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辜負他,唯有她不曾,一直不曾。阿姐,等我來帶你回家。

鳳凰 慕容垂 笛子 不完美媽媽 音樂 白首書屋 2019-04-08

【1】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天父皇抱他回來的樣子。

那是在我極小的時候,那時細雨溼漉漉地打在傘面上,父皇穿著黑斗篷,將他抱回來,眉目之間有倦色,卻盯著我,一字字說得分明:“清河,以後他就是你弟弟。”

我怔了怔,低下頭去瞧那小小的男童,那是個生得極美麗的孩子,容顏稚嫩中卻不掩五官精緻,眉間一顆硃砂痣,極其華豔的模樣,生得竟與我有三分相像。我霍地抬起頭來,父皇對我點了點頭:“他姓慕容,單字諱衝。”

【2】

那是極其遠久的事情了,遠久到我幾乎忘了有這樣一個弟弟,偶爾能聽到他的傳聞,但我獨居深宮,卻是從沒有見過他。

出門去御花園習一支新曲,正是九月,石蒜花開得灼灼,如血色般帶了點悽然,足尖微點,微風寂寥,略有惆悵地對婢子道:“卻少了《桃花犯》。這一支舞蹈,必要有《桃花犯》來和才是好的。”

話音未落,卻有枝葉窸窣聲音,霍然回首,只見小小少年分花拂柳前來。容貌似玉砌,粉雕玉琢的一個孩童,美到似乎要驚豔整個王朝。我分辨出他眉間的硃砂痣,小小地喚了一聲他的小字:“鳳皇。”

慕容衝小字諱鳳皇,燕朝再無一人如他襯得起這般名諱。我默默地告訴自己,這是中山王,我的親弟弟,出生後兩個月即冊封為王,不到十歲的年華即又冊為了大司馬,高高睥睨了整個王朝,父王對他極是寵愛,日必親為扶掖。

位及龍鳳,所向披靡。這才是慕容衝該有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理應被忘記,我那個唯一的親弟弟出生不久後便死去,這個少年,我做到的只能是敬他遠他。然而在這樣的豔色之前,所有的思緒都中斷了,後退一步,他俯身道:“皇姐。”

花瓣從腳底下滾過,我點了點頭,疏離地與他說了幾句話,他告辭離去。我只覺得冷汗淋淋而下,從頭髮上摘下的簪子落在了地上,啪地摔成了兩截。

又有兩個人打開了杏花梢走來,前面的那人風姿瀟灑,正是慕容垂,忙福身行禮:“五皇叔。”而身後那人相貌英俊,雖然沒有慕容衝的風華,卻也別有一種男子的英挺。他目光深邃,走上來,我不由得一驚,後退一步,他將那兩截簪子拾起來,遞給我。

他笑了笑:“姑娘怎麼這麼不小心?”

慕容垂大笑:“這是清河公主。”

那人猛地看向我,目光深不可測,我坦蕩地迎向他的目光。

良久,他才笑了笑:“是我糊塗了。”隨後後撤一步,躬身,“清河公主。”

我微微頷首,將簪子籠入袖中,轉身走去,步履生風。那男子眼神讓人甚是不悅,如此帝王之風,不知皇叔為何會將他帶來。

行至一處小湖方才駐足,我深深地呼一口氣,秋風蕭瑟,淡淡的笛聲赫然響起,聲音清亮,驀然回首,只見小小少年坐在白石之上,睫毛微垂,容顏姣好如畫。

我頓了頓,道:“你怎麼在這裡?”

他笑了笑:“本來是走遠了的,聽到聲響又回來看了看,見皇姐無事,便在一旁吹笛子了。”又頓了頓,蹙眉,“只沒想到這樣難。”

我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大燕朝皇子弓馬嫻熟,慕容衝更是八歲便承了車騎將軍之位,但這樂曲,終是不善。我伸手拿過笛子,手指摁上孔洞。

笛音破曉而起,驚了幾隻雀鳥撲稜著翅膀飛向天空,婉轉清亮。一曲完畢,他看著我,琉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我不禁微微紅了臉:“別這樣看著我,這個我是自小習得,你能吹出聲來,已經是很好了。”

他微笑,眼角彎彎:“我在想,皇姐真好看。”

我臉上猛地一燒,低聲道:“你怎麼這樣討厭,說出這樣輕薄的話。”

慕容衝也低聲道:“我說這樣的話,自然是真心的,皇姐自然是真生得極好看。”

從那以後,他和我越發親近了起來,偶爾也會來我宮中小坐一會兒,讀著書便睡過去,桂花落了一身。一起共同赴宮宴,出現之時,吸氣之聲連連,他微笑側頭與我說話,硃砂妖嬈,豔光四射。

我在宮宴上又見到了那個人。

他還是與慕容垂坐在一起,兩個人說著話,只在我出現的時候,他抬眼向我看來,微微一笑,復又將目光移到鳳皇身上,同樣眸子裡閃過一絲驚豔,卻又不同於初次見我時的目光深邃,有點迷惑地支了頜。

皇上突然笑了,不知怎的將話題引到了我身上:“清河都已經十四歲了,長成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這話說得含蓄,我卻已經曉得其中的意味。

鳳皇臉色卻一變,朗朗大笑起來:“皇姐這樣貌美,朝中哪裡有人配得上。阿幹捨得,我可不捨得將皇姐嫁給一個凡夫俗子,白白地被埋沒了。”

那個人卻也笑道:“中山王姐弟情深,當真是十分好的,只不過若耽誤了清河公主終身大事,公主怕是不依。”

我抬眼,也微笑,伸手握住鳳皇的手:“本宮並沒有什麼心上人,朝中出色的臣子,哪裡有比得過鳳皇的。”

這話題匆匆帶過,那個人向身後侍臣吩咐了幾句,便有人向我呈上一根碧玉簪:“還請清河公主不要嫌棄。”

怎麼會嫌棄?這樣的水色雕工,也算得上是絕世珍品,席上那人目光銳利地看來,我只得收下,倉促地笑了笑:“請替本宮謝謝你家主子。”手指攥著那根碧玉簪子,有點迷茫地站起身來。

夜涼如風,有人同樣走出來,眉目英挺,比起鳳皇來自是遠遠不及,然而那份銳利卻是鳳皇所沒有的,我低聲問:“你這是何意?”

他輕輕地笑起來:“我們中原有一個詞,叫做一見鍾情。公主飽讀詩書,應該曉得。”他伸手撫上我的髮髻,“總會讓你心甘情願地戴上它的。”

我後撤一步,沒有說話,折身回席,鳳皇在一旁獨自飲酒,我奪下他的酒杯,正要說話,突然,慕容垂起身,向皇帝躬身行禮:“陛下,臣請出徵。”

天下人都辜負他,唯有她不曾,一直不曾。阿姐,等我來帶你回家。

【3】

此後的日子像是一場夢境,措手不及地擊破了這個奄奄一息的朝代。 慕容垂突然叛變,苻堅帶領秦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了大燕城池。朝中有才幹的大臣此時俱不在帝都,留在帝都的也不過是一個鳳皇,待其他人回來時,已經回天乏術。

大燕朝就此滅亡。

慕容衝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場廝殺血流成河,皇朝更替,已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我被反縛住了雙手,作為戰利品送進大秦宮,肩膀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心裡氤氳的俱是絕望。

我低垂著頭,聽著身旁宮人的調笑:“傳聞北燕清河公主貌美,果然不假,今日一見當真是我見猶憐,只不過這樣的姿色,還不是淪為了這樣的下場。”

幾滴淚滴在厚厚的地毯上,轉眼不見蹤跡,有誰撫上我的髮髻,聲音渾厚,帶著笑意:“怎麼沒戴著我送你的簪子?”

我霍然抬起頭來。

苻堅!

原來他便是苻堅,慕容垂的叛變果然是一早就預謀好的!

他正笑吟吟地看著我。我撲上去,正想狠狠咬住他的皮肉,他已經淡淡地道:“北燕皇室遺孤,以及你的同胞親弟弟慕容衝的命,還握在我的手裡。”

我死死地盯著他,他舒適地靠上身後的大床,拍了拍,輕柔地喚著我:“清河,過來。”

那是我此生再也不想回憶的夢魘,皮肉撕扯間,絕望令整個身體都羞恥如狂,手臂無力地垂在一旁,如玉色僵直欲死,一切都活色生香,我覺得我像是一塊毯子,被翻來覆去地折騰。頭埋在枕裡,從身到心都散發著涼意。

晨光如上好的釉色,薄薄地鋪了一地,我一動不動。那人滿意地爬起來,喚了宮人服侍,鼻息慵懶:“讓你弟弟進宮來照顧你,如何?”

能如何?讓他看到自己的皇姐被人如此凌辱,看到亡國後艱辛的一切,看到我最不想為人所知的羞恥?我低低地笑起來,但是如果他不進宮,在外面恐怕受到的欺辱更加慘烈,亡國後會受到怎樣的待遇我心知肚明。他那樣的心性,怎麼受得住?

我聽見自己極漠然地回答道:“謝主隆恩。”

我再次見到他。一切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踏過長信宮道百里紅蓮,衣帶當風,容顏如玉。我穿著鵝黃宮裝,靜靜侍立,像是等了極漫長的年華。

他終於撫上我的臉頰,手指冰冷地得:“皇姐,你的臉怎麼這樣蒼白?”

他十二歲便被接到宮中,然而經年累月,我卻只在這年復能見到他,這幾年度日如年,我被鎖在宮中,幾乎淪為一人禁臠。我終於忍不住撲入他的懷中,他身量躥高許多,容顏更是勝過年少時百倍,這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將頭抵在他的肩上,終於忍不住極小聲地哭了出來。

慕容衝渾身一震,緊緊地將我箍在懷中,聲音帶著壓抑的暴怒:“皇姐,他對你做了什麼?他對你做了什麼?”

我猛烈地搖頭,哭泣道:“不要問,鳳皇,不要問。”

他靜默著,一遍遍地喚著我:“皇姐,皇姐……”

我的臉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然後微笑道:“終於見面了,不要再提什麼傷心事了,我帶你去我宮中轉一轉。”

慕容衝點點頭,順從地讓我牽著他的手。世事蒼涼,一切與昔時天差地別,但好在總有人依偎著取暖。這是我弟弟,我要護住他。

珍饈玉器無數,珍品萬千,他淡淡地說:“聽聞宮人道苻堅獨寵皇姐一個,置後宮三千佳麗如塵土,果然不假。”我身形一僵,他立馬住口,懊悔地道,“是我不對,提及皇姐的傷心事。”

我笑了笑,做漫不經心狀:“本來也是事實,遮掩又有什麼必要?”手指卻不自覺地輕輕顫抖起來。

慕容衝沒有說話,而是更緊地攥住了我的手。

【4】

自從鳳皇來後,我好了很多,雖然身子依舊是虛弱,然而已經頗有了一些精神。

我教他彈《桃花犯》,手指撥絃,可以靜心。

亡國後我雖然無甚,但是我知曉他心中一定不能釋懷,有時候夜晚相擁而眠,也能感覺到他心中洶湧的恨意.他抱著我,咬牙道:“皇姐,要是大燕不滅,你也不會淪為這般悲慘的境地。”

我往往會摸摸他的頭:“睡吧。”

正絮絮地說著話,有腳步聲響起,苻堅進門來,我一僵,不由得彈錯了音,慕容衝霍然起身,將我擋在身後,我站起身來,微笑道:“陛下怎麼會來這裡?”

苻堅腳步輕緩:“也有許久未曾見你了,自是甚是想念。”手指撫上我髮髻上的碧玉簪,輕笑,“清河果然很乖。”

我微笑,注視自己衣襬花紋,對慕容沖淡淡地道:“鳳皇,你先出去。”

他霍然看向我:“皇姐!”

“出去!”我低低斥了一聲,然後又放軟了語氣,“鳳皇,出去吧。”

慕容衝靜了靜,才躬身出去了,身姿不可折的玉樹姿容,端得是風華絕代。我目送他出門,只見苻堅目光亦有欣賞模樣:“不愧為傾國傾城第一人。”

手指又一頓,劃弦發出淒厲之聲。他轉過頭來看我,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陛下累了?”

他笑了笑,伸手撫上我臉頰:“只要你聽話,我又有什麼不答應你的?”

回想起從前,真是恍如隔世。

眼神有點迷茫地趴在床上,宮人推開了一角窗子,三月時薔薇花會開滿一牆,是那樣慘烈的顏色,本來已經習以為常的事,可是鳳皇來了,便覺得汙穢。

苻堅親自端水過來,我展眉一笑:“怎好勞煩陛下?”

他輕輕笑起來:“你我夫妻,有何勞煩不勞煩的,這樣生分做什麼?”

我仰起臉來對他笑:“陛下,清河乖不乖?清河這樣乖,陛下可要只喜歡清河一個。”

他頓了頓,突然將我仰面推倒在榻上,聲息喘急,我的長髮披在赤裸的軀體上,嘴角鉤出柔柔笑意。

翌日鳳皇來訪,目光沉沉地看著我,我連忙吩咐宮女賜座,然而他一揮手斥退:“皇姐,一大早的精神便這樣好。”

我頓了頓。

他輕輕地說:“皇姐,苻堅是你我滅族仇人,你不會忘了吧?” 我靜靜地笑起來:“一清早說這些做什麼?我吩咐人煮了清茶。”說罷伸手拉他,他卻不動,聲音冰寒地道:“皇姐,他是你我滅族仇人,你不會……對他動心了吧?”

我怔了怔,霍然抬頭。他已經將我扣在牆上,力氣驚人,眼底滿滿的都是憎惡:“皇姐,你居然對他動了真心!”

我低聲道:“沒有的事,你不要亂想。”

他厲聲道:“那你為何做那般姿態,那般妖嬈?你還讓他只喜歡你一人,你……你……”

我腦中轟然一聲,身體順著牆滑下來,最不堪的姿態呈現在他面前,我幾乎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死死地咬住下嘴脣,淚水簌簌而落,將身子蜷曲起來,劇烈地顫抖著:“你——”

慕容衝自知失言,嘴脣翕動,有點後悔地道:“皇姐——”

我盡力往後縮,不讓他觸碰到我,稍一走近我便狀如瘋狂,他最後終於握住我的手,說:“皇姐,我錯了,我錯了!皇姐,冷靜,我信你,我信你。”

我抬眼看他俊美面容,愣怔許久,終於撲入他懷中,淚水洶湧而下,哭泣到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

天下人都辜負他,唯有她不曾,一直不曾。阿姐,等我來帶你回家。

【5】

沐浴後披一件白衣徒步出去,赤足如玉,長髮披在肩上,覺得有點寂寥。突然聽到有人通報說慕容衝來了。我一驚,低低地道:“便與他說我已經睡了。”

“皇姐才剛睡醒,斷無再睡的道理。”聲音溫和,他亦是穿一身白色,襯得姿容天成,豔絕天下,“皇姐怎麼不穿鞋履便出來了?”

我一驚:“你怎麼擅自便闖進來了?”

慕容衝笑道:“怕擾了皇姐休息,便令他們不必通報了。”隨即目光流轉,若有若無地瞟了瞟那婢女,宮人頓時羞紅了臉,訥訥地退了下去。

我卻怔了怔,尚未反應過來,那粉妝玉砌的孩童,如今已經成長為了這樣的男子,一笑傾眾生。

慕容衝自顧自地取了鞋履,托起我一隻腳掌,忽地愣了愣,我臉色漲紅,囁嚅了半晌還是沒有作聲,任他給我穿上鞋子。這般卑微之態,在他身上卻依舊是風華盡顯。

“好了。”慕容衝笑了笑,“不穿鞋子出來恐怕會著涼。”隨即興沖沖地道,“我終於會彈《桃花犯》了!皇姐,我彈給你聽,終於可以和你那支舞了。”

那麼遠的事,原來他還記得。

我笑了笑:“好。”

我的弟弟,他所行走之地眾人俯首,在那風華之下皆瞠目注視,痴痴相看,這傾國絕色,卻甘心為我學一支他不擅長的琴曲。小酌了兩杯,他一潑美酒,擺琴於桃花樹下。

北方蒼涼,被迫遷到鄴城,皇室俱幽禁,宮中寂寞,我們是唯一的親人。

以色待人,禍亂宮廷。我慢慢想著,旋身起舞,桃花簌簌而落,香氣淡淡,眼睫裡微有溼意,轉身湮滅。我於桃花樹下翩躚起舞,他垂睫撫琴。

我輕輕地啜泣著,而他也落下淚來。這一別故鄉,這蒼涼心境。

腦中幾乎眩暈,一舞畢,我沒有聽到琴音已經止住,猛地回頭。

那一瞬間,我的脣蹭過他的,腦中霎時轟然炸開,他有點迷惑似的,攬住我的腰,深深地吻了下來。

那是什麼感覺?渾身酥麻得近乎癱軟,連腳趾都微微蜷起,帶著一抹疼痛夾雜上來,我不能呼吸不能思考,有點迷茫地受著。胸口處跳動的速度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是醉去一般的滋味,眩暈,但不難過,只覺得羞澀難當。

良久,他放開我,兩個人俱是臉紅如霞,他抵著我的額頭,輕輕地道:“皇姐,我這樣慶幸,卻又這樣惱怒,你是我的姐姐。”

【6】

苻堅夜晚到訪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一夜煎熬,渾身都鮮血淋漓,然而我卻拼命掙扎開來,直到他狠狠地將我雙手縛於頭頂。

“我一直不喜歡他看你的目光,卻沒想到他敢做這樣的事情。”他咬牙冷笑,“慕容家族果然都是一群畜生,姐弟亂倫這種事都做得出!”

我大驚,臉頰不自覺地紅起來,卻咬牙,置若罔聞,直到天亮起來。

剛露出一點晨光,他便起身離開。我閉眼,屈辱衝上眼眶,身體疼痛得幾乎不能動彈。

天光四四方方地照亮我的臉,卻照不亮我的心境。

過了一段時日,後宮漸漸傳出異樣的聲響,伴隨著我的失寵而來的,是慕容衝的得寵,宮人們竊竊私語。男寵之說並不罕見,只是那樣美的男子,終究淪落在這裡了嗎?有人惋惜,有人嘲笑,而我不過沉默。

我只是不懂得。

苻堅對於他的專寵,幾乎讓人不敢置信,這般的傾盡天下討他歡顏。我已經從鳳皇那邊證實了此事,宮人們礙著他的顏面,也不敢有所懈怠,然而我卻越發瘦去,彷彿老人害了陳年的冷,深入骨髓的涼薄漸漸蔓延開來。

我時常聽聞宮人們說起苻堅有多麼寵他。

秦宮中百萬梧桐皆為他一人而栽,綠蔭遍地,他倜儻而笑,已是傾盡天下。

他來看過我一次,兩人尷尬地沉默了片刻,我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低低地問出自己的疑問——他那樣的心性,本該在承寵後第二天便自裁身亡,絕不會像我一般忍辱偷生,然而他卻沒有,反而魅惑君上,讓苻堅做出種種破例之舉。

當我問及他時,他笑了笑,斥退宮人:“皇姐,苻堅若真能為我做出這樣的禍國之舉,那文韜武略的王丞相會怎樣?必會勸他殺了我,可是苻堅哪怕礙著你,也絕對不會殺我,必會將我外放。”他目光有眷戀之色,“皇姐,我要接你回家。”

光線流入他的眼中,他的眸子漆黑,映不出半分亮光。

他自那一天涅槃重生。

慕容衝靜靜地說:“皇姐,我接你回家,將你嫁給你真正喜歡的人,不要受這種屈辱。”

我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那一吻,低低地道:“那你——”

他看向窗外,天青色的天空晦暗莫名,蒼涼漫上心頭:“我是不成了,我不配。”

我靜默了很久,突然說:“若真有那麼一日……你不必掛心我。”我望向他的眼睛,“我不是你的親姊……真有那麼一日,你可以殺我。” 我知曉,我必會成為他的累贅。

他猛地抬起眼來不敢置信地看我。我臉色發白,短而急促地笑出來:“真是極遠久的往事了,你被抱回來的那年我才三歲。我父皇妒忌你爹爹,殺死了你全家,你母親為此引頸自盡,留下年僅一歲的你。父皇抱回了你,那時皇宮中正好去了一個小皇子,你便成了他。”

慕容衝臉色發白:“皇姐,不要這麼騙我……”

我挑眉,伸手拔下簪子割開手掌,鮮血淋淋而下:“那麼就滴血認親,如何?”

他猛然從衣服上扯下一段衣料來包住我的手,認真地打上結後,低低地道:“皇姐,你莫要騙我,我不會信的。”

他臉色發白,靜靜地瞧著我,良久,轉身離去。

天下人都辜負他,唯有她不曾,一直不曾。阿姐,等我來帶你回家。

【7】

旨意來得極快,封了慕容衝為平陽太守,自是又引起了一片譁然,然而丞相目的已達到,對此並無置喙。

慕容衝離去的時候,正當初夏,桐花已經開放了,我送他出門去,儀態隆重,倒似是帝王出行,白色的花朵滾落到他的腳邊,為他栽的十萬株梧桐瓢潑綠意,他仍舊是一身白色,卻在骨中透出極致的豔麗。我拾階而下,衣襬逶迤。

慕容衝瘦了幾分,見著我時笑了一笑:“皇姐。”

我嘴脣一動,正要開口,他已經說話,聲音微微有些疲憊:“皇姐,我無法恨你。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可是我無法恨你。你說的那些,我不想相信,即使我知道那是事實。”

他將什麼放入了我的掌心:“你要等著我,我來接你回家。”

回家,多麼溫軟的字眼。

他的背影遠去,再也看不見。我張開手掌,那原是一方手帕,上面繡了鳳皇翩翩欲飛,我卻蹲下身去,號啕大哭。

我知道,這一分離,大概是一生一世再不相見了。

苻堅收了張夫人,從此對我越發冷落,偶爾炭火亦是不得供應,我低低咳嗽著。昔時在燕朝的時候,打一個噴嚏,三四個御醫守在榻邊,還有那無雙的少年,握住我的手……

真是極久遠的往事了。

王猛死,慕容衝起兵兩萬,一路轟轟烈烈地殺過來,慕容垂亦反,苻堅氣得摜了茶碗,大罵鮮卑人狼心狗肺。我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了,然而既然沒有賜死的詔書,雖然受著宮人的白眼冷言,我還是得以生存下來。

未幾,幽帝慕容暐借娶親之名邀請苻堅過府一敘,苻堅欣然前往,卻遭到刺殺,但只刺穿了肩頭。苻堅勃然大怒,將滿城鮮卑人殺得乾乾淨淨。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身形一晃。男子披雨前來,身形蒼涼,細雨如弧線,升起的霏霏雨意如同朦朧的紗,我疲倦地抬眼看他,站起來,行禮。

是許久沒有出現的苻堅,他那樣死死地盯著我,突然一劍向我刺來。

我閉上眼睛。

難以想象的劇痛,劍刺穿肩頭,我悶哼出聲,鮮血汩汩流下。他飛快地拔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良久,笑起來:“時至今日,我還是沒辦法殺你。你看著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可笑?可是我疼一分,你也得疼一分。”他頓了頓,臉色難看,“我知道慕容沖喜歡你,可是他也休想得到你。”

話音未落,已有宮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跪下:“天王,不好了,慕容衝已經兵臨城下了!”

他霍然起身,走出兩步,又頓住,吩咐宮人:“來人,將她縛住捆上城樓。”

宮人應了一聲,我並未反抗,有牛皮繩捆上手腕,深深勒緊,狐裘衣衫披覆於身。

我知道,如果還能再見他一面,那麼只有今天。

一路跌跌撞撞地被推上去,黑壓壓的兵器利劍,耀得人頭昏目眩。風如利刃般割過臉頰,火辣辣的疼。我俯身,只見慕容衝白衣輕甲,神采飛揚的模樣,姿容越發美麗,已經是傾國傾城第一人。

我微微笑起來,寒意湧入喉嚨,引起劇烈的咳嗽。

慕容衝說話了,語意清晰,咬字分明:“苻堅老賊,還不下來束手就擒?莫要等到長安血流成河。”

苻堅笑了笑,突然伸手將我的狐裘衣衫擲下去:“鳳皇,你還記得這件衣服嗎?這一衣之恩,你還記得你我之間的恩情嗎?”

我閉了閉眼。

這件衣服是當初我倆並肩走於阿房宮中,秋意乍寒,他將身上衣服披在我身上,步履生風。那天苻堅刺穿我肩頭,血液流在這件衣衫中,仍然有鮮明的血跡。

今日陰差陽錯,竟然將它也帶了出來。

這麼遠,也能看見慕容衝身形一僵,手指顫抖地撫上那件衣服,極冷的寒風中他閉上眼睛,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彷彿拼盡力氣:“你放了她,我退兵。”說完,他猛然又抬起頭來,擲出鞭子,厲聲道,“但你若敢傷她,我必屠盡百里長安,血流成河!”

軍中頓時一片譁然,一滴眼淚從臉頰上流過。他說出這樣一句話,我縱使今天死了,也不枉此生。

苻堅似笑非笑地看過來:“沒想到你的面子如此之大。”一揮手,有伶俐宮人推著我進了內室。

我頻頻回頭,只希望能再看他一眼

我離他這樣近,這一刻這樣近,卻又那般遠。

【8】

苻堅拒絕了他。

慕容衝勃然大怒,當夜進攻長安城,廝殺聲中血流成河。

我坐立不安,擔憂他是否會被傷及。

苻堅閉目,那張夫人據說極有才幹,已經安排了出逃事宜。苻堅大勢已去,長安城門一旦被攻破,便須倉皇逃竄。

砰的一聲巨響,長安城門終於被攻破,鮮卑子弟擁入城中,一片沸騰。

苻堅站起身,將一杯酒遞到我面前,手指竟然在顫抖。他緊緊地抿著脣,吃力地道:“清河,你愛著他。一路兜兜轉轉,我從沒想過居然是他。

“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我有點恍惚,但很快恍然大悟。我忍不住摁上胸口,那裡的跳動出奇安詳,原來這裡裝著一個人,我從來都不知道,還好今日終於醒悟了過來。

伸手接過酒杯,我看著碧色液體。這一杯下去,我便再也記不得他了。

想起那天他擲鞭起誓:“若你敢傷她,我必屠盡百里長安。”

仰首飲盡,一滴淚水緩緩地流下來,有灼燒的感覺蔓延至五臟六腑,彷彿我和他那時還小,偷偷喝了一杯父皇的桃花釀,我倚在他的懷中,兩個人臉頰俱是通紅。

多麼美好的舊時光。

然而再也記不得,我恍惚地笑著,身體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尾聲】

他於阿房宮中找到她。

她身形伶仃,蝴蝶骨薄薄地透出來,面容卻還帶著笑意,彷彿沉睡。他手指顫抖地摸上她美麗的臉頰。

她卻再也醒不過來。

從前的從前,她在桃花樹下彈起《桃花犯》,而他閉目養神,腦中卻有她翩然笑意。

人人贊他傾國傾城,然而他卻覺得,世上本是再沒有人比她更美些。

慕容衝將清河抱在懷裡,有點恍惚。

他想起那日她向他坦露身世,她分明是想要令他放棄她,然而皇姐不知道,那一番話,其實是成全了他。

他想起那日她媚意承歡,手指深深地掐入掌心,來自心頭的悸動無以言說,那般憤怒著,其實是忌妒。

時過境遷,歲月靜好,她伏在他胸口,彷彿酣睡。

他終究為她三日屠城,血流成河。然而她卻再也不知道,若她知道,一定會皺著眉頭,責怪他。

他禁不住淺淺地笑起來。天下人都辜負他,唯有她不曾,一直不曾。

公元三百八十六年二月,慕容衝被殺,一方染血手帕緊貼胸口,上面繡了鳳凰奪目,獵獵欲飛。

這方手帕也曾緊貼過另一個女子的心口。

只是可惜了,今生他卻再沒有機會帶她回家。

文/邢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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