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十年磨一劍,推出新長篇《大樹小蟲》

2018年盛夏正在寫作《大樹小蟲》的池莉

一個是出生於富商家庭的鐘鑫濤,父母竭盡全力為其打造優裕的成長環境,終將其培養成為名校高才生,希望其繼承家業。一個是出生於高幹家庭的俞思語,被爺爺奶奶眾星捧月般呵護著,性格天真單純,不諳世事。這一場看似門當戶對、一見鍾情的自由戀愛,卻是眾人運籌帷幄、通力配合的精密部署。兩個人的結合,兩個家族的聯姻,延展出三代人近百年的跌宕命運。歷史畫卷徐徐展開,宛如一條曲折又動人的長河......

新近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大樹小蟲》,是池莉構思近十年的心血力作,精心打磨,數易其稿。可稱之為一部“不魔幻”卻犀利的《百年孤獨》,現代都市版《清明上河圖》,嬉笑怒罵間譜寫中國現當代百年曆史。這也是一本令人笑中帶痛的書,一本讓人像吸氧一樣閱讀的書。全書充斥著時代的鉅變、經濟體制的飛躍與不變的家庭倫理、社會綱常之間的各種矛盾,是小說的笑點、淚點、看點,也是人性之軟弱被不斷戳中的痛點。

在寫作方式上,這部小說對漢語寫作是一次顛覆式革新與突破。池莉在新作中打破現代漢語寫作的窠臼,獨創畫面感和現場感,讓漢語文字的張力無限延展,直指人心。在池莉看來,“漢語言文字本身是有誘惑力的,它能夠表達很多你不能表達的東西,我就特別迷戀這個。有時候我說不清楚,但是寫下來挺好。我從小就喜歡這種遊戲,這是正好容納我自己的一種生活方式。”

池莉十年磨一劍,推出新長篇《大樹小蟲》

《大樹小蟲》池莉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池莉:我選擇花朵的生活方式

文/賽非

池莉的文字是熱鬧的,帶煙火味的,但她本人卻素來喜靜。

和很多老牌作家一樣,雖然舊作不斷再版,池莉已很久沒有新長篇問世了。偶爾也會在某個媒介驚喜邂逅,有時又幾乎音訊全無。不過,她並沒有遁世偷閒或是休筆轉行。儘管作家的天性是自由行走,但寫作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工作是不能推卸的責任,事實上,她甚至比二三十年前還要忙碌。

這些年,她試圖從繁重的公務中脫身,擠出時間閉關寫作新長篇。這次寫作是她迄今為止最富“野心”也最耗心力的作品,其間數易其稿,不眠不休,去年底再從70萬字精簡至40萬字,這在池莉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絕無僅有。這部長篇擱筆,原以為終於卸下重任的池莉狠狠病了一場,整個人被掏空似的虛弱不堪。支撐她走過這段歲月的,唯有寫作。

好消息是,闊別已久的池莉,帶著她的新書,終於,就要與讀者見面了。

1.沒有池莉,就沒有武漢鴨脖

成名於上世紀80年代的池莉,與劉震雲一起被視作“新寫實主義”掌門人,也是極罕見的純文學暢銷書作家,幾乎每部作品都能熱賣和改編成影視。中篇《來來往往》被改編為上世紀90年代紅極一時的電視劇,當時還是“小鮮肉”的男主濮存昕也因此爆紅,而《生活秀》更是把池莉的熱度推到一個巔峰,不僅斬獲魯迅文學獎等十數個文學大獎,在商業上也取得巨大成功。當時電影和電視版的《生活秀》同步開拍,相繼播出,隨後話劇版也跟風上演。更誇張的是,作品裡女主來雙揚售賣的“武漢鴨脖”,竟被商家看中,並形成了龐大的“武漢鴨脖”食品產業鏈,火遍全國,堪稱文學深度介入現實生活的典型案例。一部《生活秀》催生了連環炮似的文化衍生品,至今也不多見。

池莉自小酷愛閱讀,小小年紀就躲在閣樓裡,吃力地捧著豎排繁體版《紅樓夢》來讀,被家人捉個正著,把“禁書”沒收,從此嚴格檢查她的閱讀書目。這並無法阻擋她對讀書的如飢似渴。“在童年直至少年時代,閱讀是我唯一的寄託。千方百計地看能弄到手的文學書籍,深夜在被子裡用手電筒照明,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她高中畢業正趕上“下鄉”,而後學的是醫科,詩歌處女作發表於在醫學院讀大二時。學醫畢業在武鋼衛生處當了三年醫生後,她終抵不住文學誘惑又考入了武漢大學中文系,從此走上文學之路。

在武鋼當醫生的經歷,讓池莉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群,瞭解到他們最瑣碎也最切身的問題,這些都為她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她一筆一墨地把一些讓很多人痛心又被很多人忽略的問題拎到大家眼前來。尖銳是池莉寫作的特點,絕不是“還原”,目的是“揭示”。池莉身上的理性以及觀察與分析事物、人性的視角讓她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池莉的文字,你讀第一句就能識別出來,她的故事題材、語言風格、講述方式,對情節和人物的取捨,都有著鮮明的個性特徵。她擅長描寫日常的瑣事,顯露出縝密的層次感,評論一針見血,都與她的醫科背景密不可分。

時隔多年,再被問及怎麼看待“新寫實”這個標籤時,池莉莞爾。她說,“新寫實”是我非常對不起的一個詞。在我年輕不懂事的時候,曾經一再表示這個詞我不懂,這種語氣姿態裡頭是有一種自傲的。或許,更多是感覺自己發軔了更新潮的流派吧?那時候,我感覺“新寫實”不夠時尚,什麼黑色幽默啦、意識流啦才更開風氣之先……現在我才明白:別人怎麼樣研究你,使用了什麼樣的名詞,你應該懂得那是別人的自由。

2.寫作,讓複雜情緒永遠鮮活

除了“新寫實”,池莉身上還有一個標籤:“漢派作家”。武漢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活在池莉的腦海裡,她的寫作更是離不開武漢,離不開武漢人。從“人生三部曲”開始,她的寫作就呈現出這樣一種帶有開創性的鮮明特點:善於以都市(武漢)為背景,把握原生態般的“生活流”,真實描寫市民階層的人情冷暖。主人公在故事裡看似自由地來來往往,實則把小人物們對這世界的愛恨交織又無能為力表現得酣暢淋漓。對生活和人性的理解,讓她看似跳脫生活又在平視生活。她既能看穿小市民的庸俗、自私、愚昧、淺陋,又能顧及他們的種種無奈,看到這些“病痛”的根源,避重就輕地將造就他們性格的命運展現出來。生活的無奈與不可測,會把人的天真和稜角磨去,也會歷練出《生活秀》裡來雙揚、《她的城》裡的“蜜姐”這樣風塵俠女式的人物來,她們也為生活所累,卻沒有屈從命運。但你不能輕易下結論說,她們就是生活的贏家。也有評論家認為這是她的一種侷限。池莉迴應說:“每一個作家都是地域性的作家,誰生的,血管裡就流著誰的血。我的新長篇,肯定還是武漢地域文化背景,這是我的命中註定。”

她說自己對於武漢的感情可以用這十六個字形容,“愛恨交加,微妙複雜,不由自主,難以言喻。”在武漢有過生活經歷的人,對此回答都要會心一笑,可不正是這樣嗎?在被武漢的交通與天氣弄得心煩意亂時,武昌東湖的水、珞珈山的花、喻家山的綠林又會讓人舒展開闊;在穿過吵吵嚷嚷的街巷脾氣正要上火時,漢口江灘的風、輪渡的船、戶部巷數不清的小吃,又立馬撫平了心裡的褶皺;偶爾路過漢陽,龜山月湖,古琴臺下,一段高山流水又帶人夢迴春秋。

池莉有一篇小說叫《漢口永遠的浪漫》,打破了很多人對“漢口”的固化印象。漢口給多數人的第一感受是“生活化”,隨處可見的人間煙火,放眼皆是的歲月劃痕,那池莉所指的浪漫落腳於何處?“我的‘漢口浪漫’,指的是浪漫之根本:漢口人的血性,尚存人類最真實的感性衝動,大都沒有因社會教化或各種條條框框而變異,他們有血有肉,酷愛率性純真自然地活著。他們醉酒狂歡,憤世嫉俗,大膽嘲笑,隨心諷刺,打架說打就打,沒有廢話。”池莉如是說。

池莉自己身上無疑也有著漢口人這股敢愛敢恨的血性。她曾說,作家的責任是寫好自己的作品,做其他事,都算是“義工”。於是,人們看到這些年來,她呼籲大家重視保護歷史文物,憑一己之力捍衛武漢的行道樹不被砍伐等等。作為專愛描寫“市井”的作家,池莉說:“城市如人。正如我自己,我會哀傷我失去的缺點,不那麼喜悅我刻意增加的優點。我能夠做的,就是用文學寫作,讓種種複雜情緒,永遠鮮活。鮮活就是城市生命力。”

3.如同一朵花的生活方式,自然開放

池莉的文字是熱鬧的帶煙火味兒的,她本人卻素來喜靜。如今的池莉,看起來更加苗條清瘦,以前標誌性的長髮波浪被剪成及肩短髮,微微內扣捲起,知性優雅,陌生人前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冷清。她渴望一種閒雲野鶴式的日常,逃離沒完沒了的會議和報告,把生活簡單純粹地切分成閱讀、寫作、旅行。窗外綠樹成蔭,獨自在林中漫步,累了讀一會兒書,發一會兒呆,一杯咖啡,一張躺椅,才是真正的享受生活。她會刻意讓自己遠離人群,又或者短暫離開一段時間,透透氣再回來。所以很多公開場合你都很難見到池莉的身影,她一定是躲在哪裡看書或者寫作去了。

這些年池莉雖然露面極少,但躍入讀者眼簾的好作品卻未曾間斷,雜文、詩集,上一部新書是差不多七年前,寫給女兒的那本《立》。出版方多次邀請池莉去做讀者見面會,都被她婉拒。她認為作家的責任是創作作品,不是明星式的露面,她渴望對等的精神交流,而不是浮躁的場面招呼。這種交流以外,不如保持作家應有的“神祕感”。

生活中的池莉迴歸成一個獨立的生活家。她之前專欄裡寫武漢美食的文字也讓無數讀者慕名而來,想親口嚐嚐池莉筆下的人間美味。她不僅知道哪個季節該吃哪種食物,每種食材應該怎麼烹飪,還自己燒得一手好菜,更何況有些美味還加了記憶的調味料。最近,武漢汛期連續降雨,池莉家的屋頂開始漏水,工人一直沒給修好。她研究了一番工程圖,頂著武漢盛夏的烈日爬上了屋頂,愣是自己把屋頂修好了。

池莉的日常簡單而規律,除去公務,每日固定時間,按自己的計劃閱讀、寫作、運動、喝咖啡,也少不了和遠方最掛念的親人聊聊天。池莉說:“我理想的是花朵的生活方式:自然開放,他人可以觀賞和喜歡你,你卻不必去應酬任何人。”

4. 新作不是突破,而是革新與重塑

回到池莉最新的這部長篇《大樹小蟲》,寫作的艱辛與魅惑,精神到肉體的煎熬,時間長河裡,幾十個人物從模糊雛形到活靈活現,在家族譜系裡乖乖就位,再到一個個跳到眼前爭鬧著出場……箇中甘苦,只有作家自己知道。

這本書對池莉來說,就像個經歷了漫長細緻的孕育期,分娩過程卻極度坎坷的孩子,出生後自然倍加疼愛。用池莉自己的話來說,這部小說不同於當代文學史上任何一部作品,也無法和自己其他作品類比,從構思之日起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有他自己嶄新而鋒利的生命力,不能用“進步”“突破”之類的詞來形容他。這本書既是對池莉自己,也是對中國當代文學寫作的革新與重塑。

最開始看到書名會有些費解,“大樹小蟲”究竟指的是什麼?只要開始閱讀,便會頃刻進入源源不斷的生活流,與書中人物一同親歷中國近現代歷史與社會的變遷。池莉用數十個不同地位、不同命運、各具特點卻相互關聯的人物串起中國近一個世紀的歷史,並通過不同人物、不同角度、不同節點不斷再進入同一段歷史,如嫻熟的亂針繡般,讓人物在各自背景中更加鮮活和立體交互,光面與陰影都被不斷放大、拉近,變得清晰,留出懸念再抽絲剝繭般逐漸揭開答案,進而鋪展開一卷以近現代武漢和上海為背景的動態《清明上河圖》,每個細節都值得咂舌玩味。

這種不同於羅生門式的複式繩套結構,展現了高超的結構故事、塑造人物的能力,讓原本看似瑣碎家常的小說情節變得錯綜複雜,隨著出場人物光鮮面具被一層層撕開,隨著不同人物在時空中的交集,每個人都逐步露出真容。三代人的命運對應著中國現當代不同時期的歷史事件,直接參與進人物性格的鑄造與延展,而每一代人都在自己家族中起到連環扣式承上啟下的作用。

如同新書扉頁上那句援引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話,甲蟲往往只是盲目地在彎曲的樹枝表面爬行,不會注意到自己爬過的軌跡是彎曲的。每個人物都是大樹上的小蟲,埋首在自己的爬行軌跡中,而作者和讀者才是看清這一切的旁觀者。

揚子晚報/揚眼記者 蔡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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