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婚姻 攝影 讀書 觀音 清朝 圖研所 2018-11-30

這種老照片再普通不過,中間被遮住臉的是一位家傭,她並不是照片裡的主角。這張老照片是香港攝影師唐景鋒在他的項目《顏姐》裡展示給觀者的,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老物件、新照片。打出生起,顏姐就在身邊照顧他。顏姐在唐家工作了37年, 77歲才退休。他們沒有血緣關係,感情卻勝似家人。

長大後的唐景鋒,偶然發現顏姐其實是中國最後一代自梳女,她不結婚生子,年輕時反抗包辦婚姻,從廣東老家來香港做傭人,一做就是60年。於是,帶著感恩的心情,他決定把顏姐的故事做成一個藝術項目。

這組作品也為唐景鋒摘得了今年老牌攝影節法國阿爾勒攝影節的“專家見面會獎”( WINNER OF PHOTO FOLIO REVIEW),該獎項由當年100多位全球攝影藝術界重量級策展人、批評家組成的專家見面會評選而出,獲獎者直接入選下一年阿爾勒攝影節官方展覽。唐景鋒作為首位中國攝影師獲得此獎項,他的作品《顏姐》也將於2019年阿爾勒攝影節官方主展中亮相。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唐景鋒: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髮齊眉 ,三梳兒孫滿地……”這段民歌選自《 自梳女出嫁前夕十梳歌之首三梳》。

回顧過去,女性在中國社會的地位低微,女兒在家不受歡迎,年紀輕輕就給配婚去了。較窮的家庭,更會強迫女兒出嫁,在夫家可能會過著“奴隸”般的生活,長年受盡煎熬。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大約在清初年間(約1640年代),中國南部的順德因絲綢貿易發達,部分女性變得經濟獨立。這些女性婚前會束長辯,象徵其能自立自主,她們通常也能參與決定自己結婚的對象。到十九世紀末,清廷衰落,社會動盪,這地區很多女性自發進行自梳儀式。

自梳儀式先是以桑葉沐浴,然後會由一名已自梳的姊妹替她們束髮。從那天起,她們只穿淺色短上衣,黑色長褲。她們立誓終身不嫁,對父母不再有責任。她們自由來去,自給自足。

作為早期女性主義者,自梳女百年歸老時不能回到故鄉,她們的親人沒有責任為其處理後事。於是,出現了很多姑婆屋,自梳女們住在一起,互相照應,結成一輩子的姊妹。二十世紀初,清朝滅亡,絲綢貿易一落千丈,很多自梳女失去工作,離開故鄉到東南亞謀生,當保姆和家傭。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我的拍攝對象是麥顏玉,一位八十七歲的老婆婆,她是我的“媽姐”(意指家庭女傭),她在我家工作接近四十年,家人稱她為“顏姐”。

她是中國南方鄉郊一個窮人家的長女,因為是女孩,所以沒有機會上學讀書,八歲已要肩負照顧三歲弟弟和幼妹的重擔。她十五歲時開始在桑田工作,但因為她的身形,被認為工作不得力,於是常常被辭退回家。她非常渴望能夠識字讀書,於是開始用自己賺的錢上學,但被她爸爸發現後,竟跟她說既然她有錢付學費,應該把弟弟們送到學校學習,而不是把錢浪費在自己身上。

二十歲左右,她開始面對將要嫁人的壓力,作為長女,弟弟得在她出嫁後才可娶妻生兒。由於不想被迫盲目結婚婚,她決定自梳,然後到香港工作當家傭。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開始她做了多份臨時工,之後的55年裡,顏姐只替我家與另一家,兩家人工作。在這期間,1950年代經歷饑荒時期,她用薪水養活了整個家族,並支付她外甥侄女們的學費,在家鄉給兄弟、阿姨、外甥蓋起了多間大屋,又出錢給幾個外甥做生意,其中一個做得有聲有色,現在已發展為一間超過350名員工的企業。儘管如此,顏姐的生活依然樸實如昔。十年前退休,她選擇一個人住在政府提供的房屋而不遷進姑婆屋,繼續貫徹她的自立自主。她一生為家人不停付出與犧牲,受到親友的尊敬和愛戴,而同樣由她照顧長大成人的孩子對她也敬愛有加。

勤勞、無私、獨立的麥顏玉,可以說正是最後一代的自梳女的代表。

我也是她照顧長大的孩子之一。我的這個拍攝項目結合了現有照片、老照片和其他物品,以混合媒材的形態呈現,來回溯麥顏玉的生命歷程。我想,麥顏玉的故事將會是探究歷代自梳女的一個案例,我希望能為歷來未受傳頌的英雌發聲,使其不至被遺忘或是無視。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能聊聊為什麼想要為大家講述關於顏姐的故事?

唐景鋒:她在我們家做了快40年的保姆,現在她88歲了,已經退休了快10年。我也快40歲了,是3個女兒的爸爸,但我還常常去看她。我們唐家姐弟四人,我是最小的兒子。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之一,除了親生奶奶和外婆之外的“第三個祖母”。從我記事起,就知道她在我們身邊,照顧我長大。她的存在變成特別自然的事情,似乎世界上就應該有這麼一個角色。

幾年前,她生病住院還做了手術,當時我才發覺一個我認識一生的人,其實我完全不知道她的歷史。所以就開始有這個想法將她的生命歷程做一個作品。

能跟大家分享下這組照片的故事背景嗎?

唐景鋒:顏姐是廣東中山鄉下一戶窮人家的長女, 20歲時因為不想被迫結婚,在觀音菩薩面前許願,成為自梳女,到香港做傭人,自己養活自己。

回顧過去,在中國一些時期,女性的社會地位低微,因此做自梳女不僅是與自己的家庭對抗,更是對那個時代的風俗進行反抗。一般從宣佈自梳開始女性就要斷絕親緣關係, 顏姐不同的地方,是她一直用她的薪水負擔她家裡人的生活, 小輩們的學費,給家鄉親人蓋新房,還出錢給幾個外甥做生意。

在拍攝這組作品時,你是如何尋找老照片,又按照哪些脈絡進行編輯、處理的?

唐景鋒:第一件事情,我想找到顏姐年輕時的照片。結果只找到8張,而且都是找工作用的登記照。我很吃驚一個88歲的女人一生竟然只有8張照片,於是這成了我的作品的第一部分。在這一部分中,我按顏姐的年齡順序做了很多空格,按照將幾歲拍的照片按位置填進去。

接著,我去母親那裡,找到家裡的老相冊,嘗試在裡面找顏姐。很多老照片裡都有顏姐,但她都在邊緣或角落,留下的是切了一半的側影,或是模模糊糊的背影。從來不是照片的主角,都是在照顧我們的時候,不小心入鏡。於是我去拍了很多顏姐現在的日用品和她的衣服,用顏姐的東西擋住老照片裡原本的主角,從而把角落裡的顏姐凸顯出來。

我還去了顏姐曾經工作過的幾個地方,將顏姐在這些地方工作服務的年數從“年”替換成“秒”,得到明暗有著明顯差異的街頭景觀照片,把與顏姐有關的空間和時光做了一個巧妙地聯結,並直觀地展示出來。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這組項目拍攝用了多久?在拍攝之前,你做了哪些設計?

唐景鋒:整個拍攝大概用了15個月, 其中花時間最多的是收集資料。其實,我認為研究背景和調查比較攝影更重要。首先,我瞭解了自梳女的歷史背景,然後又對顏姐做了多次訪問。

作品基本上也是按照時間順序講述的。首先她從小在老家的生活,然後過度到自梳的原因,接著她到香港工作,最後是她如何幫助老家家人。

例如50年代,內地鬧饑荒,但當時從香港帶大米去內地不合法,不能過海關,顏姐就在香港的餐館裡去搜集鍋巴,裝在大布袋帶回老家。如此連續運了10個月,救活了老家很多人 。

講述這個故事時, 我把鍋巴沾上墨水,拓印在宣紙上。以前,這種拓印工藝往往用在古代碑刻和摩崖上,為的是把原本上面的文字和圖像轉印下來,這既是信息的轉換,也是材料的轉換。而我則把不識字的顏姐對家人的關心,通過鍋巴“轉印”成屬於顏姐的“語言”和“文字”,這一個個墨團背後是顏姐對家人的愛。

拍攝親近的人,比拍攝陌生人,是更有難度還是會更好入手?

唐景鋒:我想最大的分別就是拍攝親近的人可以常常回去補充資料, 可以陸續修改作品,拍攝陌生人就比較困難。

當然有時候,我覺得顏姐可能也因為這個作品一直在反覆創作有些煩悶,但因為我有很多時間與她相處,所以這是作品成功的地方。

就體驗來說,這是我第二次拍攝親近的人,我的上一部作品是自己的尋根作品,拍攝了很多我父母的照片,這給我一個機會真正認識自己的家人,回憶共度過的時光。

最後關於顏姐,還有哪些故事想與讀者分享嗎?

唐景鋒:顏姐去年突然過世,我想說要珍惜身邊的家人和朋友, 不要被工作和其他不重要的東西困住,反而忽略身邊重要的人際關係。

唐景鋒:顏姐,最後一代自梳女

作者:朱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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