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為何魯迅和王國維如此評價《紅樓夢》?

1《紅樓夢》究竟要說什麼?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紅樓夢》究竟要說什麼?至今仍是一個迷。

研究和評論《紅樓夢》的文字超過了原著不知幾千幾萬倍,各方面的細枝末節都鑽研到了,但是,最基本的問題——作者究竟想要告訴我們什麼?何為主旨?卻始終理不出個頭緒。就像魯迅先生說的:“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閨祕事。”(《<絳洞花主>小引》,1927年)。這段文字常常被認為是評論《紅樓夢》的點睛之筆,其實,魯迅的這段話並不是在評論《紅樓夢》,而是在說紅學的混亂和無奈。

《紅樓夢》很容易被看作是一部言情小說,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情是中國最經典的愛情故事。但是,細讀《紅樓夢》就不難發現,除了男女之愛,小說中還有太多與愛情無關的東西,如果說《紅樓夢》的主題是愛情,那麼,整部小說差不多一半的內容可以刪去,至少很多人物和情節無須如此豐富、細緻。

所以,紅學家們大多認同《紅樓夢》在言情之外還有一個更高的主題,通常認為,《紅樓夢》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反封建的思想意圖。可是,《紅樓夢》寫的是一箇舊社會貴族家族的悲劇故事,對貴族階級深深同情,賈寶玉雖然有一點叛逆,但對貴族家族仍然十分依戀,他最終出家,更不是一個革命者的表現。顯然,如果《紅樓夢》是要表達早期的民主思想和反封建的政治主題,在現代人看來並不令人滿意。

其實在《紅樓夢》的第一回,作者已經明確表達小說無關“善政”、“毫不干涉時世”。所謂“反封建”,恐怕只是現代人仍然無力解讀《紅樓夢》,故而硬貼上去的一個看似宏大的標籤。問題是,對於喜歡《紅樓夢》的人來說,如果沒有這個宏大的標籤,又該如何解讀和定位這部久負盛名的文學鉅著?

2 中國有偉大的悲劇藝術,但是多數人不喜歡。

錢鍾書在《中國古代戲曲中的悲劇》中說“戲劇藝術的最高形式當然是悲劇,然則正是在悲劇方面,我國古代並沒有一位成功的劇作家。”

中國人大多不喜歡和不願意接受藝術中的悲劇結局。中國古代戲劇,比如《竇娥冤》、《趙氏孤兒》等悲劇故事,儘管其中呈現了惡人當道、善者含冤受害的情節,讓人看到社會黑暗,對受害者同情,有悲劇的感染力,而故事的結局,通常是惡人受到懲處、受害者沉冤昭雪,最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似乎只有這樣的結局才是圓滿的、令人滿意的。

為了表達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世界觀,在我們的悲劇故事中,通常會有明確的“好人”與“壞人”之分,最終正義戰勝邪惡,“好人”受到頌揚,流芳百世,“壞人”受到懲處,遺臭萬年。

我們的藝術通常把悲劇的起因歸罪於明確的“壞人”,因而極少把人的悲劇命運作為主題。這裡說的“悲劇命運”與宿命論無關,是指因為人類自私的本性而導致的社會悲劇,是世俗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無法逃避的不幸命運。

叔本華將人類的悲劇分為三類,一是因為意外的事故導致的悲劇;二是因為少數惡人的罪孽造成的悲劇;三是普通人在社會關係中相互作用而導致的悲劇。人的悲劇命運所指的就是這第三種悲劇,這種悲劇不是由專門的惡人造成的,也不是意外的事故導致的,是在所有普通人共同組成的社會關係中,人與人相互爭鬥、弱肉強食的結果。

在中國的戲劇和文學中,能夠揭示人類悲劇命運的作品很少,而《紅樓夢》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1904年)中用叔本華的學說論述了《紅樓夢》的悲劇藝術思想:“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

王國維稱《紅樓夢》的悲劇是“徹頭徹尾之悲劇”,是“悲劇中之悲劇”。與《竇娥冤》那樣的悲劇藝術不同,《紅樓夢》揭示人類的悲劇命運,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所有人的悲劇。

《紅樓夢》寫富貴人的悲慘,賈寶玉經歷了愛情的悲劇(與林黛玉)、婚姻的悲劇(與薛寶釵)和家族敗亡的悲劇,這是他的悲劇人生。千紅一哭,萬豔同悲,金陵十二釵在太虛幻境中都被收入了“薄命司”,最終也都是悲劇的結局。在“仕途經濟”的爭鬥中,四大家族中的每一個人都不能倖免於難,無論主子還是奴僕,都在這個悲劇之中受苦受難。

其二,悲劇的輪迴。

“榮辱自古周而復始”,“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每一個人出生時,都是純真的生命,長大之後進入世俗社會,就會被仕途經濟的漩渦吞噬。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年少時的性情與賈寶玉沒有多大差別,年長之後就變了,為了延續家族的榮華富貴,逼迫兒子走仕途經濟之路,差一點把寶玉打死。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原先與大觀園裡的少女們沒什麼兩樣,後來卻怕寶玉被“勾引壞了”,抄檢了大觀園,逼死了晴雯和金釧。大觀園裡的少女們原本純潔無暇,是“極尊貴,極清淨的”,一旦進入世俗社會就變了樣,就像寶玉說的,未出嫁的時候是顆“無價之寶珠”,出嫁後就成了“死珠”,老了“竟是魚眼睛了”。汙濁的世界有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力量,讓人無法保持純潔和善良。這是《紅樓夢》展現的悲劇輪迴。

其三,悲劇的根源是人性。

《紅樓夢》裡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造成《紅樓夢》悲劇的原因是仕途經濟的等級秩序,這種等級秩序不是少數專門的“壞人”造成的,而是整個社會的權力結構,是所有人共同接受、共同參與的結果。仕途經濟的等級秩序吞噬了所有人,誰都無法逃避,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既被別人推動著,也推動著別人,最終一起陷入弱肉強食的悲劇。故而每個人都是悲劇的受害者,同時也都是悲劇的製造者。

人類無法從仕途經濟的弱肉強食中解脫出來,現在的孩子仍然要像賈寶玉那樣被迫去讀書考試追逐榮華富貴,現在的父母仍然要像賈政和王夫人那樣逼迫自己的孩子去做“人上人”,《紅樓夢》的悲劇仍然還在現代世界中輪迴。悲劇源自於人性,這是人類社會的根本問題。看清人類的本性,擺脫悲劇的輪迴,是人類文明永恆的命題。

《紅樓夢》要說的,是這個永恆的大命題。所以《紅樓夢》不是一部反封建的政治書,其中的人物沒有明確的“正面”和“反面”之分,沒有明確的階級立場,不能用階級鬥爭的標籤來區分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

就像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1924年)中說的:“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的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但是反對者卻很多,以為將給青年以不好的影響。”

我們對《紅樓夢》的評價,通常是稱讚作者妙筆生花,對其思想價值,則有諸多懷疑。但是在魯迅看來,《紅樓夢》的價值更在於其思想,認為《紅樓夢》將“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而對於《紅樓夢》的文詞優美,他認為“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人文思想是文學作品的靈魂,刻畫複雜的人性,揭示人類的悲劇命運,這是《紅樓夢》的思想深度。而好的作品也需要好的讀者,魯迅能看到《紅樓夢》的思想價值,是因為他也看到了人類的悲劇命運,這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比如,他寫少年閏土的青春活力,中年閏土變成他父輩一樣辛苦麻木,而他的孩子水生“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寫的是中國社會一代代人的悲劇輪迴。《狂人日記》中“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寫的是所有人的悲劇,吃人的人也被人吃,人人都是悲劇的受害者,也都是悲劇的製造者。

但是,這樣的文學作品,沒有經歷過人生磨難和社會悲劇的人很難讀懂。

3 “宇宙之大著述”,入世之深,出世之遠。

很多人不喜歡《紅樓夢》,除了不理解悲劇藝術,認為悲劇的結局是一種悲觀消極的“負能量”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無法接受《紅樓夢》裡的宗教思想。

如《紅樓夢》裡說的“假作真時真如假”,中國人大多沒有真正的宗教信仰,常常把鬼神迷信當作宗教信仰,於是又把宗教一概視為迷信,認為宗教完全與科學背道而馳。

愛因斯坦說:“一切宗教、藝術和科學都是同一顆樹上的不同分支。……我們較為古老的大學都是從教會學校發展而來的,這絕非偶然。”(《道德的衰敗》,1937年)。對宗教的誤解和偏見,讓我們無法理解西方科學的本源,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傳統文化。

《紅樓夢》是儒、釋、道文化的產物,儒家追求入世功業,佛家和道家追求出世解脫。《紅樓夢》故事的主線是賈寶玉從入世(銜玉而生)到出世(出家為僧),最終以情悟道的生命歷程。《紅樓夢》的思想境界,可以用“入世之深,出世之遠”八字概括。

《紅樓夢》揭示人類的悲劇命運,作者熟知社會、深知人性,人物的刻畫,世態的描繪,無不生動、真切、入木三分,這是入世之深。而更高的境界,在其出世之遠,在於藉助佛家和道家思想,表達生命的覺悟,這是《紅樓夢》的主旨。

世俗中人很難理解佛家和道家思想的真義,悟道是難以言說的(“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故而圍繞這一主旨,作者在人物和情節上都作了精心設計,主要是運用真與假的對比。

《紅樓夢》裡有很多佛家和道家的人物形象,但是大多不是真正的求道者。如張道士、馬道婆、淨虛老尼和終日煉丹求仙的賈敬等等,都是追逐世俗的榮華富貴和長生不老,甚至利用權貴謀財害命。面對這些穿著僧衣、道袍整日拜佛唸經的假僧假道,即使是賈母、王熙鳳這樣“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人,也不免要上當受騙,而賈寶玉能看清他們的真面目,因此常常“毀僧謗道”。可是這個“毀僧謗道”的賈寶玉,反而最終出離塵世,成了真正的出家人。這是真求道與假求道的對比。

除了警幻仙子、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幾位神仙的度脫,金陵十二釵的不幸命運讓賈寶玉看清了世間真相,她們也是賈寶玉覺悟道路上的引路人。而薛寶釵的“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林黛玉的“情情”(對有情者有情)、和賈寶玉的“情不情”(對無情者也有情),是《紅樓夢》大旨談情、表達以情悟道主旨的又一組對比。

此外,賈寶玉的“情不情”與妙玉的“空未空”(“雲空未必空”),是更深層次的一組對比。對劉姥姥這樣在世俗社會掙扎的人,三玉(寶玉、黛玉和妙玉)的態度各不相同,寶玉能體諒,黛玉卻不喜懷,妙玉則完全不能容忍。妙玉雖然出家,遠離世俗,但執著於清高,未得真解脫,還是“僧不僧,俗不俗”。

最深層次的一組對比是甄寶玉、賈寶玉和通靈寶玉。賈寶玉銜玉而生,因此起名叫“寶玉”,這個“寶玉”有雙重含義。在世人眼裡,玉是榮華富貴的象徵,所以賈府上下都看作“命根子”保護。而賈寶玉不貪圖榮華富貴,所以見了林黛玉就摔玉,就是要擺脫榮華富貴慾望的束縛。第22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玉聽了寶釵講的曲文,以為自己悟了,可是當黛玉問他:“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寶玉不知何為“寶玉”,是榮華富貴的“寶玉”?還是至貴、至堅的“寶玉”?賈寶玉自己也不知道。寶玉不知道何為“寶玉”,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不知道何為真我。“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賈寶玉的一生,多是在真我與假我、無我與有我之間徘徊。賈寶玉與甄寶玉若即若離,甄寶玉若隱若現,到底誰是“真寶玉”?誰是“假寶玉”?

認識真我,是人類精神的終極目標。《紅樓夢》用多層次的真假對比,描述賈寶玉認識真我的艱難歷程,這樣深層次的精神探索,在文學作品中是很少見的,這是《紅樓夢》的出世之遠。

《紅樓夢》不停留於入世,其創作意圖並非揭露歷史和批評時政,因此不同於一般的言情小說、政治小說和歷史小說。如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說的:“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

王國維稱讚《紅樓夢》是“宇宙之大著述”。藝術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文學作品能達到入世之深的已是不多,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如《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等,揭示人性和社會真相,各有深度,就入世之深而言,不亞於《紅樓夢》,若論出世之遠,則《紅樓夢》更勝一籌。

"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