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開寅

2016年,二十多年前的電視劇《我愛我家》中一張葛優「癱」在沙發上的劇照被「挖墳」後紅遍大江南北。原本是大張偉炫耀北京孩子的坐相,但卻迅速演變為葛優在互聯網上的一次個人秀。

演技不輸他的有好幾個,但這氣場他第一 | 國伶


沒有任何宣傳、營銷和炒作,他在沙發上的坐姿在幾個月內被刷到了巔峰。「葛優癱」不但入選當年《咬文嚼字》十大流行語,甚至還因為某網站濫用「葛優癱」照片作為商業廣告而打起了一場官司。

我們這才意識到葛優依然有著如此大的影響力。


三十年來,中國沒有第二個演員像他一樣,既以出人意表的演技征服戛納評審團而摘取最佳男演員的桂冠,又以親民的姿態在普羅大眾之中受到無可比擬的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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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能將平凡角色提升到前所未有藝術高度的城市「草根」,這就是葛優給我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1

能擔任主角的演員必定擁有奪人的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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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說來,《疤面煞星》中的阿爾·帕西諾、《憤怒的公牛》中的羅伯特·德尼羅,或者《教父》中的馬龍·白蘭度是我們能想象的「氣場」模樣:或姿態張揚,或激情四溢,或穩如泰山。

我們熟悉的姜文也是另一個「通俗」氣場的代表人物:哪怕他演的大太監李蓮英,也是在卑微中藏著傲嬌,在謙恭中透出強橫。

對於葛優來說,他的氣場卻並不是藉助這樣外在的方式傳達出來。

在張藝謀的《活著》(1994)開場不久,葛優扮演的福貴在賭博中輸光了家產,被黃宗洛扮演的父親追打,後者在激動中發病倒地不起。

當鏡頭給到葛優時,經歷了這一系列突發事件的他,並沒有做出任何誇張驚恐、悲傷、沮喪或者悔恨交織的複雜動作表情,而是保持了一個在扭身逃走的過程中停下的姿態,單手扶門,眼神迷惘中帶著驚魂未定的木然,孑然而立紋絲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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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優並沒有通常方法派演員那些細碎而誇張激烈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來傳達內心的情緒信號,他只需要一個標誌性的姿態就能在鏡頭前準確地喚出人物內心不同層次的複雜情感表達,以極簡的外在形式塑造屬於他自己的獨特光環。

這是一個好演員的能力所在:以靜制動,在含蓄內斂中「一劍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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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1994)


這不但需要恰到好處的控制技巧,更體現了他擺脫常規框架的表演想象力。

1994年第四十七屆戛納電影最佳男演員的桂冠褒獎的就是他這塑造角色的與眾不同氣場。

2

廣義上,葛優也算是北京大院子弟中的一員。他的父親葛存壯是1949年後我國培養出的第一批反派演員之一:《小兵張嘎》中的日本小隊長龜田給無數觀眾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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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存壯飾演《小兵張嘎》中的日本小隊長龜田


出身於名演員家庭,成長在北京電影製片廠大院的葛優卻從小性格內向,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懦弱」。

在北京昌平插隊養豬二年半後,葛優以《養豬》小品考上了全總文工團,但父母卻一直擔心他因為外貌和個人氣質不突出而在表演事業上不會有太大發展。

葛優在話劇舞臺上跑了不少年龍套,演了太多隻有一句話臺詞的過場角色,二十八歲終於在電影《盛夏和他的未婚夫》(1985)裡獲得了一個可以讓人記住面孔的小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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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和他的未婚夫》(1985)


在1988年以前,葛優出現在不同的影片中擔任配角,但所有出演的角色都沒有擺脫他個人氣質給當時觀眾留下的侷限性印象:內省、拘謹、沉默寡言、缺乏爆發力。

隨著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和藝術電影傳入內地,中國影視作品開始擺脫原有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正面口吻,市井、諷刺、自嘲、頹廢、荒誕甚至超現實主義元素都開始滲透進作品的表達中。

相應的,針對演員形象和表演風格的意識形態「柵欄」也開始一一被拆除。正是這樣的變化為看上去其貌不揚缺乏陽剛正氣的葛優帶來了破冰的機會。

在《頑主》(1988)開場的第一個鏡頭,導演米家山讓葛優扮演的楊重戴著大墨鏡鬼鬼祟祟地出現在牆角,緊接著以一副面無表情的冷峻面孔在街頭和馬曉晴搭訕,冒充她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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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主》(1988)


這是葛優第一次以「冷麵笑匠」式的面孔出現在銀幕上,把一個外表一本正經內在卻吊兒郎當的無業青年刻畫地入木三分。

相比起《頑主》其他兩位演員張國立和樑天,葛優「四兩撥千斤」式的以靜制動(他在片中從未真生露出笑容)遠比肢體語言和表情的豐富誇張要更契合影片荒誕抽離的喜劇風格。

帶著中國「垮掉一代」氣質的《頑主》在當年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而葛優的冷幽默形象則第一次深深印在了中國觀眾的腦海裡。

3

可以說,葛優所有最出色的表演都貢獻給了九十年代的上半程。

1990年導演黃蜀芹找到葛優扮演《圍城》中的文學系教授李梅亭。我們都以為《頑主》以後的葛優會繼續在京味喜劇中繼續施展拳腳,卻沒想到他出人意料地搖身一變在一出滬味十足的電視劇中成為喜感十足的小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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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他在《圍城》中展現了讓人刮目相看的肢體表現創造能力,僅僅在雨中打著花傘張著手掌小碎步穿過古巷的窘迫模樣就足以翻開中國喜劇表演史上新的一頁。

我們在《圍城》中還可以發現葛優表演的另一個特點:與《頑主》相比,他的整體姿態和表情動作並沒有質的變化。

優秀的演員如姜文在扮演不同的角色時(如《紅高粱》中的「爺爺」和《大太監李連英》中的李蓮英)會根據影片的內容大幅度調整形體語言和臺詞唸白方式。

相比起來,葛優在不同角色之間的轉換卻並不明顯,他甚至自始至都保持了一以貫之的外在表現方法,只有細節動作、表情姿態和語氣語調上的微調變化,但卻依然可以貫徹影片的整體意圖,塑造內在反差巨大的不同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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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一方面,葛優不是表演科班出身,受到傳統戲劇方法派訓練的影響很少;另一方面,他表現出了很強的控制能力,在恰到好處的完成劇情內容表現並賦予相應的個人特點之外,並不做過多的渲染,也因此他的表演在極簡的外表下產生了複雜的多義性,在微觀處理下適應了不同角色的個性特徵。

不依賴於強烈的情感表達征服觀眾,而是用細膩多義的情緒表現特徵激發觀眾豐富的遐想空間,這其實是葛優帶給中國粗曠表意式表演方法的一次衝擊,也讓他在那個時代區別於絕大多數的中國演員。

葛優獨特的表演方法在隨後參演的藝術影片中發揮了強大的效力。

無論是在《霸王別姬》中邪氣四射的袁四爺,還是《活著》裡懦弱沉默隨波逐流的福貴,他都採用了幾乎相同的方法處理角色:以遊刃有餘又韻味涵義深入的靜態姿態表演來襯托角色的整體情感光暈,用適度聰慧的「收」取代強烈奔湧的「放」,以細節的微觀變化取代表意內容的巨大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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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


於是我們看到了同一張葛優的面孔和似曾相識的表情,可以在不同的影片中刻畫截然相反角色的情感脈絡與心理邏輯。

4

真正讓葛優深入民心的,是那些帶著城市平民代言人特質的鮮活劇中人物。

拍攝於1991年的中國第一部室內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真正讓葛優紅遍大江南北。在此之前,他還是徘徊在主要配角邊緣的熟臉兒,但通過扮演外表憨厚但內藏機鋒,情感豐富又時不時靈光閃現的李冬寶,他打開通向中國一線男演員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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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的故事》


觀眾們忽然喜愛上了這樣一個其貌不揚而又親切可愛的人物形象,他甚至帶動了中國觀眾對於男性演員的審美變化:長相英俊的奶油小生和勇猛威武的男子漢都不再是觀眾喜好的唯一標準;一個相貌平凡甚至可以說「醜」的有些特點的演員,在銀幕和熒幕上創造貼近現實生活的普通人甚至弱者形象,更能博得大眾的好感與認同。

進入21世紀後,王寶強、黃渤、徐崢、沈騰等諧星在商業電影中大紅大紫,成為鉅額票房收入的保證,其實都潛在離不開葛優當年以一己之力對大眾欣賞品味的扭轉式培養。

1992年,葛優在夏鋼導演的《大撒把》中真正展現了他平民化的魅力。他扮演了一個在出國大潮中將妻子送出國而落單的丈夫,偶遇了同樣處在留守狀態的徐帆後,二人漸生情愫卻無奈於雙方婚姻的羈絆而無法終成眷屬。本是一出帶著淡淡憂傷色彩的悲劇,但那時還是編劇的馮小剛卻選擇了用輕喜劇的方式來展現男女主角情感關係的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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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撒把》


如果說喜劇的最高形式是悲劇,那葛優則用他標誌性的「靜態」剋制表演美學糅合著北京地域色彩的幽默來暗示湧動的強烈情感,我們看到的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葛優不動聲色的冷幽默面孔,感到的卻是海面下冰山下的龐大身軀——一個平凡的小市民面對愛情時所產生的內心激盪起伏。

現在回看葛優的表演生涯,《大撒把》中的顧顏很可能是他從影以來演的最動情出彩的一個角色。

5

葛優也是九十年代京味影視作品在全國流行的「推手」之一。

從1997年開始,他和馮小剛固定搭檔推出了《甲方乙方》《不見不散》《沒完沒了》,在其中出演了一系列京腔京韻帶著平民底層色彩的小人物。

這些輕度鍼砭時弊又以大團圓形式結尾的閤家歡喜劇幾乎完全是為葛優量身定做,用馮小剛的話說:幾乎每一句臺詞他都是想著葛優的臉寫出來的。而也正是這些賀歲片,將葛優的形象普及到了全國各地,讓他成為家喻戶曉的大眾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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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方乙方》


時至今日,他的形象依然被觀眾們定格為馮氏喜劇中那個惹人喜愛又妙語連珠,面對窘境依然語帶嘲諷又絕處逢生的喜劇人物。

但也正是因為馮氏賀歲片,葛優的表演在新世紀之初逐漸陷入了固定模式化的套路,變成了圍繞著精心打磨的臺詞而展開的戲劇化表情和動作鋪陳。

儘管它們依然帶有葛式表演的標誌性特徵,但卻成為了襯托關鍵臺詞的「綠葉」。報章評論中時不時冒出的對馮氏喜劇「小品化」的詬病,就是來源於這樣的內在表現邏輯。

在鮮花和掌聲的追捧中,葛優也意識到賀歲喜劇式表演的侷限性。十幾年來,他不斷嘗試各種不同的戲路:無論是《卡拉是條狗》中以非喜劇的嚴肅面孔出演的底層人物老二,還是《手機》中心思慎密老謀深算的電視臺主持人嚴守一,抑或是《天下無賊》中狡猾凶狠的盜賊頭目黎叔,甚至是《夜宴》中他全面借鑑方法派技巧而誇張出演的古代君王厲帝,都代表著他想要突破自身界限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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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


但無奈他的形象已經牢牢地和操著京腔的草根人物捆綁在一起,似乎只有回到如《非誠勿擾》《私人訂製》這樣的影片中,以純粹娛樂大眾的姿態亮相才能迴歸本位,「人盡其才」,符合普通觀眾對他的期許。正如那麼多人著迷於「葛優癱」所帶來的快樂。

6

葛優生活中失眠嚴重,喜歡不自覺地跟自己較勁,他又是影視圈出名的好人,從不願意把困難留給別人,總是盡心盡責地完成好自己的份內工作。因此「無堅不摧」的崔主持人在《手機2》風波中也捨不得將矛頭對準他。

當葛優把名利置後而把演戲當成心頭之好,但接下角色又沒法突破自己的時候,表演的困境成了他的心病。這大概是為什麼近十年來他出鏡率大幅度降低,每隔一兩年我們才在銀幕上看到他一次的原因。

在2016年的《羅曼蒂克消亡史》中,葛優扮演了上海灘黑幫二號人物陸先生。當他身穿黑色豎格長衫慢步走進茶樓,撩衣坐下,一句簡單的「喝茶」,其平靜低沉語氣下透露出的威懾力震撼全場,氣韻絲毫不輸給坐在一邊的日本頭號天王級演員淺野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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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蒂克消亡史》


剎那間,我們似乎又找回了那個九十年代的葛優:他可以將一切多餘而冗雜的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全部省略,靠一張以不變應萬變的不動聲色面孔就足以塑造一個嶄新的角色。他的魔力氣場依然不減當年。

縱觀中國電影界,葛優不僅僅在過去,而且在當下的中國演員中,也是一個方法和能力上的絕對異數。

我們所期待的,只是他在未來的職業生涯中,能繼續遇到合適的角色,創造出可以和李東寶、李梅亭、袁四爺、福貴、顧顏和陸先生相媲美的經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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