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娘病得很重。
去莊嫁地裡幹活時一頭栽倒在地上，被人發現送到醫院後，醫生說是腦溢血，很可能再也醒不過來，讓家屬做最壞的打算。林芸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後，也只難過了那麼一下下。
娘從小就偏疼弟弟，吃的穿的都緊著弟弟，理由是弟弟打小奶水不好，比林芸更需要營養。這些林芸都忍了，可自打爹在林芸九歲那年死在工地後，娘在吃穿用度上就更加苛責。
親戚們都說，林芸的娘是個十足的吝嗇鬼，明明林芸的爹出事後包工頭賠了不少錢，她愣是不肯多拿一分出來孝敬公婆，還苛待兩個孩子。
林芸也覺得母親太摳門。逢年過節，別人家裡都是炒上好幾道硬菜，一家人圍坐在桌前熱熱鬧鬧慶祝節日，母親卻跟往常一樣，日子該咋過還咋過。至於玩具和新衣裳就更別提了，表哥表姐的衣服拿回來湊合著穿，縫縫補補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這種物質上的欠缺，讓林芸從小就明白知識改變命運的重要性。她發誓要靠讀書徹底脫離底層人的生活，遠離自己這個嗜財如命的母親。
人生一旦有了目標，再困苦的日子也不顯得難熬。林芸每天揹著大書包回家後，主動承擔了餵豬餵羊的活，還不忘幫弟弟輔導作業。
林芸的獨立懂事換來了周圍人羨慕的眼光，和娘一聲聲欣慰的嘆息，“喲，我們芸芸果然長大了，都能幫媽照顧家啦！”娘放下鋤頭，眼裡含著笑走到床前，用手摸摸林芸和弟弟的腦袋，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寬慰。
林芸不吭聲，拉著一張稚嫩的臉躲在被子裡，看從同學那兒借來的小說。弟弟林飛則顯得興高采烈，拉著孃的手一個勁說話——“娘，姐姐晚上給我做了好吃的煮麵條，放了好多肉進去。娘，明天帶我和姐姐去鎮上趕集好不好？”
“成，娘明天帶你和你姐去。”
2
只要是弟弟提的要求，娘幾乎沒有反對過。
家裡窮吃不起肉，娘就去肉攤上割一斤別人不要的肥油回來炒到菜裡，坐在桌前心滿意足地看著兩個孩子吃。不光如此，娘每次炒菜前，還要把擀好的麵條夾幾根扔在油鍋裡炸一下給弟弟吃。鍋底的菜油本就少得可憐，再被娘這麼一糟蹋，炒出來的菜就更加清湯寡水。林芸挑食挑得厲害，吃不慣娘做的粗茶淡飯，沒事就去奶奶那裡蹭吃蹭喝。
奶奶心疼孫子，看著林芸端起一碗羊湯麵狼吞虎嚥，總會抱怨幾句：“這錢是準備帶到棺材裡去嗎？也不知道你娘安的什麼心？”
奶奶的話觸動了林芸的心事，她突然想起鄰村的陳叔叔沒事常和媽媽嘮嗑，便以為娘真有別的打算，於是對孃的恨意更深。
林芸喜歡買各種課外讀物，從中國的四大名著到外國的偵探小說。
娘對林芸的這個愛好起先很歡喜，後來花錢多了，多少有點肉疼，“芸芸，這些書不能跟同學交換著看嗎？這個月，你光買書就花了不少錢，娘還想著，過幾天鄰村過會，帶你去買幾件新衣裳哩！”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
林芸不傻，當然聽得出娘話裡的意思。她冷笑一聲，將剛從書攤上揀起來的二手書狠狠扔回去，反問道：“是不是我每做一件事，你都要攔著？也不知道你攢這麼多錢有啥用，難不成死的時候能帶到棺材裡去？葛朗臺！”
最後這句話她是小聲嘀咕的，娘顯然沒有明白她話裡的意思，還重複著問了一遍。但書攤老闆聽懂了，因為林芸掉頭的那一刻，剛好撞上他的目光，那乾瘦老頭眼裡的鄙夷，讓林芸敏感脆弱的少女心在這一刻受到了一萬點的暴擊。
“芸芸，你別怪娘小氣，‘死水怕勺舀’，家裡的那點錢，娘得留著花在刀刃上。”
娘試圖為自己的摳摳索索辯解，林芸卻對孃的話很不屑一顧，但也沒犟嘴。農村人重男輕女的多，她知道娘安的什麼心。
3
經歷過買書風波後，林芸越發明白了金錢的重要性，她不再奢望節儉了一生的母親能變得大方，而是將對未來的渴望，寄託在自己日漸優異的成績上。
功夫不負有心人，高中畢業那一年，林芸如願以償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臨去大學報到的前一天晚上，林芸把弟弟叫到身邊，語重心長地說，“小飛，姐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讀書，爭取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用老爸拿命換來的錢在大城市立足。”
弟弟林飛已經上了初中二年級，正是叛逆的時候，聽了姐姐的勸告鄭重點頭，“姐，你放心，咱爹留給咱們那麼多錢，我可不能讓它躺在匣子裡發黴！”
林芸想，是啊，這些錢是父親留下的，理應花在她和弟弟身上。
林芸一走四年，除了期間爺爺過世回去過一次，其餘的時間全花在鑽研學業和勤工儉學上。四年本科上完後，她順利被保研，學了自己最喜歡的金融專業。娘得知消息後興沖沖打來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家，要做林芸最喜歡的蒸白菜卷給她吃。
林芸口氣硬邦邦地說：“不用了，小時候想吃的時候沒的吃，現在已經喜歡上別的吃食了。”
娘沉默著在電話那端嘆口氣，“那你有什麼想吃的，娘學著給你做。”
林芸不冷不熱地丟下一句話：“不必了，想吃的東西，出門就能買到。”
娘沒再打電話來，林芸靠自己的努力讀完大學，懷著對孃的恨意念完研究生，然後迅速嫁人、生子，過上了城裡人的生活。在娘生病之前，她每年僅節日才回去。
農村人對各種傳統節日非常看重，逢年過節講究吃女婿的一口點心。這點面子工程，林芸還是願意做的。只是，丈夫孩子自然沒少抱怨她。
兒子樂樂說：“媽媽，姥姥給的壓歲錢真少，才一百塊！”
丈夫陰陽怪氣，“老太太這是打定主意後半輩子靠兒子養活了，咱們裝修房子也就跟她那兒倒騰個萬把塊，不出半年就能還上。這都不願給，是真把姑娘當潑出去的水了！”
林芸受了夾板氣，自然更不願意回家。這不，才半年沒踏入孃家門，弟弟林飛就驚慌失措打來電話說娘病重了。
4
娘抱病在床，做女兒的不能不回。
林芸邊收拾行李，邊接受丈夫的冷言冷語：“慌什麼慌？人家有兒子！”
結婚三年多，丈夫徐偉對自己這個丈母孃十分不滿，尤其是每年春節陪林芸回孃家，總不免在林芸面前嚼舌根：一百塊錢夠買什麼？買不起一雙好鞋，玩不起一次遊樂場！
平心而論，丈夫說的都是實情，可林芸聽了心裡還是堵得慌。是的，娘貪財吝嗇小家子氣，走到哪都不得人愛，但她畢竟曾一把屎一把尿將自己拉扯成人。現在，她已經病重到昏迷不醒，弟弟急得手足無措，自己這個做姐姐的怎能再任由一個外人誹謗她？
想到這兒，一向在丈夫面前低聲下氣慣了的林芸，將背脊挺得筆直，“徐偉你不用陰陽怪氣，我媽守寡三十多年，辛辛苦苦才將我和林飛拉扯成人，她有再多的錢，也沒義務替女兒女婿買房，你不用耿耿於懷到現在！”
說完，林芸拖著皮箱出門，攔了輛出租就往飛機場趕。不論之前有多少恩怨，她都該送娘最後一程。
“姐，你回來了，快進去看看吧！我總感覺，娘就是在等你才咽這最後一口氣。”林芸一推開病房大門，弟弟林飛就紅著眼睛迎了上來。
林芸顧不上安慰弟弟，將目光在病房裡一陣搜尋，這才發現了靠窗位置那個熟悉的乾癟身影。她眉頭一皺，壓低聲音問：“醫生到底怎麼說的？不會一直這樣躺著吧？！”
林飛從小得娘疼愛，到底感情深厚些，見林芸一點悲傷的意思也沒有，不滿地斜了林芸一眼，“還能說什麼，不外乎是讓做最壞的打算唄！不過聽隔壁張嬸說，娘中途醒來時一再交代，一定要讓你回來一趟，說有東西要交給你。”
“你猜，會是什麼？”林芸心中一動，想起那個小匣子，心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林飛大大咧咧地說：“能有什麼好東西？最多也就是給咱倆分些小錢。”
林芸想想也是，正要出門找醫生問個清楚，床上那個身影突然動了動，“芸芸，是你回來了麼？”
姐弟倆嚇了一跳，片刻，林芸先反應過來。
她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上前，“娘，早說過讓你別種那點子地了，就是不聽，這下好了，累暈在地頭，若不是別人發現，還不定出什麼事！”
林芸一個勁兒埋怨，娘卻像沒有聽見她的話，顫著手從腰間摸出一個鑰匙交到林芸手裡。這把鑰匙林芸再熟悉不過，那就是娘自打爹死後就掛在腰間，即使睡覺也要壓在枕頭下的寶貝——小黑匣子上的鑰匙。
5
娘這是知道自己大病難愈，下定決心要分手裡那點遺產了？她還知道給自己這個做女兒的留一份，這讓林芸心頭莫名一酸。她一時心緒起伏，分不清是喜是悲，思慮半天，將鑰匙重又還回娘手裡，“娘，已經用不著了，我現在……想要的自己都買得到。”
林芸暗想，自己放棄唾手可得的財富雖然難免被丈夫埋怨，但心頭那點小小的快感卻不是金錢可以買到的。
娘聽了林芸的話，明顯愣怔了一下。她掙扎著起身，喚來兒子林飛說自己想吃碗小餛飩，讓他趕緊下樓去買。林飛磨蹭著不肯去，見娘可憐兮兮望著自己，瞪了姐姐一眼，快速下樓而去。
娘見林飛推門出去，確信他已經走遠，突然用枯瘦的手指猛地攥住林芸的手，渾濁的眼神直擊林芸內心，“娘知道，匣子裡那東西，你和小飛一直惦記著。今天……娘索性……索性給你們交個底。（小說名:《匣子裡的祕密》，作者：楓無痕。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號：dudiangushi2018】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