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債

大學 蒸肉餅 水果 故事 茉莉茉莉茉茉 2018-12-08

我每年都會來一次這裡,看看隆起的小土坡,想想躺在下面的那個人。以前她常說,她是上輩子欠我的。現在,是我欠她的了。

我不喜歡她,一直不喜歡。她長得太難看。麻子臉,兩條腿一隻長一隻短,說話的時候還不時用袖子摁鼻涕。

當然,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對我太凶。什麼樣的芝麻小事,她都能把我吼上一頓。她還常常打我,從床底下抽出竹條子打,別看那竹條子細細軟軟,落在身上跟火烙了一樣。我考試考得不好,她要打;砍柴沒砍滿簍子,她要打;失手摔碎了東西,她也要打。

有一次她吩咐我到鎮上去買花生油,我被人耍了秤,買回來的油少了一兩多。她硬是逼著我回去要回來,我不肯,她劈臉就是兩耳光。到後來我只好硬著頭皮去了,結果和人撕扯起來,我的胳膊都被掐青了。回來後她卻對我身上的傷視而不見,第一句話就是:油呢?

我總懷疑我不是她親生的。走了十幾里路去問外村的二伯。二伯說:“哪能呢?你二嬸親手接生的哩。”二伯又說:她起先不是這樣的,以前她是村子裡數得著的漂亮閨女,一雙眼睛賊亮,大辮子油烏烏的,說話聲音軟得像棉花。可結婚兩年後,你爹突然中風走了。禍不單行,半個月後她去山裡挖藥筍,失足從崖上摔了下去,腿斷了,臉上也落得坑坑窪窪。她的脾氣,大概也就是那時候變壞的吧。

我聽了有點可憐她。晚上破天荒地給她打了一盆洗腳水,可她把盆子“哐啷”一摔說:一個大男人做這種小事幹什麼,沒出息,還不滾回去寫作業。我只好蔫蔫地出去了。

她唯一會給我好臉色是在我考了第一名的時候。她用手一遍遍地摸那成績單,摸得上面像燙過的衣服,一點兒皺褶也沒有,完了還要用漿糊仔細地把它貼在牆上。而且當天的晚飯,她必定會給我做一張肉餅。

我是不在乎她給不給我好臉色的,但在乎那張肉餅。我不知道爹在的時候家裡是什麼樣子,反正自我有記憶起,家裡的飯桌上就很少見葷。

為了那張肉餅,我念書很拼命。

但初二時,新開了化學課,什麼一氧二炭三硅磷,我一聽就犯暈。為了期末考試不考砸,我只好學鄰桌的女生作弊,用圓珠筆在大腿上密密麻麻地寫上一大片。但女生有長裙子遮著,我穿的是短褲,所以老師很容易就發現了。

我是被她像拎小雞一樣拎進家裡的,她“怦”地一聲把門關上,順手抄起一把掃帚就向我撲來。當然,如果有可能,她也許更願意變成大卡車,像碾一塊糠餅子一樣把我碾碎。這一回我的身體不像是被火烙,而像是被放進油鍋裡炸,疼到後來連知覺也沒有了。但我沒有哭,一聲都沒有。她說:你怎麼不哭?我說:我就是不想如你的意。她氣得聲音都發抖了:冤家呀,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後來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我爬起來就去了化學老師家裡。大概有兩個月的時間,我每天放學後都去化學老師家裡補一小時的課。補完課我就去山上砍柴、撿廢品、幫同學家糊紙盒子,換錢交補課費。她問我要不要她幫?我說:誰要你的臭錢。她居然笑了,好,有志氣。

當然,不管我多麼不情願,我其實還是要依賴她的。我穿的衣服鞋襪,吃的飯菜湯水,交的學費資料費、考試費,哪一樣不得靠她?她拿一個紅皮賬本,把我的每一筆花銷都詳細地記錄下來,說:這些都算你借我的,等將來你要記得還給我。我簡直是震驚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娘?我不屑於和她多費口舌,還就還,有什麼了不起。

我更加拼命地念書,用她的話說,除非你考上大學。要是你以後像我一樣種田爬地,那就得一輩子才還得起。

我可不想一輩子和她糾纏。

但事與願違,高考前一天我突然發高燒到41℃。搖搖晃晃地撐到考場去,那些卷子上的字全都變成了黑壓壓的螞蟻爬來爬去。一個月後考試成績公佈,我離錄取線剛好差了一分。

她讓我復讀,我沒有。我覺得自己的這場病有點天意的意思,既然老天爺不讓我走讀書這條路,我還是趁早選另外的好了。再說,我也想盡早離開她。

我決定去廣州打工,求她給我500元路費錢,可她說:你除非從我屍體上爬過去。後來我到底還是去了。因為我說:不用你死,我先來。跑進灶房裡拿了菜刀就往脖子上擱。她慌了,只好哭:冤家呀,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不過,她只給了我407元。她說:我算過了,到廣州的車費是357元,我還多給了你50元。

我什麼也沒有多說就走了。她不知道,到廣州後我一時找不到工作,每天只敢吃一包方便麵,晚上就睡在人行天橋的橋洞底下。到後來連方便麵都吃不上了,就去水果市場撿別人丟的爛了一半的梨呀桃呀,一邊吃一邊在心裡恨著她。

領到第一份工資時我只留下了100元生活費,其餘的全部寄給了她。匯款單的附言欄裡寫:已還債100元。之後的三年都是如此。

第四年公司要實行股份制,每個職工都要交兩萬元錢入股,不然就視為自動辭職。我算了算,這三年少說也給她寄了5萬元,雖然說是還給她的,但畢竟,那是我一把汗一把淚賺回來的。沒想到她乾脆地說:不借。她還說:你這麼大的人了,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

氣得我連夜就回了廣州。因為沒錢集資我被迫跳了槽。新公司聘用我時填招工表,填到家庭關係一欄,我猶豫一小會,寫了“無”。人事科的胖子問這是什麼意思,我說:父母雙亡。胖子用驚訝又憐憫的眼光看著我。

我是真的當她死了。我再沒給她寄過一分錢、寫過一封信,打過一次電話。倒是她託人給我捎過好幾次東西。其中有一次捎的是肉餅,那人說:你娘說你最愛吃這個。我聽著心裡一動,但也只是一動而已,就把包袱往茶几上隨手一擱說:那都是以前,現在我早就不怎麼吃了。

勤奮努力,我終於在城裡買了房、買了車,又結了婚生了孩子。這之後我和她的關係緩和了些,過年過節都會禮節性地回去,看起來我們處得還不錯,可我知道,我和她還是有隔閡的,只是以我今天的地位,不想讓外人說三道四而已。她好幾次提出要來城裡看我,都被我藉口忙拒絕了。我是有我的小算盤的:我落難時她沒有幫過我,現在我好了她也別想沾光。

可她還是來了一次,就是這次我發現她老了,頭髮白了一大半,耳朵變得有點聾,還咳嗽得厲害。妻子怕孩子感染,藉口家裡住不下帶著孩子回了孃家。偌大的複式樓就剩了我和她兩個。這也是我成人後少有的和她單獨相處。我有點不自然,她倒是很興奮,不停地嘮叨我小時候的事,又感慨我終於出息了。我說:這還不都是您的功勞?她好像沒聽出我話裡有話,笑眯眯地用腳蹭蹭大理石的地板,摸摸真皮沙發,望望窗戶外面流光溢彩的燈火,很滿足的樣子。

我沒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她回去後不久我就接到了二伯的電話,二伯說:你娘死了,腦溢血。我聽了有些驚訝,但並不太悲傷,一則因為她62歲了,這樣的年齡去世在農村算得上白喜事;二則我對她本來就不怎麼有感情。

我是一個人去奔喪的。儘管我知道在老家,給至親奔喪不帶齊家人是件非常說不過去的事。但妻子嫌路遠不願意折騰,孩子馬上要期中考試,我也就沒有勉強。見我是一個人,二伯有點驚訝地張了張嘴沒出聲,二嬸卻不滿了。當即說:到底不是自己生的,養不親。

她的聲音不大,落在我耳裡卻像驚雷。

她真的不是我親孃。娘生我時大出血,我一落地娘就沒了。做貨郎的爹帶著我到處漂泊,到了她現在居住的村子,她一見我就喜歡上了,天天往爹跟前湊著要跟我親熱。那時候她還是黃花閨女,整個村裡數得著的漂亮能幹的姑娘,一雙眼睛賊亮,大辮子油烏烏的。

我瘋了似的搖著二嬸的手說:這麼大的事,你們怎麼一直瞞著我?二嬸說,她結婚時就和你爹說好了,一輩子不生娃,把你當親生的帶。為了這個他們還離了各自的老家,搬到現在這個誰也不知道他們底細的村子裡。

二嬸轉身遞給我一個紅皮本子,是那個她在我面前擺弄過很多次的賬本。其實,那哪是什麼帳本啊,裡面全都是她寫的日記,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字。

她寫,我讓你去討油不是在乎那點秤,是不想讓你被人欺負,你是沒有爹保護的,在外面一定要自己強悍起來。

她寫,我又打了你,每次打你我都覺得像打在自己身上,可是沒有辦法,不狠心點你怎麼能成才呢?

她寫,你出門我只給了你那麼點錢,你會不會覺得娘很小氣,自古英雄出寒家,英雄都是一個“窮”字逼出來的呀。

她寫,我很高興你沒有繼續纏著我借錢,這說明你真的是個有骨氣的孩子……

她寫,我不怕你怪我,我只盼著你快長大。自從你爹突然走後,我就覺得生命是很無常的,要是我有一天也走了,你一個人在這個世上怎麼辦,所以我逼著你儘快出息……

一輩子的債

本子後面的封皮裡夾著一個存摺,是我還給她的5萬元錢,她一分也沒有動。

看著看著我流淚了。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妻子的號碼,幾乎是吼著說:你趕緊回來,帶孩子一起回來。說完我就衝進靈堂,抱著她的身體號啕大哭,哭得連聲音都啞了。我喊著:娘,娘,娘……在世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抱過她,也很少叫過她,這時候我恨不得把所有欠她的都補償給她。

可是,她已經聽不到,我註定要欠她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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