驗,重慶人拋棄了豆瓣,將主料變成了餈粑海椒。餈粑海椒指的是將鮮辣椒去蒂,淘洗乾淨,加入調味品如仔姜、蒜瓣舂碎成團,形似餈粑,其特點是清亮,燥辣,在張正雄看來,這是一種錯誤的食材表現形式。所以,隨後豆瓣又回到了火鍋底料中,如今,重慶老火鍋的底料,多會同時採用豆瓣和餈粑海椒,最終形成了兼顧大麻大辣與濃厚鮮香的基礎味型。

麻辣味道本身的強勢和侵略性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以為它們是粗暴單調的,並進而認為,可以輕易進入火鍋行業。這種錯覺對重慶以外的地區或許有效,在對味型本身要求不高的情況下,火鍋的確是最容易標準化的餐飲行業。小天鵝就是重慶最早進行全國加盟連鎖,並實現火鍋底料生產自動化的品牌,但其總經理劉清告訴我,自動化工廠和手工炒制的底料一定有差別,因為一個好的炒料師傅會根據環境的溫度和溼度調整炒制時間、火候、力度等,炒料設備還做不到如此智能。

近40年才流行的重慶火鍋,為什麼能讓麻辣味飄遍中國?它在重慶人的味覺記憶佔據怎樣的位置?

重慶食客們在防空洞改造的火鍋店裡吃火鍋

百家百味火鍋江湖

為了調出一鍋獨特的湯底,一個好的火鍋老闆需要對花椒海椒的特性瞭若指掌,二火鍋的老闆杜健舌頭靈,以前沒事就跑去市場裡嘗花椒,嘗辣椒。他告訴我,花椒相對簡單,最重要的是看是否有雜質,也就是黑籽去得是否乾淨,去得不乾淨的話,煮出來的湯容易發苦。相比之下,辣椒的作用和類型就極其豐富了,一鍋最平庸的重慶老火鍋湯底,起碼都需要三大類型的辣椒,一種主辣,一種提香,一種增色。而每一種不同類型的辣椒中,品種和品質又差異極大,組合全靠炒料師傅自己搭配,這就是為什麼有的火鍋看起來滿鍋飄辣椒,其實一點也不辣,而有的火鍋可以做到嘴裡辣,腸胃卻熨帖,不會鬧肚子。

在重慶市江津區的雙福國際農貿市場,批發辣椒的肖聰告訴我,他店裡批發的辣椒有將近20種,每年辣椒的出產量、品質和價格都不一樣,需要炒料師傅自己把關。肖聰見過的火鍋店客戶一茬又一茬,有些老闆一開始興沖沖的,買配料,研究味型,但很快就敗下陣來,倒向標準化生產的底料,再隨便配點不同特性的辣椒,潦潦草草端上桌,這種火鍋店往往都開不了多久。

那些能火起來的老火鍋店,口味一定是個性化的,比如杜健的二火鍋,屬於極麻極辣,年輕人很喜歡。我第一次去他家吃火鍋時,剛開始還只覺菜品軟滑很入味,但吃了10分鐘後,一口鴨血剛含進嘴裡,突刺刺的辣就在口腔裡爆炸開,痛得我幾乎囫圇就把那口鴨血吞了進去,隨即,汗水突如其來就從腦門上開始,雨滴般淋漓地掉下來,再也沒有止歇過。但仔細體會,腸胃裡又沒有過於熱辣的感覺,吃完的感覺是暢快。

杜健其實不到30歲,小時候家裡是開川菜館的,他覺得廚師做得不好,十幾歲就自己做菜給自己吃,後來也自己炒料煮火鍋,再後來乾脆自己開起火鍋店。店就在自己家這兒,沙坪壩已經倒閉的國營棉紡廠家屬區。一開始只是支起幾張桌子,有了回頭客,才慢慢往兩邊擴張,把周圍巷弄裡幾家居民房租下來,做到如今33張桌子的規模,每天在店門外架起大鍋,現炒現制底料和食材。和很多的重慶火鍋店一樣,他只做晚上這一頓,下午4點開始營業,白天的時間留出來健身、打球。

與杜健面向年輕人的極致麻辣不同,譚廷剛的“冠二火鍋”是更傳統的味型。我去採訪他那天,一個客人進店,遠遠就喊:“鴛鴦鍋,老味道加重一點!”聽聲音,譚廷剛就知道是熟客,也高聲回喊:“老味道你吃不慣嘛。”那邊喊:“帶外地客人嘗一下。”說完就隱沒在大堂裡面,譚廷剛再回:“那更吃不慣了。”說完也不等迴音,自顧自喊服務員,“給他們上一個鴛鴦鍋,老味道減輕一點。”

客人和譚廷剛口裡的老味道,指的是冠二火鍋店裡獨特的糊香味。糊辣是川菜中早就存在的一種固定味型,來源於辣椒段和花椒炒到臨變焦時會散發的一種味道,其代表菜品是宮保雞丁。譚廷剛以前學過川菜,他說解放前朝天門一帶飯館裡的毛血旺也是那種糊香。譚廷剛想做出這個味型,跟他的開店經歷有關,他十幾年前,他在成都開過火鍋店,一開始生意也極火爆,但因為沒有特色,競爭對手變多後,很快就做不下來了,只好關門。剛回到重慶東山再起的時候,他想做泡椒味,但發現已經被另一家火鍋店做了,只好轉而瞄準現在做的糊香,一是可以抓住五六十年代那批客人,二是想在血雨腥風的重慶火鍋江湖裡走出一條差異化路線。

實現糊香的祕訣是把辣椒炒到微微發焦,不焦就沒味,但太焦了又會發苦,所以發焦的程度還是要憑他的經驗定奪。這種味型譚廷剛也是從另一家火鍋店學來的,但做了一點改良,將南瓜子和葵花籽炒幹,磨成粉,提出香味,加入鍋底,和辣椒的焦香混合,做出來就剛剛好。對這一味型,譚廷剛挺得意,“全重慶可能也只有我這一家”。

在大眾點評網站上,冠二火鍋的評分並不算高,但他的客流穩定。採訪的時候,他給我指,哪幾桌是熟人,哪幾桌已經在他這兒吃了上十年。他正給我指的時候,一桌客人急忙忙跑過來說:“鍋裡回味太重了,甜嘶嘶的,怎麼回事?”譚廷剛趕緊讓服務員去加料,他說那是因為鴛鴦鍋加料時比例不一樣,服務員經驗不足,麻辣鍋那一邊醪糟和冰糖加多了,這種情況不能加水,只能加麻辣料,加生油,把甜味壓下去。

一個說法是,在重慶的火鍋市場上,所有火鍋的味道都能達到及格線,但及格線再往上,攀登就變得非常艱難了。除了不同的人口味不同,還有一些千奇百怪的狀況,比如前段時間,譚廷剛就發現自家家的鍋底會燒起白黃色的水沫來,而正常的水沫應該是黃紅色的,水開了就會消失。譚廷剛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好拉出七八口鍋,一樣一樣下材料,作對照實驗找問題,最後發現是新換的雞精不合適。這種微小的差異對口味有影響,但很小,並不是每一個客人都能發現,如果老闆自己還發現不了,那一鍋湯的生命也會慢慢枯萎掉。

重慶人選擇了火鍋,反過來,火鍋也在重新塑造重慶人的味覺體驗。張正雄說,渝派川菜過去以微辣為主,而火鍋卻屬於極辣的類型。80年代末,他在北京工作過一段時間,跟別人交流時,提到的川菜代表是魚香肉絲、麻婆豆腐、宮保雞丁、回鍋肉這幾種。但十幾年前,他再去北京,跟人交流時,川菜的代表已經變成了毛血旺、水煮魚、饞嘴蛙等地道江湖菜。同樣的麻辣濃厚,使得江湖菜和火鍋素有兄弟菜和姊妹菜之稱,根據張正雄的觀察,正是火鍋的崛起,重塑了重慶人的味覺體驗和記憶,也促進了江湖菜的普及和發展。

毛肚禮讚

重慶人吃火鍋不說吃,而說燙,燙火鍋一定要燙鮮毛肚。火鍋味重,重慶人對食材新鮮和本味的要求相對並不高,毛肚是罕見的反例。毛肚就是牛胃,牛是反芻動物,共有四個胃,分別是瘤胃、網胃、瓣胃和皺胃,其中瓣胃就是毛肚的學名,呈葉片狀,不分泌胃液,在牛身上的功用是吸收水分及草料被反芻過程中發酵產生的酸。

外地火鍋店裡通常出售的千層肚並不是鮮毛肚,而是牛肚經過高溫蒸壓後的加工產品,類似的還有發毛肚,也是用鹼水或帶有特定生物酶的液體浸泡,使其重新脹大的幹毛肚。涮燙時,千層肚和發毛肚都不縮水,且久煮不老,口感也足夠細膩爽脆,在外地廣受歡迎,但大多數重慶老火鍋的菜單上,根本找不到這兩樣食材。

重慶人的選擇是鮮毛肚,與千層肚和發毛肚比起來,鮮毛肚有獨特的牛胃鮮香,吃起來又脆又化渣。在目前的市場毛肚品種中,一個普遍的共識是,水牛毛肚品質好於黃牛毛肚,但水牛肉粗糙發酸,不好吃,不是肉牛品種,宰殺少,因此貨源緊缺。

水牛毛肚和黃牛毛肚顏色和形狀都差不多,區別只有三點,一是水牛毛肚上凸刺頂端尖利,黃牛毛肚上凸刺頂點則呈圓形,但無論水牛還是黃牛,凸刺長度都只有三四毫米長,如果經驗不豐富,根本難以辨別;二是水牛毛肚的胃壁更厚,這也是水牛毛肚吃起來更加飽滿Q彈的原因,但毛肚肉質薄厚跟牛本身的生長週期有關,並不只關乎品種;三是新鮮的水牛毛肚提起來有種衣領般的挺括,黃牛毛肚則像毛巾一樣綿軟。這幾條區別說起來頭頭是道,但真的應用起來就難了。在重慶做了幾十年毛肚生意的郭建平告訴我,實際上,在鮮貨市場,很多火鍋店老闆都分不清水牛毛肚和黃牛毛肚的區別。

就是分得清,能否拿到好的鮮毛肚仍然是未知數。鮮毛肚對時效的要求極高,毛肚工人需要在牛宰殺時,在最快的時間內,把牛肚裡把牛的腹腔中取出來,清理乾淨,微微晾乾,立刻用冰塊包裹封裝。牛的瓣胃實際極難處理,葉片狀的胃頁排列在球狀胃壁裡面,就像一從密密麻麻的海藻,還凹凸不平,裡面充滿了牛的半消化物。郭建平年輕時跟重慶市內屠宰場合作,都是以年為單位,包下屠宰場所有的毛肚,他的生意能做大,就是因為他處理牛肚迅速,最快可以三四分鐘就處理好一個瓣胃。如果不快的話,胃頁很容易就爛皮,肉刺那一層一搓就掉,只能用來做幹毛肚或者千層肚。有時候,牛被宰殺後,屠場工人如果不及時開腸破肚,毛肚的品質也會急速下降,幾分鐘的差異,毛肚的批發價格就可以差上2~3倍。

這幾年,郭建平把生意交給了女兒女婿打理,他自己每天開車到解放碑打麻將。他女兒告訴我,如今他們的毛肚最遠來自新疆,工人是他們自己從重慶派過去的,就在當地屠宰場工作,取完毛肚,處理,立刻通過航運發回重慶,最快的時候只需要4個小時。有時候,這些毛肚來到重慶鮮貨市場轉一圈後,又會回到出發城市,因為其他城市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人,可以像重慶人一樣把鮮毛肚處理得如此完美。事實上,如今全國火鍋採用的鮮毛肚大都來自重慶。重慶本地的火鍋店要求更高,經常會跟毛肚批發商交易後,直接到屠宰場取走整個胃瓣,取完放在店裡冷藏,中午客少,客人現點現撕,晚上客人多,才會提前一到兩個小時撕好,裝盤冷藏。這裡說的撕,指的是用手將毛肚從胃壁上撕下來。這也和以往不同,以往都是用刀切,連著胃壁一起裝盤,但胃壁和胃葉變脆的時間不同步,如今已被很多火鍋店拋棄了。

但對食客來說,一盤好的毛肚上桌,冒險才剛剛開始。很多外地客人都聽說過燙毛肚要“七上八下”的說法,張正雄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他告訴我,不同的人燙毛肚不一樣,有的人是上下翻飛,有的人是左右晃盪,還有的人覺得筷子夾在固定位置,影響毛肚均勻受熱,會用筷子頂著一片毛肚在鍋裡轉,靈活如跳蓋頭舞。老食客燙毛肚從來不靠時間,而是靠眼力,看到鍋裡的毛肚全部挺括起來,微微髮捲,蕩起來有彈性時,就不能再煮了。但說老實話,即使在重慶吃了8頓火鍋,聆聽了不同人的燙毛肚心得,我仍然不敢妄言瞭解了這門技能。

在重慶的火鍋食材裡,唯一能和毛肚相提並論的,只有鴨腸鵝腸。張正雄告訴我,鴨腸作為食材,民國時期就出現在重慶的火鍋裡面了,但當時主要採用熟燙,店家先將鴨腸煮好,端上桌,食客吃的時候在鍋裡涮一涮就行了。如今改為現燙,同樣是取鮮嫩爽脆的口感。

事實上,循著這一口感,重慶人將挖掘食材的本領發揮到極致,找到了眾多如黃喉、腰片、牛肝、豬牙根等堪稱刁鑽的食材。黃喉是動物的大動脈血管,又稱心管,民國時期就存在於重慶火鍋中,但多用牛黃喉,比豬黃喉厚,口感更好,但處理不好,也很容易變老,咬不動。張正雄告訴我,正因為黃喉難處理,過去看一個飯店裡廚師的水平,就看他黃喉做得如何。腰片和牛肝是相對大眾的食材,但極考刀工,切得越薄,燙出來越脆,因為腰片處理得好,重慶還有一家連鎖火鍋店將“大刀腰片”放進了店名。牙根是80年代以後才被加進火鍋的,牙根需要煮得久,口味也略怪異,但能長期躋身在各家老火鍋店的菜單上,仍然是因為爽脆。

絕大多數爽脆的食物都是不入味的,意思是底湯的味道只能附著在食材表面,這就需要幹碟上場了。幹碟其實就是一碟幹辣椒麵,配花椒麵和鹽、雞精味精等。其中幹辣椒一定是粗顆粒的,吃在嘴裡不光有辣味,還有脆感。幹碟可以用來配幾乎所有本身不入味的食材,尤其是腰片,但毛肚除外,因為幹碟會掩蓋到毛肚本身的香氣。

近40年才流行的重慶火鍋,為什麼能讓麻辣味飄遍中國?它在重慶人的味覺記憶佔據怎樣的位置?

重慶人愛吃九宮格,格格燙菜不同,自有章法

九宮格:秩序與自由

一個標準的重慶老火鍋應該有格子,九宮格。九宮格最早起源於拼桌,李劼人曾詳細記錄過民國時期的火鍋分格:“最初是一般挑擔零賣販子將水牛內臟買得……於擔頭置泥爐一具,爐上置分格的大洋鐵盆一隻,盆內翻煎倒滾煮著一種又辣又麻又鹹的滷汁,於是河邊的、橋頭的,一般賣勞力的朋友,和討得了幾文而欲肉食的乞丐等,便圍作擔子,受用起來。各人認定一格滷汁,且燙且吃,吃若干塊,算若干錢,既經濟,而又能增加熱量。”

在口述史《工商渝中》一書中也有同樣的記錄,書中一位名叫彭祥貞的老人回憶,民國時她和母親一起,在居住的窩棚外支起一張桌子賣火鍋,走平民路線。“一般早上到朝天門守菜船,菜船會把一些不好的菜扔在河邊,我們撿起來,將就在江邊洗乾淨就揹回來。切好的菜分成份,就在一個鍋頭煮,各夾各的菜吃,也沒得油碟,米飯隨便舀。”直到80年代火鍋第二次復興,不少重慶人依然有拼桌吃火鍋的經驗。

在拼桌的基礎上,早期的火鍋有食材之忌,葉綠素重和澱粉質高的食材都不可入鍋,因為葉綠素會讓湯水發黑,澱粉則容易沉澱粘鍋,粘鍋就糊,糊就發苦,都是壞湯壞水的食材。隨著底湯的一次性運用,食材之忌早就打破了,重慶火鍋對食材的包容性凸顯出來,因實用而生的火鍋格子不但沒有退場,反而發展出獨特的美食生命力,這來源於不同格子的底湯受熱面積不同,溫度不同,可燙煮的食物也不同。

在洪崖洞一樓的火鍋文化展廳裡,貼著一張九宮格火候圖,從中可看到,火候最旺的中心格是溫度最高的、那些口感爽脆的涮燙食材大多在這一格完成華麗蛻變;四角格溫度次之,一般用來煮十來分鐘才能下口的食材,比如麻辣牛肉、老肉片、肥腸、珺肝、土豆等;十字格鍋底受熱面積最小,幾乎全程不會沸騰,適合用來酣燙食物,如腦花、豆花、血旺都可以丟進這些格子裡,文火燜著,快離席時撈出,大快朵頤。

我最開始對重慶火鍋食材的理解僅來自涮燙,但譚廷剛告訴我,真正吃老火鍋的人,除了涮燙,還特別注重“煨”這一過程,只有文火慢煨的食材,才能充分吸收底湯汁味。因此重慶人本地人吃老火鍋,從來不點來歷不明的肥牛肥羊卷。相反,他們熱愛的是老肉片和麻辣牛肉。譚廷剛跟我解釋,老肉片也叫眉毛肉,來自豬的上肩胛,是豬在運動時常會用到的肌肉,重約五六斤,長約20釐米,橫切,中間有數條白色脂肪交錯,看來形如梅花,又叫梅花肉。老肉片一定要切得厚,5~10毫米最佳,放在四角格里,會越燜越嫩,鮮美可口。和老肉片強調特定部位不同,麻辣牛肉的重點是“麻辣”,切成塊狀的牛肉會事先醃好,密密匝匝裹一層辣椒麵,再丟進鍋裡燉。做得好的麻辣牛肉,起鍋時事先碼好的調味品不會掉,而是火鍋湯汁一起雙重刺激味蕾。

在重慶,沒有任何一家火鍋店敢稱自己的食材十全十美,但每一家總有自己的特色食材。譚廷剛比較得意的食材有兩樣,一是虎皮雞爪,二是純鴨血。虎皮雞爪的做法是,先煮,再炸,最後冷水泡,然後端上桌就可以丟進鍋裡煮了,靈感顯然來自粵菜的豉汁雞爪。純鴨血也是一道重慶火鍋的特色食材,外地的火鍋往往用鮮鴨血,所謂鮮鴨血其實是用鴨血勾兌出來的,煮出來有果凍感,嫩滑。純鴨血則是100%的鴨血先用水煮,然後撈起切塊備用,這樣的鴨血佈滿氣孔,在鍋裡煮不化,口感綿軟,飽含湯汁,和鮮鴨血的風味完全不同。

杜健在菜單上標出的推薦菜則是耙牛肉,耙的意思接近軟,一種接近入口即化的軟。這道食材是他從紅燒牛肉麵上得到的靈感,但他進行了改良,紅燒出的牛肉塊更大,接近半個拳頭,也更軟,燒好後端上桌,再在鍋裡十字格中燜煮十來分鐘,撈起來過一遍油碟,再送進嘴裡,堪稱濃墨重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