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我自翩躚的人物誌
一生不做杜秋娘
壹
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千二百多年前。
唐德宗貞元年間,在東南繁華之地潤州(今江蘇鎮江),有一戶姓杜的普通人家。
這年清秋,杜家添了一個女兒,生得玉雪可愛,眼神如秋水一般明澈。父母給她取名“秋娘”。
秋娘漸漸長大,不但相貌出眾,更難得才思敏捷,詩詞文章樣樣拿手。
可惜,還沒等秋娘長到談婚論嫁的年紀,家中便突遭變故,生活陷入困境。她被送到金陵(南京),入了妓樂司。
妓樂司是金陵的官妓機構,由政府出錢供養,有戶有編,包吃包住。
正因為是鐵飯碗,所以妓樂司挑人十分嚴格,若非品貌俱佳、才藝雙全,想拿到編制可不是容易的事。
妓樂司的官妓們派頭很大,她們只參加節日慶典、餞行接風等高大上的活動,而且必須經過官府層層審批,才能把她們請出來。演出的地點也有限制,只能在官方指定的樓堂館所。
雖說身份低賤,但對於窮苦人家的女孩來說,妓樂司仍是一個不錯的安身之處。
唯一的不爽,就是不準談戀愛。
但對於年少的秋娘來說,戀愛還很遙遠,生存才是第一要務。
秋娘跟著姐妹們一起學習歌舞器樂,很快就脫穎而出,成了妓樂司中數一數二的頭牌姑娘。
對於未來,她沒有想過太多,眼前就是一切。
直到15歲那年,她遇到了李錡。
貳
李錡是皇室宗親,也是潤州刺史、浙西觀察使兼鹽鐵轉運使。他手握重兵,在江浙一帶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這一年新春,德宗皇帝駕崩,唐順宗即位。半年之後,順宗皇帝在太監的逼迫下,讓位給了兒子唐憲宗。
權力頻繁更替,李錡覺得心中不安,便派一位心腹下屬前往長安打探情況。
下屬路過金陵時逗留了幾天,參加了一場宴會,在官妓隊伍中見識了秋娘的風采,不由得眼前一亮。
辦完事後,下屬回到李錡府上覆命,順便把秋娘的事也稟報給他。
李錡一聽便魂不守舍,當即叫人備馬,親自馳往金陵。
到了金陵,李錡先虛晃一槍,下令召見當地官員,要求妓樂司派一隊官妓赴會,並點名要杜秋娘。
宴會上,官妓們各展技藝,輕歌曼舞,絲竹嫋嫋。李錡的目光卻只盯著秋娘一人。
她生得活潑俏麗,不但能歌善舞,而且聰明靈巧,回答問題時出口成章,文采無人能及。
李錡心中大樂,顧不得眾人的眼光,一伸手便將秋娘攬入懷中,帶回了潤州。
叄
在眾姐妹眼中,秋娘何其幸運。她脫離了樂籍,成為達官貴人的寵妾,從此榮華富貴享用不完。
儘管這個達官貴人已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
剛入府時,秋娘十分珍惜眼前的一切。她對李錡既感激又畏懼,對夫人也是畢恭畢敬。閒暇無事時,便與其他侍妾一起切磋琴藝。
可是時間一長,敏感的秋娘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李錡這段時間一直沒閒著。他在擴充兵員,聚集物資,還組建了兩支親兵隊伍,一支是騎兵,一支是異族勇士。這些親兵都稱李錡為“義父”,像兒子一樣孝順忠誠。
這分明想要造反。
秋娘不懂國家大事,她只知道造反是件極其危險的事,卻苦於人微言輕,不知道怎樣規勸夫君。
這天傍晚,府上又在大宴賓客。一身盛裝的秋娘陪伴在李錡身旁,為他斟酒夾菜。
突然,秋娘手抖了一下,將酒不小心潑在李錡身上。透過寬大的袍服,一片繡著金絲線的衣裳展露出來。
李錡眉頭一皺,正要開口,秋娘趕緊跪了下去,說道:“賤妾該死,願領責罰!”
李錡是個爽快人,將秋娘扶了起來,說道:“罷了罷了。你一向文思敏捷,就以今日之事為題,作一首詩吧。”
秋娘略一思索,緩緩吟道:
《金縷衣》
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李錡一聽,立刻呆住了。
他驚的不是秋娘的文才,而是她的洞察秋毫。
金縷衣乃是帝王專屬,不是一般人可以隨便穿的。秋娘以《金縷衣》為題,表面上勸他不要吝惜錦衣華服,要珍惜大好年華;實際上暗暗告誡他安分守己,莫當亂臣賊子。
實在是用心良苦。
然而只是呆了片刻,李錡隨即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好文才!再斟酒來!”
肆
安史之亂已平息四十餘年,地方藩鎮勢力仍然很強大,一言不合就造反,天子也常常奈他們不何。
憲宗皇帝憑著一股年輕人的朝氣登上皇位,立即著手削減各地節度使的權力。
他將李錡升為鎮海節度使,同時奪去了鹽鐵轉運使這一肥差,實際上是明升暗降。
李錡哪能坐以待斃,立刻拔劍而起:“我也是李家的子孫,為何不能入主長安,取而代之!”
公元807年秋,李錡起兵造反。他派心腹將領各率數千士兵,分赴蘇州、常州、湖州、杭州、睦州(今浙江淳安),準備殺掉五州刺史,奪取軍政大權。
誰知仗才剛剛開始打,自家城門就失火了。
有個叫張子良的下屬,偷偷聯合李錡的外甥裴行立,來了個窩裡反。
此時主力部隊已經派出,匆忙之中,李錡沒能抵擋住張子良的反戈一擊,被他當場擒獲。
李錡被押往京城,憲宗皇帝下令將他和兒子腰斬處死。作為罪臣家眷,秋娘與其他侍妾一起,被送入後宮為奴。
這一年,秋娘17歲。
伍
進宮不久,秋娘出色的才藝便引起了內教坊的注意,她被收編成為一名宮妓。
也許是經歷大起大落之後意興闌珊,也許是對生命中第一個男人表示懷念,入宮之後的秋娘,再也不施粉黛,只以一張清淡平靜的素顏面對眾人。
她從未想到,還有新的人生將要開啟。
有一次宮中宴會,唐憲宗李純忽然問起:“聽說叛臣李錡最喜歡唱一首《金縷衣》,乃是他的一個侍妾所作,此人是否在宮中?”
秋娘懷抱著琵琶,從眾多宮妓中緩緩走出。行過大禮之後,撥琴絃,發清商,再度為天子唱起《金縷衣》。
唐憲宗還不到三十歲,正是“勸君惜取少年時”。曲中那種積極進取之心與淡淡愁思融合在一起,直擊他的心靈深處。
這一曲改變了秋娘的命運,她成了唐憲宗的貼身宮娥。
秋娘陪伴在唐憲宗身邊十三年,既是愛侶,又是良友。
唐憲宗即位之初,深感國家弊病太多,想要以嚴刑峻法來整頓一番。秋娘得知後,進諫道:“周代的成康盛世,漢代的文景之治,都是您應當學習的,為何非要向秦始皇看齊呢?”
唐憲宗深覺有理,接受了她的意見。
得到皇帝專寵的秋娘,並沒有像其他妃子那樣恃寵而嬌,只是在背後默默輔佐,助他改革弊端,振作國力。
由於出身的緣故,秋娘無法正式冊封為妃。作為補償,唐憲宗給了她足夠的欣賞和尊重。當宰相李吉甫建議遍選美女充實後宮時,唐憲宗一句話便回絕了他:
“我有一秋妃足矣!”
陸
好景總是不長。公元821年春,正值盛年的唐憲宗突然駕崩於中和殿上。
種種跡象表明,宦官陳弘志與憲宗皇帝之死脫不了干係。然而誰都不敢追究,問都不敢問起。
唐王朝此時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擁兵自重的藩鎮,而是內宮的宦官。
中央的政權和軍權都操控在宦官手中,六七代皇帝都是由宦官來廢立,這是任何一個朝代都沒有的情況。
藩鎮之亂,傷的是筋骨,而宦官之亂,損的是心臟。
秋娘親眼目睹了宦官亂政,但作為一個小小宮娥,她對這種局勢毫無辦法。
她只知道,十三年深宮歲月,憲宗一死,再無真正的愛情。
太子李恆即位成為唐穆宗。新的時代又來了。
這些年來,秋娘在宮中積累了不錯的人緣和口碑。唐穆宗知道這個女子十分賢能,便將小皇子李湊交給秋娘教養,認她為保母。
自己沒有孩子的秋娘,便將一腔母愛付予李湊,悉心教導,希望他將來有所作為。
唐穆宗沒有父親那樣的志向和能力,他只知道縱情享樂,性子又暴躁,即位四年後不明不白死於寢殿。
緊接著15歲的唐敬宗即位,行事比他爹還要荒唐,命運比他爹還要倒黴,才當了兩年皇帝,就被宦官劉克明所弒。
唐敬宗死後,弟弟唐文宗在宦官王守澄的扶持下即位。經過這幾年劇烈的政權變動,宦官的勢力更加無法無天了。
這時李湊已經長大,成了英武有為的漳王殿下。他看不慣王守澄的囂張氣焰,便暗中與宰相宋申錫策劃除掉這個閹貨。
誰知隔牆有耳,宋申錫的門客鄭注聽到了這個消息,為求富貴,跑到王守澄那兒告發了主人。
王守澄老奸巨滑,深知要想扳倒漳王,必須使他的罪名觸及唐文宗的痛處才行。於是他慫恿同黨誣告漳王,說他看到天子體弱,太子年幼,想要覬覦皇位。
唐文宗果然大怒,下詔將漳王貶為庶人。漳王的保母秋娘也受到牽連,被削籍為民,驅逐出京。
公元831年,42歲的秋娘回到故鄉潤州。
她無兒無女,無親可投,只能住在道觀中。她要靠自己織布縫衣,卻買不起織布機,只能找鄰居借用,趁著夜間趕工。
窮困潦倒之際,她遇到了一個故人。
這個故人比她小十多歲,是前朝宰相杜佑的孫子,名叫杜牧。當他還是孩童時,曾在宮中觀賞過秋娘的歌舞,無比傾慕。
詩人杜牧偶然路過潤州,巧遇已經兩鬢斑白的秋娘。滄海桑田,有如隔世。
一番感慨之後,杜牧揮毫落筆,一口氣寫下了長詩《杜秋娘詩》: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
其間杜秋者,不勞朱粉施。
老濞即山鑄,後庭千雙眉。
秋持玉斝醉,與唱金縷衣。
……
兩年後,金陵城中發生兵變,到處都是血腥殺戮。44歲的秋娘離開茅屋,躲到玄武湖附近,凍死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同年,漳王李湊死於安徽。
柒
秋娘的一生,從花街柳巷到王侯府第,又從深宮御殿迴歸秦淮煙雨,在繁華與貧寒之間轉了數個來回。
她的身份,從妓到妾,再回到妓,再躍為“妃”,最後又回到一無所有,將貴與賤的滋味反覆品嚐。
這樣傳奇的一生,為同時代的文人慨嘆同情,也讓後世傳說不盡。
然而對於本人來說,這樣的經歷,恐怕不是自己想要的。
如果能夠回到起點,她寧可在十五歲最美好的年華,遇到一個年輕真誠的公子,不必大富大貴,只要贖了她回去,做個普普通通的侍妾。沒有金戈鐵馬,無須擔驚受怕。
日常在家,不過是紅袖添香,陪伴讀書。待到紅燭過半,夜已深沉,輕輕說一句:
“今日七夕,公子不如早點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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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我自翩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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