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生我們還做一家人

大學 故事 茉莉茉莉茉茉 2018-12-08

我是9歲的時候跟著母親帶著弟弟來到這個家的:三間土屋、一個小院,他是這個家惟一的主人,老實而憨厚。當我們孃兒仨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搓著大手,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1。

我的老家在東北,父親和母親離婚了,父親不要我們孃兒仨了。我們從吉林千里迢迢來到魯西北平原這個小山村,這裡是母親的孃家。母親的孃家已經沒有人了,經好心人撮合,30歲出頭還打光棍的他走進了我們的生活。

初次見面,他一個勁兒地往我和弟弟的兜裡塞地裡剛摘下來的花生,母親推了我和弟弟一把,說:“喊爸爸。”“爸爸。”5歲的弟弟脆生生地喊了他一聲,他立刻激動地連連答應。我抿了抿嘴,始終沒有叫出聲來。

屋雖破、家雖舊,好歹我們有了一個家。要不,我和弟弟就得跟著母親四處乞討。家裡除了耕地的牲口,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飯桌上一下子添了三雙筷子,家裡的日子經常入不敷出。他從來沒有在母親和我們姐弟倆面前叫過一聲苦,也從未埋怨過什麼,成天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他和母親情投意合,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他省吃儉用,緊著我和弟弟吃飽穿暖,飯桌上他和母親經常因為我和弟弟吃剩下的一個雞蛋推來讓去。對於土裡刨食的莊稼人來說,那幾畝莊稼只夠一家人填飽肚子的,何況家裡還有兩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

我已經過了上學的年齡,他說服母親,堅持把我送到了學校。沒幾年的工夫,弟弟也上學了。家裡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光學雜費就夠他發愁的。農忙時,他在田間地頭沒日沒夜地忙活;農閒時,他跟著建築隊出門做小工來補貼家用。每次他回來,總會帶回一些花花綠綠的糖果給我和弟弟。我已經懂事了,不再和弟弟爭搶。弟弟是騎在他的脖子上長大的,他趴在地上給弟弟當大馬騎,他把弟弟舉過頭頂去摸天花板,他揹著弟弟去鄉里看電影……弟弟和他感情很好,父子的緣分彷彿與生俱來,沒有人看得出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三間土屋裡時常傳出歡聲笑語,他的知冷知熱也融化了母親心裡的堅冰,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2。

然而3年後,母親病逝了,撇下了我們仨。我和弟弟在母親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他把我們緊緊地抱在懷裡。這個鐵打的漢子臉上有冰涼的液體落在了我和弟弟的臉上。家裡的氣氛一下子沉悶了,看得出他比我們還傷心,夜半醒來的時候,我經常看到他在微弱的油燈下撫摩母親的照片。

日子還得過下去,家的重擔從此全部落在了他一個人的肩上。他依舊早出晚歸地忙活,忙完了地裡忙家裡,既當爹又當媽。沒媽的孩子早當家,我不但繼承了母親的脾氣,還繼承了母親理家的能力。母親去了,我要和他一起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我學會了蒸饅頭,學會了做飯炒菜,學會了縫被子縫衣服。弟弟畢竟小我幾歲,他很快便從陰影中走出來,又開始活蹦亂跳。在弟弟的感染下,家裡恢復了往昔的歡聲笑語,我們似乎淡忘了母親的去世。在他無微不至的呵護下,我和弟弟一天天長大了。

讀到小學5年級的時候,我向他提出休學。他不同意,我解釋說:“你一個人供養兩個孩子讀書太辛苦了,我退學後可以幫你一把。”他磕了一下手中的旱菸,輕聲說:“閨女,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可我不能耽誤了你的前途。”我心裡一酸說:“什麼前途?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在中下游,退學後正好乾點兒自己想幹的事。”在我伶牙俐齒的反駁後,他沉默了,我的脾氣比母親還拗,他沒有拗過我,只好隨我的心意。

真正休學了,我才發現,在這個貧窮的小山村,幹什麼都那麼難。養兔子,辛辛苦苦養了大半年,一場瘟疫,30多隻兔子死得精光。於是,我想到了外出打工。村裡輟學在家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都跑到離家10多公里的鎮上扎皇宮毯,聽說一個月能拿到300元工資呢!可是,如果我走了,誰來照顧家?誰給他們洗衣做飯?我退學後,他捨不得我一個女孩子到莊稼地裡風吹日晒,地裡的活他一個人全包了,家裡的零碎活由我慢慢收拾。母親去了,家裡確實離不了一個女人,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在這個愚頑不化的小山村裡,沒有人能夠理解我的抱負、我的志向,苦悶的我只好到縣城書店買回許多書籍解悶。“書中自有黃金屋”,閒下來,我就捧起一本書如痴如醉地讀,晚上則躲在被窩裡偷偷寫日記。

3。

弟弟讀初二那年,突然有一天,家裡來了兩個陌生的客人,和他在另一間屋裡嘀咕了半天。送他們走的時候,他的臉色很難看。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向我和弟弟道出了原委。原來那兩個人是從東北過來的,是生父派來的人。生父再婚後,女方不能生育,抱養了一個女孩兒。這次他們費盡周折、四處打聽,趕來魯西北這個窮山村,就是想要回弟弟。

我們一家三口商量了整整一個晚上,也沒商量出個結果。弟弟主張讓我到生父那邊。弟弟說,女孩子在農村沒有什麼出路,好歹生父那邊在縣城,又是幹部家庭,給我安排個出路沒問題。他問弟弟:“你把姐姐安排好了,你自己呢?”弟弟說:“我是男孩兒,讀完了初中還要考高中、考大學呢。就算考不上,我也能出去打工或參軍,比姐姐的出路多。”

這一晚上,數我的話最少。儘管弟弟說得痛快,可我知道弟弟是捨不得他,我們都捨不得他,捨不得這個家。那晚,我徹夜難眠,在這個命運攸關的時刻,在這個改變命運的機遇面前,我第一次失眠了。同樣輾轉反側的還有他,半夜裡,我聽見他起來了好幾次。

第二天、第三天,那兩個客人又來了,他們和他的談判一直沒有結果。生父要的是能夠傳宗接代、繼承家業的兒子,而不是我這個女兒。從內心裡來說,我們一家三口都不想分開,這些年,我們仨相依為命,少了哪一個這個家都不再是家,不管是死是活,我們都要在一起。可是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的農村還很落後,對於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女孩子來說,的確是沒有什麼出路,我已經快被逼瘋了。

最終的結果是,生父同意我們姐弟倆一起回東北,少一個都不行。也許是休學後在家裡待著太憋屈,“英雄無用武之地”太久,我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弟弟卻死活不同意,不肯去東北,他捨不得他的老師、他的同學,更捨不得養父。

弟弟是被那兩個說客抱上車的,一路上,弟弟一直哭一直喊。他在門口看著我們上車,淚水四溢,十多年了,他親手養大的一雙兒女就這樣被活生生地帶走了。我的心裡湧上一種從未有過的酸楚。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才驀然發現,他已經在我心裡佔據了不可替代的位置。

4。

生父的家坐落在吉林某縣城最繁華的地段,家裡豪華氣派、應有盡有。生父是縣城糧食系統的一把手,成天忙於應酬,幾乎不著家。看護我和弟弟的是繼母。我和繼母打照面的第一眼就不對脾氣,她自己沒有生養,就搶來別人的兒女,她當然不相信我和弟弟會疼她、親她。在家裡,她不但限制我的自由,還偷看我的日記和信件,這一切都讓我恨得牙癢癢。弟弟到了這個毫無生氣的家後,整個兒把自己封閉起來,在學校裡也不合群,成天和同學打架鬥毆,氣得繼母直翻白眼。繼母揹著生父罵我們姐弟倆:“小崽子,別想跑,你們是我花錢買回來的!”

剛到東北的第一年,弟弟自己扒火車偷偷跑回山東3次,鬧得生父家裡雞犬不寧。也許到了此時,生父和繼母才意識到,我和弟弟是有思想、有頭腦的人,我們不會受人擺佈,我們知道誰對我們好,誰對我們有恩。只有這個時候,生父才會覺出我的重要性,弟弟離家出走,除了我,沒有人能勸回來。

每次弟弟前腳回魯西北那個小山村,我後腳就跟著回去,其實我也很想回去,回去看看自己的家,回去看看他,但是我沒有弟弟那麼衝動,我替自己找不到回家的理由。“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離開家才知道家的好。弟弟一回到家,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找到了親人,他走到哪兒,弟弟就跟到哪兒,爺兒倆寸步不離。他和弟弟相互依賴的深情讓我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這讓我常常想起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媽媽,如果她在世,她會怎麼選擇?她會拋下他去享受榮華富貴嗎?

5。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好幾年過去了。我在吉林一所大學裡拿到了會計專業畢業證,在生父的安排下,進糧食系統參加了工作。弟弟也考上了黑龍江的一所大學,弟弟一直記著我對他說過的話:“只有我們自己有能力了,才能回報我們的親人。”

我和弟弟最後一次回山東,在家足足待了半個月。這個家還是我9歲時候的模樣:三間土屋、一個小院,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院子裡再也沒有傳出過歡聲笑語。我們走後這兩年,他明顯蒼老了,頭髮已經漸白。我把家裡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了一遍,到集市上給他買來一年四季裡裡外外穿的衣服。我和弟弟跟著他的十多年裡,他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沒有吃過一口新鮮食物。我對他說:“爸,不要再節省了。那邊給的錢拿出來翻蓋一下房子,你年紀大了,也該找個伴兒了。”他不說話,就那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我的心裡一陣痠痛:“以後抽點兒好煙吧,旱菸對身體不好。”也許是上了年紀,他的淚在我面前毫無遮掩地滾落了下來,他雙手抱頭哽咽著說:“閨女,我從來沒想過讓你們姐弟倆回報我什麼,我只想代你們的母親把你們撫養長大,看著你們成家立業。”一向堅強樂觀的我也哭了:“爸,我知道。我和小東將來一定給您養老送終。以後您什麼都不用愁,我們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臨走的時候,我挨家挨戶拜訪了村裡的叔叔伯伯嬸子大娘,託他們幫我們姐弟照顧他,託他們給他找個伴兒。

一年後,山東的家重新翻蓋了3間大瓦房。又一年草長鶯飛的時節,他再婚了,女方帶著一個小男孩兒,就像當初的弟弟。我給他寄去了不菲的賀禮,寫信告訴他們:“等你們老了,我和弟弟給你們養老送終。”在信的末尾,我還寫道:“您是我和弟弟生生世世的老爸,我和弟弟就是您親生的兒女,來生我們還要做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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