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雕英雄傳:江湖的最後一把韭菜 | 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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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傻雕英雄,我的武術啟蒙真的來自江湖。

江湖是什麼?

最經典的答案當然來自壟斷了“江湖”解釋權的金庸作品,在電影《笑傲江湖》中如是說:“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會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不過這話要算出處應該是徐克,畢竟金庸沒說過。

一青年對這答案不滿,跑去問禪師,禪師不說話,指指牆上一張標語,青年一看,上面八個大字:“掃黑除惡,有傘必打。”

青年說我明白了,您是說,江湖就是黑惡勢力,不再有存在的土壤。

禪師嘔出一口小血,說:“老衲是說,漿糊,是能讓這標語緊貼在牆上的東西。”

接觸到武俠小說之前,我心目中的江湖,就是賣藥的。

1970年代,鄉村娛樂兩大王牌:露天電影+走江湖。

露天電影,主要是《地雷戰》《地道戰》等抗日神劇1.0,翻來覆去地洗,一部電影刷八遍,那都算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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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電影常客:《地雷戰》


相對而言,走江湖是真人表演,雖然套路,但每次都有新鮮感。

夏收過後,走江湖的就來了。每當鑼聲在鄉間響起,野孩子們扔下手頭的一切,飯碗、彈弓、泥巴,或者牛屎,手也不洗,有的甚至褲也不穿,赤條條就往大埕跑。

大埕,往大里說,廣場也,吾鄉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凡批鬥大會、露天電影、土戲等,都在這裡進行。

人聚得差不多了,江湖兄在地上用粉筆畫一個圈圈——不是要詛咒誰,是為自己畫一個舞臺。然後幾聲鑼響,雙手抱拳,來一句開場白:“兄弟我初到貴寶地,不是來賣藥的,是來交朋友的,獻醜了——”

說完勒緊褲腰,腰馬合一,運氣吐納,拳打得虎虎生風,不時還把拳頭打到最前排的野孩子眼前,距離鼻尖只有0.01公分,沒穿褲子的裸孩們嚇得雞雞一縮,全場轟然大笑。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叫互動。

雖被嚇過,仍覺得刺激,每次都要擠過人縫或褲縫,蹲在最前面,全神貫注看著江湖兄的一招一式。

沒有人知道,那是我在偷拳。

偷拳之後,就是偷練,厝地、鴨竂等無人之處。上一篇講的,是靠譜的偷練(詳情請見 傻雕英雄傳 | 餘一),在《武林》雜誌出現之前,練武靠的不是譜,而是記性。

“偷拳”一詞後來風靡全國,因為一本同名小說,寫楊露蟬到陳家溝學太極,人家不教他,他就每天趴牆頭上偷看,後來成了楊式太極開山祖師。(巧的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正式拜師,學的也是楊式太極,還沒出師呢,就帶了一徒弟,徒弟跟我入門後再投名師,拿了農民運動會的銅牌。這是後話,後面的專欄會談到)。

同樣是偷拳,楊露蟬成了一代宗師,我成了一代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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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露蟬偷拳,電影《神丐》劇照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走江湖,賣藥才是王道,打拳不過是兩次賣藥之間的插播。就像電視臺,廣告與廣告之間,不插播點電視劇或綜藝,誰看吶。

所以,總是在一套拳打了一半,遠沒看過癮的時候,江湖兄就把藥掏出來了。

一開始宣稱不是賣藥的,藥都拿在手裡了,依然說不賣:“有緣千里來相會,千金難買是朋友。剛才說了,兄弟我不是賣藥的,但我們走南闖北使槍弄棒,難免有個皮肉之傷。怎麼辦呢?我師父獨家祕製,給我們備了些外創內用良藥,一抹即靈,一吃就好。這些藥,再多錢我也不賣。但兄弟今天到了貴寶地,咱就是有緣。我也不能讓大傢伙白捧我的場,所以我決定,拿出一點點,送給有緣人。”

有沒有很耳熟的感覺?

那年月,老百姓錢不多人也傻,這一招總能收到奇效。

當然,要唱好這齣戲,洗火炭的必不可少。

洗火炭是吾鄉方言,北方話叫當托兒。火炭即木炭,是怎麼洗都洗不白的,故洗火炭即做戲騙人之意思。一般走江湖的每到一地,都會先物色洗火炭的人,給點甜頭。到了拿藥出來,開始念臺詞時,負責洗火炭的就在人群中隨聲附和,或現身說法,甚至亮出已愈的瘡疤給人看。

印象中最誇張的洗火炭,是江湖兄剛說完,一老阿婆突然從人群中衝出,跪在他面前,抱住大腿,嚎啕大哭:“哎呀好漢呀,我終於找到你了,你上次救了我們全家的命啊!”

曾經以為,這種拙劣的把戲已隨著走江湖的絕跡而消失。直到2008年,廣州,上班路上堵車,打開收音機,無意中扭到本地某電臺,一老兄正在介紹某種保健品,對老年人各種搞孝……正想換臺,就聽一東北口音的大媽說:

“艾瑪×老師啊,您這電話老難打了,我打了一次又一次,終於打進來了!大媽我打這個電話只是為了親口感謝你,您就是我跟我老伴的救命恩人哪……”

此後,這節目成了我車上的主打娛樂,提神醒腦,專治開車疲勞。感覺像回到童年,又蹲在江湖兄面前,雞雞點地如啄米。

只是,不知道多少老人,因為這些“節目”,把養老錢都交了智商稅。

可見,江湖並沒遠去,只不過轉移了陣地。

後來專門查了一下,按江湖內部的叫法,傳統走江湖有四大門、八小門。

四大門是風(蜂)麻(馬)燕(顏)雀(缺),就是坑蒙拐騙的四種套路。

風(蜂),即聚眾做托兒詐騙,曾經流行的街頭猜物、現場摸獎等,都是,包括方興未艾的電信詐騙,一步一個坑,一坑一個專人負責,兵團作戰。

麻(馬),是指單槍匹馬的行騙,常見的,就是以祛病消災為名忽悠老人把金銀給他們;高級的,則是朝陽區曾經紅紅火火的十萬東北仁波切。

燕(顏),以女色為誘餌敲詐勒索,俗稱仙人跳。因為劉強東事件,這個詞現在大家都很熟了(當然,我不相信那是仙人跳)。

雀(缺),指的是一幫人集資買官,由某人赴任,撈了錢大家分。這個就不便舉例,也不用舉例了。但這一門是真“缺”,因為前三門的受害者人數有限,而買官撈錢,官越大受害人越多……

八小門,金皮彩掛平聊團調,雖然也有坑蒙拐騙,但也有靠實力吃飯的手藝人。

金門,也叫巾門,即星相、測字、風水等。風水最有市場,不管哪個時代,風水師總能賺得盆滿缽滿。當然還有“洋江湖”,比如星座塔羅牌什麼的,自己玩玩不算,收錢給人測,就已隻身入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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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門,即行醫賣藥,曾經遍佈大街小巷的牛皮癬,“老軍醫”、“一針根治”什麼的,這些人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投資辦醫院,就成了名動天下的莆田系,以及腦心通、權健等,你說是不是?

彩門,即變戲法,魔術。這一行,現在很難分誰是走江湖誰是藝術家,劉謙上春晚,董卿洗火炭,連魔術都做假,但他依然是明星;大師王林空盆來蛇、空杯來酒,曾經也是紅得發紫,更不用說之前的嚴新、張寶勝等。

掛門,即舞槍弄棒、打拳、硬氣功表演,現在大街小巷已絕跡,轉移到什麼武林大會上了。幾年前有一太極大師閆芳,秀出一招沾衣十八跌,弟子們望風披靡,無愧“江湖”女傑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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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芳隔空打人神技


平門,即曲藝,評書大鼓等,現在除郭德綱自認江湖藝人之外,其他的,都成了德藝雙馨的人民藝術家。

聊門,也稱柳門,即梨園戲班,跟平門一樣,靠手藝吃飯。如吾鄉之潮劇戲班,曾經由江湖走上廟堂,成為高大上的潮劇院、潮劇團,可隨著傳統戲曲式微,為了生存,也就由廟堂回到廟裡了——按知名度或行政級別標明價碼,哪村有遊神賽會什麼的,給夠錢,眾多“國家一級演員”就會賣力演戲給神看。

團門,即走街賣唱,或當乞丐。這一行兄弟我幹過,在廣州跟一哥們兒組了個所謂的樂隊,站街賣唱過幾次,多的一天能掙兩百。

調門,即扎彩、鼓吹、槓房,一句話,吃死人飯的。扎彩也稱紙紮,我老家潮汕迄今長盛不衰,十幾年前我在馬化騰的老家潮陽見過最震撼的,按1:1比例紮起來的一條步行街,銀行、商鋪、洗腳、夜總會應有盡有,展示幾天之後,整條街就燒給先人,讓他們在陰間也能開心大保健。

政治、經濟、文化、娛樂、醫療……生老病死,都有江湖老大哥在看著你,看你往哪兒逃?所以,《笑傲江湖》那句話應該改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韭菜,有韭菜就會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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