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文/王德威

婚姻 劉大任 文學 小說 臺灣 終南文苑 2018-12-01
我的父親母親 文/王德威

“人心裡可能真有些東西,連歷史都無法阻絕。”

劉大任的小說久違了。在新作《細雨霏霏》裡,劉大任寫出一則悼亡故事。母親逝世將近十年後,他回顧往事,懷念母親的音容笑貌,母親和父親不快樂的一生,還有六十年前一代外省人渡海來臺的種種悲歡離合。《細雨霏霏》的題材不算新鮮,劉大任的敘述簡約低調,其中卻包藏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細雨霏霏》必須和劉大任的《晚風習習》並讀,才能更體現作者感時傷逝的況味。《晚風習習》寫的是逝世不久的父親,以及他們那個充滿挑戰亂離的時代。父親的一生是個節節潰敗的故事。及至他退守臺灣,事業每況愈下。與此同時,作為人子的劉大任逐漸長成。他對父親的叛逆和疏離依稀有著父親年輕時代的影子,但中年回首,竟一樣有了徒然的感慨。

然而父與子之間畢竟有著血脈相連的關係。那不只是至親的倫理關係,也是男性本能的默契和矛盾。劉大任寫小學六年級和父親洗溫泉,第一次看見他的勃起,從而“以最原始的方式創造了我這個意念便化為本能的羞恥,固結在我的意識裡,開啟了我對他的叛逆”。這一切以父與子的返鄉之旅作為了結。彼時兩岸隔絕,父親的輾轉回鄉因此更有了些冒險意味。人生一瞬,世事如煙,望著跪倒在先人的墳堆間、號啕不已的父親,劉大任寫道:“我至今也不明白,是什麼力量讓我走向父親旁邊,屈膝跪下。一切發生得那麼快,那麼自然。”這一跪無關封建禮數,而是更邈遠的、對生命賡續的直下承擔。在那一刻,父親和兒子“彷彿是在現世以外超理性的非空白裡,會過一次面”。要經過多少吶喊與彷徨之後,劉方才瞭解“在理性的窮途末路與超理性的雷殛電閃間,有一個曖昧領域”。而父親以他顛簸的一生,引導劉大任進入這一曖昧領域。

在完成一位民國的父親的書寫後,將近二十年,劉大任以《細雨霏霏》為一位民國的母親作行狀。母親來自書香世家,因為種種原因下嫁不算門當戶對的父親。戰爭和流亡逐漸磨洗母親的風華和志氣,到了臺灣,她成為一個子女纏身、為柴米油鹽打算的小公務員妻子。這是對同床異夢的夫妻,但是再大的爭吵似乎還不能動搖家的根本。故事中的劉大任兄妹是在既敏感又懵懂的環境中成長。

《細雨霏霏》寫外省家庭初到臺灣的艱難以及與本省家庭的互動,平實細膩;寫作者少年成長的部分則顯得平板。劉大任的風格從來是老成的,也許並不適合描摹青春期以前的那個世界。唯其如此,他敘事的距離感反而意外襯出故事的重點:對孩子們而言,終其一生,母親是個不能也不願被理解的人。母親“不是個快樂的女人”;她甚至是個“不會哭的女人”。

母親何以不快樂?母親的抑鬱隱藏著更細膩的問題。劉大任娓娓訴說種種可能:也許是因為當年下嫁父親的委屈,也許是受夠了遷徙流離的痛苦,也許是生下原本不想要的小女兒,也許是父親與鄰居妻子外遇的結果,也許是父親肺病帶來的家庭危機。終於有一天母親崩潰,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即使如此,母親沒有眼淚。

當父親的困頓遭遇引導讀者歸納出一個說法,母親的歇斯底里症卻是那樣線索分陳,拒絕任何表面敘述的可能。由此引出的性別與敘事的差距,已經耐人尋味。但劉大任毋寧是藉此試探另一種想象、回顧歷史的方式。母親日後在宗教中找到救贖,但癥結並沒有解開——直到劉大任又寫出了一段返鄉探親的情節。

在兩篇分別關於父親、母親的小說裡,劉大任都以返鄉作為情節的轉折點。如果寫父親的返鄉是代表男性的宗法關係的完成,《細雨霏霏》所描寫的家族團圓之旅則指向更深一層的離散和創傷。這趟返鄉之行缺了一個要角——母親,理由是她不願意重回傷心地。當父親抱著一個生在大陸,一個生在臺灣的女兒大哭,“嗄啞蒼老,夾雜著喘氣乾咳,重複不停,就一句話:‘對不起你呀,對不起你呀……’”原應是小說的高潮。但故事並未就此打住,我們終於知道大陸女兒的父親其實另有其人。

《細雨霏霏》裡冷淡的夫妻生活原來埋藏了一段不可告人的祕辛。母親曾經出軌,因為她不甘心只做妻子做母親, 她要做女人。這是典型的《包法利夫人》故事了,但劉大任志不僅在此。如果母親曾經不貞,父親也曾有外遇,他們的婚姻何以竟維持下來?何以父親又如此不辭辛苦找尋母親的女兒,而且重逢之際如此真情流露?更重要的是,作為人子,他要怎樣地面對他的父親母親?

在劉大任的筆下,晚年的父親很是不堪,他在理髮廳按摩解決性慾需要,成為笑柄,而母親結紮了輸卵管,並多年為風疹塊所苦。禁錮的慾望,被結紮了的本能;劉大任筆下的父親和母親在倫理角色背後,掙扎作為一個男人和女人。當他們的痛苦內化成為病,為怨懟,為歇斯底里時,任何的事情似乎都顯得無關緊要了。

然而劉的筆鋒一轉,他真正要叩問的是,在歷史的虛無和混亂之後,在慾望的廢墟間,是否還有些東西留得下來?痛哭擁抱妻子私生女的父親,豈不比痛哭在故鄉墳場中的父親,更來得震撼?陡然之間,他晚年猥瑣的形象開始熠熠發光。而不願見到女兒的母親在病危之際,終於在其他子女的安排下,在臺灣見到女兒。她最後的期望是,“把爸爸的那張(遺照)照片帶來”。這又意味什麼樣的罪與贖?父親與母親一輩子不投緣,卻有道是無情更有情的擔待,也有愛屋及烏的義氣。

“在理性的窮途末路與超理性的雷殛電閃間,有一個曖昧領域。”劉大任曾藉著悼念父親,試圖涉足那個曖昧的領域。二十年之後,藉著悼念母親,他更進一步進入那個領域。他必須對他父親母親那一代做出更私密,也更包容的觀察。即使少了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凌厲,但是創痛仍然在那裡。俱往矣,父親和母親那輩人,他們的歡樂,他們的憂傷。他學會了尊重那個“曖昧的領域”。而從當劉大任自己也漸漸老去,他的風格依然冷冽,但你也感覺得到一股深情依然在他字裡行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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