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功與名的大俠，未必是江湖豪俠，也可能是個公務員

本文作者：阿代、綠流

花中櫻花盛，人中武士尊。日本人喜愛櫻花，可這種花雖然盛開時絢爛多姿，但花期很短暫，不幾天就凋零枯萎，令人哀傷。

已經古稀之年的導演山田洋次有很好的鏡頭感，敘事風格緩慢。褪去浮躁，他把自己僅有的那些情感累積起來，以不急不徐的口吻平和地訴說。有這樣一部電影，沉著，穩健，毫無功利。

《黃昏清兵衛》原著作者藤澤周平是日本的武俠小說大師，有的宣傳稱之為日本的金庸，這樣說既對不起金庸，也對不起藤澤周平。金庸的武俠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俠客們風流瀟灑，而藤澤周平的小說主人公多為下層武士，生活平淡無味，甚至貧窮困窘，他們和普通人差別不大，只是出手之時，那一劍的風流，絢爛後歸於平淡。金庸是烈酒，豪氣干雲，藤澤是清酒，沖淡綿長，他的小說被讀者稱為“公務員武俠”。

這些武士平時都安安靜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為瑣碎小事所苦惱，連愛情也沒有那麼蕩氣迴腸，像一壺清茶後的餘味。

這樣的武俠小說，拍成電影，只能是文藝片了。舒緩的節奏，一幅幅日常生活的畫面，粗茶淡飯碎碎念，似乎永遠也不會有刀光劍影。

《黃昏清兵衛》的背景是幕府末年的海阪藩，真田廣之飾演下層武士清兵衛，出場時總是顏色憔悴形容枯槁。這不就是生活中的你我他嗎——被生活折磨的弱勢人群。他是個老實的好人，妻子肺癆早逝，母親老年痴呆，兩個女兒年幼。為了照顧家人，他下班後從不和同事去喝酒，而是直接回家。看著他乏力且無生趣，同事戲稱為“黃昏的清兵衛”。

外在邋里邋遢也就罷了，性靈上還荒腔走板。打零工掙錢補貼家用被同行鄙夷，長輩介紹對象相親還直接拒絕。他甚至放出話，武士身份不想要了，不如當個農民去種地。明治維新之前，在日本當農民，毫無身價，命如草芥。

不容易的是，清兵衛這個被生活折騰命運欺騙一次又一次的落魄武士，簞食瓢飲，偏偏活出了老莊的境界。砍柴種地編蟲籠，忽略生計壓力來看，倒也平淡踏實。

宮澤理惠飾演的朋江是清兵衛青梅竹馬的女孩子，她同丈夫離婚後，常到清兵衛家幫忙。前夫前來糾纏，被清兵衛用木棍擊敗。鄉下小地方，事情很快傳開，但也因為是鄉下，同事們也就是有點談資罷了，清兵衛的日子還是照常過。

像清兵衛這樣的顧家好男人，和朋江情投意合，但當朋江的哥哥說親時，他卻拒絕了，因為不想朋江跟著他吃苦，因為朋江的家境比較好，嫁給他，生活質量會下降。而前妻曾經抱怨過他窮，這也使他擔心朋江有類似想法。從此以後，朋江再也沒來過清兵衛家。

東方的愛情真是含蓄，愛你在心但不說破。另一部改編自藤澤周平小說的電影《蟬時雨》也是這樣，青梅竹馬的小男孩與小女孩，因生活所迫而分開，男子貧困，女子嫁入豪門做了小妾，兩人成年後再度相見，綠葉成蔭子滿枝，然而情愫仍在。女子因夫家捲入政治鬥爭，身為武士的男子護佑到底，說不出口的愛，全在凌厲的劍氣中用行動表示了出來。

《蟬時雨》的場景相對比較清淡，對自然風光的表現較多，花是田間壩上的櫻花，人是窮困失意的武士，但仍然有醇酒般回味悠長的一生呢。蟬噪如雨傾盆下，日月走馬寂無聲。男孩子成長為男人，一腔深情，依然初心。

《黃昏清兵衛》則展現了更多的時代背景，更有人間煙火。雖說清兵衛努力活得低調，但畢竟還是逃不過樹大招風的命運。清兵衛武藝高強的名聲傳到藩主耳中後，藩主命他前去處決一名反叛武士。看來啊就算他拿定了主意要隱於亂世，生活也總有辦法來逼迫人，他不得不做那些想要逃避的事情。清兵衛想繼續拒絕，說“照顧老母，撫養幼女，我已無用劍之心”。可藩主之命就是需要去舉劍殺人，且要殺的還是高手，十有八九有去無回。可清兵衛說了不算。他無路可退。

我們看清兵衛，其實看的是自己。生活逼著清兵衛，同樣逼著你和我。清兵衛不得已只好領命，做好了必死的覺悟。

如果戰死，家人會有藩主善後，但是朋江呢？武士無畏，但並非沒有牽掛，平時深藏心中的話語，在面對死亡的時候總想著要說出來，免得留下遺憾。

他請朋江來到家中，請她給自己理髮、整理衣物。這些本該是妻子為丈夫做的事。沒有背景音樂，沒有眼淚和纏綿。他緩緩述說著小時候，彷彿一切觸手可及般，然後終於表明心跡：迎娶你，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清兵衛本想著決鬥勝利歸來後要娶朋江，但朋江已經答應另一門親事。還是沒有眼淚，她和他都毫不煽情的頹喪下來。命運的玩笑從來不給人喘息的機會，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清兵衛走後，朋江仍然常到他家裡幫忙照顧老母幼女。與此同時，清兵衛和對手開始了一場促膝長談，刺殺對象餘吾善右衛門，本來是個高級武士，劍術高超、地位不俗，卻因為主人倒臺被牽連必死。此人也曾窮困潦倒，以至於妻子和女兒都死於癆病，他為主盡忠，到頭來仍免不了被人魚肉。這是那個時代標準的武士，但結局依然悲慘。

清兵衛與右衛門，都逃不離武士末路的悲哀。兩名武士只是上層鬥爭的棋子而已，而上面的那些大人，也不過是歷史中的滄海一粟。已經是明治時期了，武士的時代馬上就要過去，如黃昏的落日餘暉。時代已經不需要武士，而武士卻還要為無謂的爭鬥而犧牲。

小民命如螻蟻，持劍的英雄也敵不過熱兵器的炮火，他們終會消逝。但值得寬慰的是，他們好好生活過，被人愛過，也愛過別人，留下溫暖的記憶，這就夠了吧。

因此，櫻花盛放的春天裡，我們站在花樹下，不要替它們的即將凋落而惋惜，而應該保持心底的明媚。生而為人的意義，並不是寄託於永恆，而在於世事無常。我們切莫因死之殘酷，便籠統地迴避生之欣悅。壓抑與不公平隨時都會來臨，我們可以心煩一時，但不要從此黯淡。

自古對於成功的定義，使人們被所謂社會價值取向挾持，失去自我，終日奔波勞碌。其實真正的幸福正是淺淡的生活，心靈的無愧和富足。就像清兵衛那樣不求功名、安貧樂道，哪怕只安享了三年的幸福，也是完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