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元年(1912年)春,章太炎進京,見到了時任參謀次長的陳宧。晚年他撰自定年譜,稱陳宧“雅多奇策”,深得袁世凱信任,超過北洋宿將,隨之話鋒一轉,“人以袁公方孟德,是子則為司馬宣王矣,僕袁公者,必是人也。”大意是,如果把袁世凱比作曹操,陳宧就是顛覆曹家政權的司馬懿。劉成禺《世載堂雜憶》所記錄的版本,更加生動。話說章太炎一見陳宧,連連驚呼:“中國第一人物,中國第一人物。他日亡民國者,必此人也。”翌日,此語傳遍京城。這到底在抬舉陳宧呢,還是把他往火坑裡推?反正陳宧由此恨上了章太炎,後來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於京,正出在陳宧的設計。

章太炎有狂士風,好出驚人語,不過論陳宧這兩句話,卻非誇誇其談,如劉成禺所云,“人初以為太炎之偏執,後乃服太炎之神慧”。章太炎的慧眼,不僅看穿了陳宧的才具,還看穿了他的命運。


陳宧:策士的末路

陳宧(1870-1939)

民國初年,陳宧固然談不上“中國第一人物”,卻堪稱中國第一流人物。袁世凱的人才庫,有“九才人,十策士,十五大將”之說,陳宧正是十五大將之一,然則他作為將才,不在衝鋒陷陣,有萬夫不當之勇,而在出謀劃策,決勝於千里之外,就此而論,把他劃入策士之列,亦無不可。

陳宧的謀略,高明到什麼地步呢?陳裕時與陳宧都是湖北人,一度還是好友,他告訴日本醫生矢原謙吉:陳宧是狗頭軍師型人物,民國可與其並論之善於幕後籌策、翻雲覆雨者,惟徐樹錚一人而已。在我看來,北洋時代,論將略,首推蔡鍔,其次徐樹錚。把陳宧與徐樹錚並列,自然是極高的評價。

劉成禺《世載堂雜憶》記陳宧,大半篇幅,都在寫陳宧如何為袁世凱出謀劃策。其實陳宧並非北洋系出身,他本是文人,曾考中秀才和拔貢,三十歲那年,投筆從戎,在榮祿部下當兵;後來追隨錫良,在四川、雲南、東三省練兵;民國初年,曾短暫效力於黎元洪,當黎元洪被任命為參謀總長,遂保舉其為次長,到北京任職。黎氏本意,顯然以陳宧為代理,不料陳宧進京不久,便背叛黎元洪,投靠袁世凱。

陳宧:策士的末路

陳宧得到袁世凱的重視與信任,與藍天蔚有關。丁中江《北洋軍閥史話》有一說法,叫“湖北三傑”,指吳祿貞、藍天蔚、陳宧三人。清朝末年,他們都是軍界最耀眼的新星,陳宧任新軍第二十鎮統制(師長)之時,藍天蔚在他手下任第二混成協協統(旅長),說起來還是上下級。

辛亥年,吳祿貞遇刺於石家莊,藍天蔚率軍北伐,適逢南北和議達成,被迫撤回煙臺。袁世凱執政之後,派陶雲鶴攜十萬元到煙臺,解散藍天蔚的軍隊,結果錢花光了,三千藍軍依然在。無奈之下,袁世凱改派陳宧前往。陳宧憑藉與藍天蔚的交情及其手腕,未動分文,三天之內,遣散藍軍。袁世凱聞訊,向左右稱讚陳宧:“北洋軍中竟無此人。”從此陳宧進入了袁世凱的決策圈。

按劉成禺所述,1912年8月,孫中山進京前夕,袁世凱與陳宧夜談,縱論天下大勢,有劉備與諸葛亮隆中對之感。陳宧認為,時局重心,分為三處,一是北京,袁世凱統治,二是武昌,黎元洪坐鎮,三是南京,黃興指揮。三方各有聲勢,各有後援,近乎三足鼎立。他獻策“如何籠絡黎元洪,如何推倒黃克強,如何勾通各地軍人,如何芟除異己,有策略,有步驟,言之綦詳”。袁世凱聞之大悅,自言相見恨晚,此後遂倚陳宧為主角,大事必先與其商量,所謂文有楊士琦,武有陳宧。

當時袁世凱的幕僚,如楊士琦、趙秉鈞、樑士詒等,都是足智多謀之人,堪稱智囊,不過他們的智謀,更多應用於政治、經濟,對於軍事,則屬外行。至於“十五大將”,如大名鼎鼎的北洋三傑龍虎狗,可練兵,可帶兵,卻不以智謀見長。唯有一個徐樹錚,正在陸軍部作司長,可惜他忠於的是段祺瑞,而非袁世凱。陳宧應運而出,恰好填補了袁世凱人才庫的巨大空缺。

不過,劉成禺的記載,不無紕漏。陳宧與袁世凱密談,發生在8月,然而早在5月,黃興便辭去了南京留守職務(按毛注青《黃興年譜》:5月13日請辭,5月31日獲批),江南的軍隊,在其辭職之前,便已分流。陳宧所論天下三分,其實只有二分,如果一定要配以三足,不妨加上經略西南的蔡鍔。

劉成禺說,陳宧為了取消南京留守府,首先“陰使金錢,特派機密,造成南京大兵變,並於報紙宣傳,謂黃留守無控制南中軍隊能力”;其次遊說黃興的部下陳裕時、黃寶昌等,讓他們勸黃興假意辭職,他則請袁世凱慰留,這樣必能增強黃興的威望,便於治理南京的亂軍,不承想假戲真做,當黃興致電辭職,袁世凱立馬照準,中計之後,黃寶昌追悔不及,愧對黃興,“削髮為僧,閉關以死”。

假如這番話屬實,陳宧的智謀,的確可稱高明。只是,4月11日夜,駐紮在南京的贛軍俞應麓部兵變,劫掠白門橋、太平橋一帶商戶,並未發現有人幕後指使——即便有人在幕後指使,那也不會是陳宧,4月13日,他才正式到北京參謀本部上班——純粹出於軍餉不濟,軍隊的伙食由乾飯改成稀粥,後來連稀粥都不能保證,以致士兵譁變。經此一變,留守府總參議李書城感慨“我才認識到有兵無餉的危險”。與此相應,一個月後黃興請辭,最大原因即“軍餉無法維持”。

根據袁世凱頒佈的《南京留守條例》,留守府的經濟權歸於中央財政部,人事權歸於江蘇都督,掣肘之意,一目瞭然。黃興申請軍費,不是被敷衍,就是被剋扣,這正構成了他辭職的主因。其辭職電雲“蓋為國家制度計,統一政府既經成立,斷不可於南京一隅,長留此特立之機關,以破壞國家統一之制,致令南北人士,互相猜疑,外患內憂,因以乘隙而起……”其中“南北人士,互相猜疑”一句,可謂他的心聲。

逼迫黎元洪入京,正是陳宧的傑作。如劉成禺所述:

南京二次革命告終,同盟會各省兵力解散,黨人盡走海外。修改約法,設參政院。陳宧謁袁曰:“對付武昌之時機至矣,掃武昌如掃落葉耳。”乃獻議曰:“世界副總統無領兵者,美國副總統為上議院議長,今宜請黎入京,行參政院議長職權。各省底平,亦無須副總統坐鎮,派一統兵大員足矣。”此說為各方所讚許。宧派人齎密函告黎,勢已至此,黎無如何。段祺瑞隨函南下,黎即夜走劉家廟來京,無一人知者。有親隨上車,宧所派人持令不準入,聞者皆曰:“陳二庵(陳宧號二庵)押解黎宋卿(黎元洪字宋卿)來京。”

解決了黎元洪與武昌問題之後,陳宧為袁世凱獻上了西南四省——這塊土地,對袁世凱政權而言,近乎國中之國,始終鞭長莫及——的處置之法:

“桂方陸榮廷,名位雖高,實具前清大員氣味,出身綠林,無遠志也;總統籠絡以最高禮遇,召之必來,能派一與陸極相善大員,為桂民政長,桂可無憂。”

“黔方劉顯世,為憲政派人,黔士多梁啟超黨人,樑已在京,原主張君主立憲,大總統隆重啟超,黔事自無問題。”

——陳宧獻策之時,貴州都督應為唐繼堯,劉顯世官居軍務部長,此後蔡鍔進京,唐繼堯回雲南接班,其職位留給了戴戡,劉顯世出任護軍使,執掌貴州軍權,不過無論戴戡還是劉顯世,都是梁啟超一系,陳宧的判斷大抵無誤。

“川方胡景伊,已有妙法使彼與川中革命黨人相水火,來往諸事,宧已佈置萬全,川事可皆問計於宧。”

“所餘者,滇方耳。滇方蔡鍔,梁啟超弟子,其人具革命性質。蔡,湖南人,滇中軍隊,則滇人領之,宧已派人與唐繼堯、顧小齋(即顧品珍)各擁軍權者接洽。所派範熙績等,皆唐、顧日本士官同學,而最親密者。滇軍有違言,蔡鍔必不安其位,大總統特禮遇之,蔡必入京,感戴大總統。蔡鍔去而唐、顧以滇人握滇權,滇人亦感激大總統。於此,則中國各省定矣。”

事後來看,陳宧對西南局勢的剖析,完全當得起“穩”“準”“狠”三字。一定要挑刺的話,則對雲南,略有誤判。蔡鍔雖是湖南人,到雲南時間不長,然而他在滇軍之中,威信極高,難以動搖,1913年10月離滇赴京,出於自願,與雲南人的排擠無關。當然,倘把時間往後拉三年,我們不得不佩服陳宧的眼力:1915年底,蔡鍔回到雲南,舉兵反袁,唐繼堯並不十分配合,反而常拖後腿,導致護國軍在四川屢屢陷入血戰與絕境。

陳宧出謀劃策,袁世凱依計行事:籠絡陸榮廷和梁啟超,將蔡鍔調虎離山。唯有四川一地,遲遲無果。1915年3月,陳宦親自出馬,率北洋軍三個混成旅入川,以參謀次長身份會辦四川軍務;5月,被任命為四川巡按使;6月,被任命為成武將軍,督理四川軍務,自此成為封疆大吏,雄踞天府之國。

這是陳宧仕途的巔峰時刻,反過來看,其人生由盛轉衰,恰也始於此。他的最大缺陷,如陳裕時所云:“……在不能為帥,一出任方面大員,即窘態畢露,進退失據矣。”說白了,陳宧這個人,只適合在幕後,不適合到臺前,只適合當參謀,不適合當將帥。與他相似的人物,在古代,是馬謖,在民國,如蔣百里。

這背後,除了眼高手低、紙上談兵之外(譬如陳宧向袁世凱獻策之時,顯然低估了四川的複雜局面,高估了自己對四川軍政兩界的影響力),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一般而言,多謀之人,往往寡斷。作為參謀、軍師,寡斷不是什麼大缺點,主帥自會決斷,這甚至是後者的專利,不容前者染指;當他們被頂上前線,或者坐鎮一方,智謀再多,卻不能殺伐果斷,反倒瞻前顧後,舉棋不定,必將貽誤戰機,此刻,他們的多謀,近乎是一種重負,倘若少一些思慮,少一些算計,憑藉血氣與勇氣,也許能殺出一條生路呢。

陳宧的寡斷,還與其政治立場與性格相關。說到政治立場,其實他沒有什麼立場,不像蔡鍔忠於國家(共和),不像徐樹錚忠於個人(段祺瑞),他所忠於的大概只有權力,誰的權力大,誰的前景好,他就投靠誰,有奶便是娘。如果權力之爭,強弱分明,那麼不難抉擇,如1912年他棄黎元洪而投袁世凱;但是,1916年前後的中國,局勢相當混淆、焦灼,竊國與護國兩派勢力相持不下,則使他難以取捨,只能觀望。加之他的性情,以滑頭著稱,一貫左右逢源,兩面討好,最終表現出來的卻是依違兩可,首鼠兩端。這已經不是不能決斷,而是不敢決斷。

當寡斷者被迫決斷,對於相爭的某一方而言,往往是最壞的時刻。1916年5月22日,陳宧通電宣佈四川獨立,給予袁世凱致命一擊。樑士詒的親信鄭洪年告訴劉成禺:“陳獨立電至,袁方食饅頭,每饅切為四,樑(樑士詒)至,已食其三,乃問樑,陳究如何,樑以不至如此對,袁乃盡食之。與樑同閱來電,樑瞠目,袁拂袖而起,遂起病。”所謂“送命二陳湯”的典故,大抵由此而來。章太炎預言“僕袁公者,必是人也”,於此應驗。

陳宧親袁而反袁,前後表現都非常惡劣。赴川之前,他向袁世凱辭行,“伏地九叩首,且膝行而前”,去嗅袁世凱的腳,表態道:“大總統如不明歲登極,正位中國,陳宧此去,死都不回。”袁世凱答:“一切照汝策畫,決正帝位。”

曹汝霖見證了這一幕,後來告訴劉成禺:“此種嗅腳儀式,歐洲中世紀有對羅馬教皇行之者,陳宧在大庭廣眾中竟能出此,官僚所不為也。”章太炎亦云:“陳宧將不能與袁共始終乎?無論如何諂佞之人,事出常情,大事既去,必生反噬。陳宧恐遠離都門,為世凱北洋舊人所傾軋,藉此深固袁之寵信,實有戒心矣,能始終忠於袁世凱乎?”

再說反袁。在一干反袁者中,論與袁世凱的親密度,無人能比陳宧,他人反對袁世凱,只是反對,陳宧反對袁世凱,則屬背叛。而且陳宧宣佈四川獨立的通電,聲明代表四川省與四川人“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這麼絕情的措辭,當時獨一無二。

民國初年,古風猶存,時人論爭,講究“公誼不妨私”,如馮國璋與段祺瑞,分別代表直系與皖系,直皖戰爭,殺人盈野,血流成河,二人的私交卻不差。陳宧把矛頭直指袁世凱個人,則犯大忌,從此為人所不齒。後來段祺瑞執掌內閣,懲辦帝制罪魁,追索陳宧,堅稱若不把陳宧列入通緝名單,他人皆可不必懲辦。其對陳宧的厭惡,可見一斑。段祺瑞如此,曹錕亦然,故而北洋時代,陳宧再無翻身之地,只能擔任一二閒職。

陳宧:策士的末路

馮國璋(右)同段祺瑞合影

陳宧晚年,曾對好朋友鄧之誠說,自己本不贊成帝制,一心擁護共和,遭小人構陷,百口莫辯;他與袁世凱之間,不是他忘恩負義,而是袁世凱不仁不義,猜疑他、陷害他,欲置之於死地:“宧猶忠於世凱為盡死力,一旦獨立,舉國驚詫。諸不快宧者,遂騰詆宧為背世凱,實則世凱深忌宧,防之彌甚……”“大抵世凱雄猜,而宧負命世之才,終至差池。然知宧才者,竟莫世凱者矣,也不知委曲,遽謂宧背德。宧之為德於世凱多矣,而世凱背之宜其及也。”洗白之意,昭然若揭。

這是一說。另一說,可見矢原謙吉《謙廬隨筆》。矢原是日本醫生,懸壺北京,常去陳宧家為其眷屬看病。據其記載,陳宧於“……洪憲事平後,隱居北京東四,徒留辮以自娛,儼然遺老,似頗欲令世人信其背袁之故,種因於其對清室之念念不忘也”。有一天,陳宧夫人突患急性胃炎,請他前去診治,行醫期間,他看見“有人默然穿堂而過,辮髮垂垂,眾皆肅立致敬”,陳宧的姨太太魏三姑娘告訴他:“這就是將軍。”至此他才相信陳宧果然留有辮子,傳言屬實。

對照這兩種說法,你會發現,哪怕遠離權力,賦閒在家,陳宧依舊兩面三刀,一面說忠於清室,一面說忠於共和,誰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呢?也許這就是策士的本色。

1917年1月,陳宧被北洋政府授予明威上將軍,此時他正值盛年,卻被迫進入退休生活,在貧困與寂寥之中,了此殘生。其晚年事蹟,最值得記上的一筆,與章太炎有關。

1936年6月,太炎先生去世,陳宧寄上輓聯:“囊括大典,整齊百家,否歲值龍蛇,千載脩名君比鄭;人號三君,國推一老,抗顏承議論,世間北海亦知劉。”上聯將章太炎比作鄭玄,下聯比作孔融,而以劉備自居。《後漢書》雲,孔融為黃巾賊所困,遣太史慈求救於平原相劉備,劉備驚道:“孔北海乃復知天下有劉備邪?”隨即發兵三千救之。陳宧用這個典故,呼應當年章太炎稱他為“中國第一人物”的故事。

此後他在北京,常對人說:“太炎雲歿,世間無真知我陳某為何如人者,太炎真知我,我亦真知太炎。彼陸朗齋(陸建章)謂得章太炎作一篇文字,勝過用十萬兵馬,猶輕視太炎耳;我則謂太炎一語,足定天下之安危也。”抬舉章太炎的真意,則在抬舉自己,足見他的落寞,以致無聊。三年之後,他便相從章太炎於地下,享年七十歲,去世之時,“貧無一錢,故舊資之,始成殯殮,妻子猶甘飢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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